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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十九、赵惠(2) ...


  •   苏章二人到往礼部魏尚书府邸,时已过午。

      魏光宗于正门亲迎至主厅,候苏岑坐稳,看茶,撩袍而跪,口呼“坊主万安”,拜行了大礼。

      苏岑坦然受下,令之起身,随意问了些近况,便直切此行目的:“太上皇可到了?”

      “属下遵您的吩咐,将扳指与书信暗中递呈了。昨日太上皇也已召见属下,应曰今日会往此一叙。只是如今尚未驾临,属下亦不知何故。”

      苏岑以拳抵唇,低眸暗忖,忽而嘴角一勾,放下手来,长身而起。

      眼里写出荒谬,与对荒谬的悲悯:“不必在此等候了。要见他的是薛坊主,他要见的也是薛坊主。那薛坊主,就该自觉去某个地方才是。十七啊,”说着拖住一旁默立的十七的手,“咱们再跑一趟东郊罗汉塔罢。”

      魏光宗赶紧躬身拜送。

      苏岑打马先行半个身位,十七在侧后跟随。两人不紧不慢出得东城门,纵马小跑在野道上。如此,直到傍晚,方望见丛丛树影中一幢七层塔,暮色中巍然独立。

      日将落,月已升。高塔七层灯火通明,不见人影。苏岑在十丈外下马,系缰于树。侧首回望十七,后者也系好了缰绳,抱刀对视过来。

      他浅浅一笑,双手覆住脸庞,片刻后再拿开,一目神色是碧空万顷如洗,神佛妖魔不扰寸心,绝似绝壁孤峰之巅极细的苍烟一线,渺渺恍恍时很快融进空气里。

      醲肥辛甘非真味,真味只是淡。

      十七薄唇微抿,心下明了。此刻苏岑不是苏岑。他已入境。

      苏岑半垂首整整衣袂,再抬首时一个“走”字出口,声线低沉几分,已显然不是他的音色。

      二人一前一后至塔前。门口左右护卫上前要拦,苏岑脚步不停,手臂一抬一挥,衣袖暗藏沛然内劲,直接将守卫扇飞丈余。

      他直行而入,目不斜视,将所过处重甲防卫的大内侍卫统统忽略。十七在后,也是一派安闲,只是拇指抵在刀柄,全身肌肉蓄势待发,稍有异动,便待大开杀戒。

      一径通顶的长阶就在五步之遥。一干侍卫将二人重重包围,便连这五步也无法轻易走尽了。

      苏岑身形一顿,目光顺着长梯望上去,眼睫轻眨,露出一丝笑:“阿惠,相别经年,便连一面也吝惜了?”

      高塔深深,灯火摇曳,越往上越黑暗,不见光明。寂静了片刻,有脚步声在阶边停驻,随即一盏青灯慢慢探了出来,映出一个隐约的人影.

      “薛从念……”那人声音中也注了内力,令人耳膜发震,却飘飘忽忽的,无处着力,“你自己上来。”

      苏岑眉心几不可查地一抖。

      原来师父名讳从念。

      众侍卫闻言散开一条窄道。

      苏岑默默递给十七一个诸事小心的眼神,自己上前,一步步拾级而上。

      第七层浮屠空空寥寥,四壁荒然,唯在临栏处有矮几一方,蒲团二个。此时有晚风从栏外铺面,带着雨后润泽气息,顺便扰动树丛,发出沙沙声响,令满室愈发静谧。

      栏前一人跪坐蒲团之上,一身紫衣富丽雍华,衬出两鬓苍苍白发越加触目惊心。那人手边有陶碗一只,装着半指清水,水上漂一截浮蜡,正忽明忽暗摇摆不定。他脚边还有青灯一盏,因笼着罩纱,光线便安定许多,清清楚楚照出其老相毕露的手指,及拇指根处,一枚青光幽幽的玉扳指。

      苏岑暗道,这便是赵惠了,却与想象中相去甚多。

      从师父的描绘里,赵惠应当是文韬武略,心比天高,对人时表情温润眸色疏离,私下里狷介清傲不常言语,一贯的冷静自持,一贯的步步为营;唯有或哀极或喜极时候会饮酒,量浅,饮辄醉,醉则爱歌爱舞,思维简单,笑容诚恳,拥抱与私语都是热烈的,便才像个纯粹的活人。

      总归不是当下,见到他来,缓慢地从身侧拎一壶茶,在两只粗瓷碗里倒满,又缓慢地物归原位。随后侧眼瞧来,两目浊然不辨本色,却并不见一丝情绪起伏。上下将他一番打量后,撤回眼,食指在几面慢敲两声,一把嗓子沧桑粗哑,带着老年人独特的沙沙杂音。

      “来得太迟,茶已凉了。”

      一字字如放慢了的纷飞鹅毛雪,飘而无力,落地盖出一个白茫茫,极静,极死寂。

      苏岑轻步过去,在他对面坐下,端过茶碗喝一口。凉水顺着喉管滑进胃中,春暮尚清冷的夜晚,并不舒服。

      赵惠隔着一臂之距又看了他一眼,便垂眸,唇边两道深刻的法令纹:“孤念了十年经,吃了十年斋,我佛慈悲,今日得见薛从念旧颜,算了孤夙愿了。”

      苏岑何其玲珑,一句话便知,他已不必再演。

      果然,赵惠继续道:“小子好胆。是薛从念的什么人?徒弟,还是,儿子?”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太上皇怎么说都不错。”苏岑正色,换回自己的声音,起身作揖,“草民苏岑。区区拙技,胆敢现于高人眼下,委实贻笑。却斗胆问太上皇,草民是哪里露了破绽?”

      赵惠虚托一把,点点手让他坐下,闻言依旧淡淡:“年轻人可以狂些,不必自谦。你装得很好,得薛从念精髓。只是毕竟你不知,薛从念早已不用‘阿惠’称呼孤;且他胃肠不好,一向不喝冷茶,并且……”赵惠眼神一黯,像陷入什么回忆里,默了良久,才沉沉道,“薛从念看孤的表情,要冷漠得多了。”

      苏岑心下有话,并不隐藏:“恕草民僭越。但师父他老人家提及您,却一直是叫的‘阿惠’。”

      赵惠手一抖,不小心碰到了陶碗,烛光剧烈摇晃,片刻方歇。

      “想来是说孤多么热衷争权夺利,多么冷酷无情罢。”他道,摇摇手,略带嘲弄,“你师父当十分器重你,什么都同你讲了罢,否则,你也不会找到这座罗汉塔来。------他同你说过这里的事吗?”

      “没有。”苏岑答,“他老人家只是告诉草民,他一生最快活的地方便是此地,他在此地,同一个人有一个约定。他说那个人是他唯一深爱的,草民猜测,指的是太上皇您。”

      赵惠忽然起身,退后数步,直到腰杆撞在阑干上方停住。他一手抓着木栏,一手须张着指向苏岑,一开口泄露仓皇:“你……莫非在骗我?!”

      苏岑起身,一揖及地,深深道:“草民不敢。师父仙去前曾留书信一封,可以为凭。”

      “给我!”赵惠抢前两步,枯朽的手指狠狠扣死在苏岑手臂,像要生生抓下一块肉来。

      苏岑眉心微皱,从怀中取出信来,递给他。

      赵惠动作粗野地撕破封口,急忙忙抖开来,蹲在地上,就着灯火瞧。

      苏岑从他肩后看去,只瞧见几列墨字。

      “此生流光抛人,吾欲悔不能。愿求来世,与君平凡渔樵,得约夫妻。若君首肯,朝偿心意,夕死无畏。”

      苏岑一句叹息尚未从口中逸出,背对他的赵惠忽然身躯一震,手松纸落,毫无预兆地伏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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