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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一起向前走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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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类疾病的确诊流程挺冗长。
先是做量表。
项云海给祝饶挂了个青少年心理问题的专家号,接诊的是个上了年纪的女医生,很严肃,上下打量了项云海跟祝饶半天,严肃地叮嘱“务必要按真实情况如实填写”。
然后又问项云海:“你是这孩子的家长?是哥哥?他父母呢?”
“都死了。”祝饶低着头填量表,抢在项云海之前说。
他这会儿比刚才好了一些,但手还是有点抖。笔握了两次没握住,蓝色的水性笔落在桌子上,又顺着桌子的边缘滚到了地上,最后是项云海弯腰捡了起来,递回到祝饶手中。
听到祝饶的父母都不在了,医生的神色才温和了些:“嗯,慢慢写,照第一直觉填。”
填完量表,医生简单问了几个问题,又开了检查单,让去做脑补CT。
“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没有经过及时的、合宜的药物治疗跟心理辅导,现在有精神分裂的先期症状,但程度还不严重。及时药物干预配合心理咨询,上学的话就随他心意一点,但不建议完全脱离社会行为,还是要适当跟社会保持联系。
“处方拿着,去药房拿药吧。”
项云海接过了医生手里的处方笺,看向医院走廊上的祝饶。
做完所有检查后,小孩儿就乖乖在走廊上坐着,两只手放在膝盖上,不像是来医院看精神疾病的“问题少年”,倒像是学校里乖乖的模范学生。
“医生……”项云海捏着处方笺的手不自觉用力,将刚打印出来、还带着打印机余温的A4纸捏出了皱褶,“……精神分裂?那不是很严重的病么?我感觉他平时还挺健康的啊,能上学能打游戏,还能军训——”
他其实想说“这位专家您是不是误诊了啊?”但当着医生那张德高望重的脸,也不好说出这种大不敬的话来,只能拐弯抹角地传达中心思想。
医生怎么会不明白项云海的意思,笑了一下:“精神类疾病的患者都有很大的个体差异,性别、年龄、本身性格还有受教育程度,都会影响病情的外在表现。我劝你,要是真关心那孩子,还是老老实实接受事实,别过不去这道坎儿。”
她意味深长地:“我做青少年儿童精神障碍研究这么多年,很多时候孩子得病,不是孩子有病,是家长有病;还有很多时候孩子生了病,不是小孩不能接受,是家长不能接受。
“总之,调整心态,及时接受,及时改变。你年纪轻轻,别跟那些迂腐的人一样。”
项云海当然不是迂腐,他只是心疼小孩儿。
他觉得小孩儿就像猫,特别能忍。身上有再多的伤,再多的痛,都不表现在人前,只会找到一个黑黢黢的角落里躲起来,自己等着伤口痊愈。
但小猫唯一能做的也不过是自己用舌头慢慢舔舐伤口,不向人撒娇不向人哭诉,别人永远也不知道他受了伤。最终伤口也难以痊愈,反而不断溃烂流脓。
小猫都奄奄一息了,仍然会梳理好毛发,昂着脖子,将所剩无几的那点生命力展现于人前。
项云海拿着厚厚一叠纸——门诊单据、报告单、处方笺……
他记得第一次见到祝饶那天也是这样,拿着这么一叠纸站在医院,只不过当时他以为小孩儿只是急性肠胃炎。
原来一切早就有迹可循,只是他太蠢了,第一时间,第二时间……都没能及时发现。
高大的男人长叹一声,跟小孩儿说“我去拿药”,然后就右拐出去了,在医院门诊大楼外面找了个角落抽烟。
刚抽了一半,就被保安呵斥了:“哎!你!你们这些小年轻现在怎么回事?就看病这一会儿都忍不了是吧?你自己无所谓,这边都病人呢,你一个人抽烟,一群人跟着你短命!”
已经躲到犄角旮旯的项云海:“……抱歉,我错了。”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烟掐了,同时寻思着:是这么回事,抽烟能是什么好东西,祝饶都这样了,他得把烟戒了才成。
于是就这么满腹心事地回了大楼里,去付钱拿药。
精神类药物的价格比寻常的药还要贵,医生开了不少,再加上零零总总的检查费用,这一趟医药费已经上千了。
药费、复查的费用,还有医生嘱咐的心理咨询……
项云海想到他这个月还没结算的两笔单子,愈发头痛。
即便如此,他也没在祝饶面前表现出来。装作若无其事地回到诊室走廊,对祝饶扯起嘴角笑了一下:“搞定了。”
祝饶抬头看着他。
项云海有点心虚,但还是说出了自己早就准备好的台词:“医生说你这个问题不大,只要按时吃药配合心理疏导,很快就会好的。”
小孩儿盯着他看了半晌,看得项云海几乎就以为他要提出质疑了,最后却什么也没说,只是目光又瞥向他手上的那堆单据:“多少钱啊?”
“……三百。”
祝饶说:“你说谎的时候,眼镜会往上看一下,然后再落回来。”
项云海:“……”这小孩儿哪是精神病啊,这是神棍吧!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是贵,但也没办法,总不能不治。你不是也说了,要往前走吗?我们一起努力呗,嗯?”
祝饶点点头,从走廊的椅子上站起身:“走吧。”
离开医院以后,项云海就一直在查宁城有没有什么靠谱的心理医生。另外,又把以前的老客户挨个骚扰了一遍,舔着脸“拉客”,看有没有希望赶在月底前多接几单。
祝饶也拿着手机不停地按,不知道在按什么。
等两人回了家,也到晚饭的点了,项云海难得地没有大手大脚地点外卖,而是自己钻进厨房,煮了两碗挂面。
祝饶的那碗多加了个蛋还有几片肥牛,他自己那碗可怜兮兮就漂了几棵菜秧跟白豆腐。
见祝饶盯着他那碗清汤寡水的面看,还混不在意地一笑:“感觉最近血脂有点高了,该控制一下饮食了。”
祝饶:“……”怎么会有如此不善于撒谎的成年男人。
小孩儿没有揭穿他这个拙劣的谎言,默默低头挑面吃。项云海则一边吃面,一边研究今天开的那一堆药。
该随餐吃的,该餐后吃的,一天吃两次的,一天吃三次的……全给分好类,然后把这顿该吃的药掰好了放在祝饶跟前。
祝饶瞥了一眼桌上那些药,又瞥了一眼项云海修长的手指。
项云海的工作基本都是给企业做分析报告,动辄几十页的报告,需要大量打字。
他最近似乎工作量很大,手指上绑了止痛的膏药,应该是腱鞘炎了。
祝饶吃了一口面,云淡风轻地说:“我不上学了。”
项云海掰着药,差点被装药的板子把手划了:“不上学了?不上南城六中还是什么学都不上了?”
“什么学都不上了。”祝饶又挑起一筷子面,轻轻吹了吹,仿佛他在说的是什么十分理所当然的话。
项云海虽然本身不怎么在乎学历,但还是觉得小孩子小小年纪就不上学了不大好,更何况医生不也说了,最好不要完全断绝社会关系么?
于是他想了一会儿措辞,寻思怎么能劝祝饶放弃不上学的想法。
可想着想着,转念一想到小孩儿在学校遇到的那些糟心事,又觉得没办法说服自己。
——继续上学,当真是一个必要的、不能回避的选择么?
他不确定。
祝饶看出了项云海内心的挣扎,说:“我会好好看病的,说好的,往前走,一起努力。所以我又找了个兼职。”
“……你又找了个兼职?什么兼职?”
“在市中心新开的商场弹钢琴,我看到他们公众号发的广告了,他们是面向小孩跟家长的亲子型商场,正好想找小孩去弹,不算童工,正常发钱。
“有这个活再加上做代练的钱,就够看病了。”
“你还会弹钢琴??”项云海怔住了。
小孩儿吃完了面,开始吃药。一粒粒药片掰开来,就着白水咽下去,流畅又机械。
他托着腮帮,垂着眼睑,软绵绵地说:“唔……弹得还蛮好的呢。”
项云海觉得现在这个状况不太对,不是纠结祝饶到底会不会弹钢琴的时候。
明明是小孩儿精神状况不好需要治病,怎么还得病人自己拼命打工挣钱呢?
挣钱,挣钱。
妈的。
他项云海这辈子什么时候缺过钱?偏偏在最需要钱的时候,最没钱。
然而祝饶这个小孩儿,乍看上去瘦瘦弱弱豆芽菜一样,还不爱说话,实际上,一旦是他拿定了主意的事,就算八匹马都拉不回来。
他以“在家养病”的理由,暂时没回学校,第二天就去那家新开的商场试弹了。
项云海也跟着去了。
前来“应聘”的小孩不少,有男孩有女孩,男孩一身小西装或燕尾服,女孩则是小礼服公主裙,还化了妆,每一个都被家长精心打扮了。唯独祝饶,一身校服,碎发遮着眼角,小小一个,排在最后,落座在那台九尺大三角钢琴的琴凳上。
别的小孩为了符合商场轻松欢乐的气氛,弹的多是比较跳脱可爱的奏鸣曲,只有祝饶,在钢琴前坐了一会儿,甩了几下手,又弹了几组琶音热手。
然后,轻描淡写几个音,手一扬,重重压下去,水银泻地一般的音符霎那间倾斜而出。
——肖邦知名的炫技练习曲,第11号,冬风。
祝饶一曲弹完,全场鸦雀无声。他慢吞吞走到项云海身边,说:“太久没练了,手生了好多,弹错好几个音。算了……选不上就再找别的工作。”
项云海能感觉到,整个大厅的琴童跟家长,以及商场负责选拔的工作人员,都在呆愣愣瞅着他们。
他是不懂古典音乐,但他不是聋子。
联想起这几个月来,小孩儿除了打游戏还是打游戏,他忽然前所未有地意识到一件严重的事情。
是,他项云海已经二十三岁了,想跟家里决裂就跟家里决裂,想姑且蜗居着就姑且蜗居着。
可是祝饶呢?祝饶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拿了一手烂牌——好赌的爸,无力的妈,破碎的家庭可怜的他,精神受创,需要疗养,还需要钱,唯一能获得的那点教育资源是旁边升学率不到百分之四十的破初中……
一颗未经打磨的珍珠,就要听天由命地烂在泥地里吗?
手机里,黄心莲催他回家的微信他至今没有回复。
商场经理随后快步赶过来,笑容可掬地告诉项云海:“您的孩子被录用了,您看方便这周六开始来弹琴吗?每天三个小时就好。”
“好啊。”
祝饶话音刚落,就被项云海强势打断了:“不好意思,我们再考虑一下。”
祝饶抬起头,有些疑惑地看了一眼项云海。
这几天祝饶的身体情况一直不太稳定,医生说,精神方面的问题很容易影响到身体,泰然处之就好。
从商场回去的路上,祝饶有点发烧,项云海轻车熟路地把他背起来,一步一步,走过漫长的梧桐大道。
“小孩儿,你喜欢打游戏还是喜欢弹钢琴啊?”
祝饶艰难地调动大脑思考了片刻:“嗯……弹钢琴吧。”
项云海沉默了,背着他走了许久,终于抬起头,望着亭亭如盖的梧桐树,和树的枝丫间隐隐透出来的一点碧空。
“你……想不想跟我回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