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用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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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光是从村子的某个地方升起的，我不确定是哪里，拍了拍符离的肩膀，“你看，外面是不是有火光？”
“我听见了。”符离背对着窗户，侧过脸去看了一眼。
“我们去看看。”我起身拉着他往外走，他没有抗拒。
走出门后，原本因着窗户砖石的隔绝而显得闷响钝感的声音开始变得尖锐清晰，有许多人在高声叫喊，男人，女人，甚至还有孩子们。
“快！快救火！”
“去井里打水来！快！”
“怎么会这样？！里头的人呢？！出来没有？！”
“阿爹，阿娘！你们看，着火了！好漂亮啊！”
“闭嘴！乱说话，回屋去！”
“小心啊！烧到旁边去我们全村都玩完啦！”
是关切唤醒了恐惧还是恐惧唤醒了关切，我一时也想不明白，又或许是别的，他们平日里几乎不交谈，眼前的情况却是相互救赎的关系，协作着，只为一个目的，这也是我先前并没见过的人族的可爱之处。
符离抱起我，我们瞬间便到了起火的地方，避开了堵在村落小路里的人群。他们都是我的亲人，但我好像不是很熟悉，而符离的妖法倒是好使的东西，悄悄溜过去更好些。
“是伯父家。”我看见火焰探向了天空，如同张开的巨大利爪似能划破天穹。
数千年前符离将星宿牵离了原来的轨迹，人族与过去已大不一样，六界凭借自己的转化，形成了新的秩序，这是我记起往事后才发现的神奇之处。
变化，许不一定是毁灭的，包括伯父家的大火，它让疏离的人族又连结在了一起。
符离看了一会儿，道：“他自己点的。”我们落在一个角落里，树木和墙垣遮蔽了光线，隐蔽得非常安心。
“无论如何，还是救救他。”我说。
“我只能试试，若救不出来你可别生气，我唤云霄过来灭火，免得烧了整个村子，你在这里等着她们，不要四处走动。”符离划给我一个屏障后，转身走进大火中，他的身体是虚无所化，在触到火焰的一刹便消失了。
我站在原地等着，猜想着是否临环有意为之，如今我虽有了记忆，却也还是人族，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林小安，我不想死，因为怕祖父伤心。
我站了一会觉得累了，便坐在了火光炙烤的沙石地面上，云霄此时悬停在我头顶上，不敢再靠近火光，火舌燎起时，她惊得后退。
她观察了一会儿，至少我是这么觉得的，毕竟她在我头上停了很久，我不敢喊她，她也不跟我说话，我以为她也是可以在我脑子里说话的，但显然我猜错了。
在我看了她好一阵子之后，她落了下来，鬼鬼祟祟地张望着，拉住了我的手，“祈安，符离呢？”她隐去了身影，却还是怕被人瞧见，在我耳边低声问道。
“符离进去救人了。“我说。
她退开了一点，眨了一下眼睛，似想将我看清楚，惊愕之余仿佛连我的身份也要再次确认，“符离……救人？”她再次确认过我之后，又再次确认了我说的话。
符离落在她身后，“清姝呢？”
“神君回去浮生殿与伏帝商量了，祈安的罪，早该勾销了。”
“祈安什么时候有罪？”
云霄讪讪笑道：“那是，也不知是谁的罪。”
符离和云霄许是吵了数千年的架，彼此奚落挤兑已成了习惯，云霄一点儿也不怕符离，不论符离脸色有多难看。
我看见符离深吸了口气，盯着云霄哑口无言，我想他定是有谴责自己的，云霄则神气地走到我身边，凑近我之后对着符离做了个鬼脸。
我拍了一下沉浸在胜利中的云霄，“两个都残了魂魄么？站在大火边上吵架？快灭火。”我提醒道，“符离大人，我伯父呢？可在里头？”
“若在，我定会将他带出来，但里面什么都没有，连尸首都没有。”符离斜睨了云霄一眼，走到我身边，望着我身后不远处被火光照亮的地方，那里有许多匆忙来回不断奔走接水的人，为了不让大火蔓延到自己家里，他们会拼尽全力。
云霄收起了得意的表情，抬手召来了云团，那情景过于熟悉，我有些难以言喻感觉，似是遗失了许久的珍贵之物忽然又回到了我的手里。
符离随手往云里扔了数团冰凉的白色雾气，大雨在须臾之后降在了大伯家起火的院落里。
“神君保佑啊！神君保佑啊！”火光黯淡之后，升起了黑烟，外面传来了欢呼声，他们很高兴。
“哎，要是他们知道救他们的是只大妖，还会不会那么高兴呢？”云霄摇着头，说的倒是实话，我想，这高兴的程度至少会减少一半，填入惊惧。
符离一直观望着附近的动静，并没有回应云霄，云霄抚摸着我的头发，从头顶到发尾，顺了又顺，我有些不自在，按下了她的手，“云霄，你还好吗？”
不知是惊还是喜，她呆住了一瞬，便开始哭起来，“祈安，祈安你知道吗？我醒来之后，发现整个天地都变了模样，悬泉没有了，妖域塌陷，入云的雪山竟成了地下的洞窟，我四处找你，结果却听说……”
“你怎知我恢复了记忆？我出来以后还没来得及去见你。”我笑道，看着她的眼睛，不知为何我的脑海里总是浮现出水牢里见到的云霄的模样。
符离似察觉到了异样，转过身来看着她，目光如同吞下了冬日夜色，“是啊，麋麋告诉你的？”
似曾相识的耸肩动作在云霄身上出现，她笑着，“是啊，麋麋告诉我的。”
一串连成鞭子的冰晶在一瞬间缠住了她的脖子，符离攥着另一头，一点点收紧，“麋麋走散了，他不知道祈安拾回记忆的事情。”
赤色的星点在云霄眼中一闪而过，云霄的眼神在那星点消失后明显地暗淡下去，随即闭上了眼睛，身子往下瘫软。
符离手里的冰晶在他松开的时候便立即消散了，我双手搀住了她，与我这人身相比，云朵的身子可真是轻盈，她就如同无力的飘在我身侧，被我束缚着。
我们看见一道赤色的光亮划破夜空落入了祈山深处，屋前聚集的叔叔伯伯们还没有散去，指着那一道赤红喊道：“看，是神君！”他们一面喊着，一面朝着祈山跪拜，倒也没错全。
祖父睡下后便不易醒来，直到第二天，云霄还在我屋里安睡，符离静静坐在我身边，看着我做漆盒做到午时，祖父才来询问我。
“小安，小安，昨夜出事了你知道吗？”祖父驼着背，声音却中气十足，见符离坐着不动，还给符离拜了礼，我悄悄把手伸到符离背后掐了他一下，他才想着似是要做什么，着急忙慌地站起来。
“祖父，我看见了火，好可怕呀，大伯可还好？我看见那边着火了，拉着符离不敢出门，还好有他陪我。”我假装自己还是六欲不全，七情不识的模样。
“让公子见笑了。”祖父又拜了符离。
符离趁祖父俯下身去时，如同惊到了一般瞪着眼睛看我，我便知他关了自己数千年根本不懂这些，便用口型与他说道：“拜回去。”
符离自己理解着，往后挪了一下，学着祖父的样子也拜了一拜，但却没有再动弹。
祖父抬起头时见他俯着身子，忙去扶他，“哎呦使不得，公子救了我这小孙女，该老夫给您烧高香才是。”
符离道：“老人家哪里话，在下亦是私心，初见便倾心于小姐，所以才救的她，换了旁人便不一定了。”
“呃……”祖父看看我又看看符离，这话直白的突然，祖父尴尬地捏着自己因经年采漆而粗糙发黄的满是褶皱的手，“这个……公子啊，昨日回来应酬得匆忙，还未请问公子家住何处？是哪里人？”
符离应是没想到有这一茬，陷落的雀取妖域里，我如今记得妖族是不曾有过什么规矩的，我看见他开始眨着眼睛瞄我，便知道那是求助，觉得有些可爱又好笑。
“祖父，符离是游历至此，家在西南琼林，管着族内生意，与我们差不多。”我随便捏了个理由，左右能让符离留下便可。
祖父是迟疑的，因为他很疼爱我，即便是愚钝痴蠢的我，即便是身为女子的我，他也捧在手心里。
眼前是来历不明之人，他自然是思虑再三，对于人族，符离的求娶之路还很漫长，祖父念在他救了我，会让他先留下。
“嗯……眼下族中尚且混乱，杂事颇多，公子先暂且住下如何？”祖父说道，正如我想的一样。
符离学得很快，对祖父拜礼，道：“老人家放心，即便成婚，我也不会带走小安，我族中金银尚丰，将村落和房屋重新修葺一番，在附近另起屋舍便可住下。”
符离竟能体悟人族衰老后内心对亲近之人的眷恋和依赖，这是我不曾想到的。
“难道不是理应如此？难道我要跟你到我不认识的地方去？太可怕了吧！”我需要在祖父面前保持蠢笨，说些胡话。
祖父总是心疼我的，见我开始难过便来抱我，抚摸着我的头发，“不不不，不会的，就像公子说的，我们小安就呆在家里，好好的。”
我用力挤着眼泪，尽量看起来惶恐又无助，“若嫁人如此可怕，那我一辈子也不嫁，呜呜呜。”
在姜国，祖父应找不到第二个愿意倒插门的男人来娶我一个自幼蠢钝的女子，而符离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对妖族而言，这什么也不意味。
祖父继续安抚着在他眼里无助哭泣的我，“不不不，小安哪里也不去，你看，你这郎君不是要留在村子里吗？”
我看见了符离憋笑的脸，继续保持抽泣着，“祖父愿意符离留下？”
“诶？我什么时候说不乐意了，这不缺钱还愿意去倒插门的孙女婿哪里找啊？只是事情太多，这不是要挑日子嘛？你总不能让你那走了的爹娘怨怼祖父草草了事不是？”
祖父的解释让我于心不忍，天底下，不愿一个痴蠢女子草草婚嫁的怕是只有我的祖父，我收了哭腔，抱着他的手，他的手掌虽然粗糙，却是始终护着我的一双手，做了一回人族，却残了魂魄，但我没有受什么苦，都是这双手的功劳。
符离学东西的天赋仿佛异于其他妖族，他开始发挥他自己的理解，对祖父拜道：“祖父这是同意了，我这就联系家里把礼送来。”
“哦……哦……这……西南到这里想来也需些时日，呃……这……”祖父只娶过儿媳妇，我的母亲是明媒正娶进门的女子，但对于女子出嫁，他便没有了经验，又许是过了许多年，他已经忘却了这嫁娶之仪，他不是愿意为了牟利而胡编乱造的人。
祖父与我说过，祈山有神明，雀取有妖域，他信世间因果，若如此去想，也不知是什么因缘际会，我竟降生于此，伏帝老头至今没有出现，也不知是何意。
符离见祖父忐忑着，应是误会了，问道：“祖父是还有什么要求？我定办到，如何都行，您尽管说来。”他是记着数千年前的仪制的，在神域未陨落之前，求娶女子需通过女子父母的重重考验。
祖父忙解释道：“不不不，只是太突然，符公子，你先暂且留下，族中事务归置妥当后，我们再商议婚期，这礼，无需太讲究。”祖父把我的手握在手心里，“你愿意为小安留在这里已是小安之幸，她自幼与别家孩子不同，只要你待小安好，礼，我家不缺。”祖父挺直腰背，就像幼时我被欺负时替我出头一样，如今老去的身躯依旧气势不凡。
云霄睡醒了，我看见她躲在门后面悄悄看着，对上我的目光时，对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她在看符离，似饶有兴致地想知道符离会怎么做。
符离一身黑色衣袍，撩摆一跪，我也吓了一跳，凌驾众妖物仙灵的符离大人跪得干干脆脆，地面微微震动了一下，祖父也往后退了一步。
“祖父放心，我的妻子，我定以命相护。”
祖父点着头上前扶起他，“好，好，有你这句话，我也算能去给我那儿子儿媳交代啦。”
云霄化了身影从屋里出来，斜斜睨了一眼符离，走到我身边，道：“小安，虽我不喜欢他，但三千多年过去了，他也算乖巧，心心念念都是你，如此我便也放心了，晚些会下雨，我先走啦。”
我悄声说了句好，云霄笑了一下，化作云团飞往天际，晚些会下雨，那清姝神君定会来，届时便可问问我与符离的罪到底如何，我如此想着，如同断了听觉，祖父喊我时，我全无察觉，直到符离走到我面前。
他装作极度担心的模样，抓着我的肩膀摇了摇，我回过神来，他还没有停止，一把将我箍在怀里，“小安，小安你怎么了？别吓我。”
我抬头看他时，他神情里闪过一丝戏谑，继续扮演着，“小安，你有什么事一点要说出来，我会听着的，如此痴愣着，是我做的不对？”
祖父见状也与他一起询问起来，“是啊，小安有什么想法，都可以告诉祖父，祖父不会不管你的心意的。”
我微微挪了一下手指，在符离手臂外侧祖父看不见的位置用力掐了他一下，他微微皱了一下眉，更加有兴趣了一般一只手抚上了我的脸，“小安，我是真心的，你愿意嫁我吗？”
对于这样的事情，身为人族或灵族，我都不太好意思直接回答，我都袒护他到这份上了，他还要问我，真是难缠的紧，但我不想让祖父担心我是被逼的，便笑着点了头，“愿意。”
“真的吗？我没听清。”符离双手同时握住了我两侧的手臂，满眼的希冀和欢喜，我觉得倒不像是装的。
“真的。”我说的也是真的。
他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静静看着我，漆黑的眼里似藏着神域的繁星。
我的余光里，祖父很高兴，他依旧双手交握在一起，但此时没有紧张和焦虑，只是高兴的来回搓着。
我按下了符离的手，转身对祖父说道：“祖父，我成亲时，要大大的红花，我的妆匣我要自己来做。”我依旧摆出蠢钝的模样，祖父熟悉的模样。
“好好好，小安喜欢如何都好，我们家小安高兴就好。”祖父说着，笑得眼睛弯弯，如同残缺的玉轮，苍老却安宁。
清姝神君带着云霄在午膳后出现在了天边，我远远看着他们缓缓的移动，没有我的数千年里，降雨时的云团大概都走得很慢。
符离陪着祖父去村子里的叔叔伯伯家里见面，祖父要向族人们介绍他的孙女婿，顺便也有个帮手，去查清他不在的十几日里究竟发生了何事，有了符离的帮手，脾气强的族人也不敢多言语，毕竟符离没有表情时，那张脸有些精致中平静得吓人。
我坐在院子里仔细做着我第一个能够做好的漆盒，金银平脱的花鸟是我最爱的样式，过去因着手脚与脑子同样蠢钝，无论如何都做不好，我想着魂魄即已归全，自然要做个好的，让祖父看来也高兴高兴，我虽是女子，也是可以继承衣钵的。
我不时望向天空，想着等她们到了在挪进屋里，可我发现她们似是停在了祈山附近，低头俯瞰着什么东西。
我没有法力，便放下了手里的东西观察了一会儿，云霄与清姝神君说了几句，便朝我飞来，隐没了身影，落在我身旁。
我起身正要询问她，她却先开口着急的说了起来，“你那个伯父，在猎杀祈山的妖兽，有一只心口穿洞，浑身是血的恶灵，附着在他身上。”
“怎么会这样？”我忽然想到了可怕的事情，“我伯母葬在何处？”
云霄很快与我想到了一处，“对，很像她，许是少了什么震慑或超度，这可如何是好？”
“她自己造的孽，心有不甘，如今既为恶灵，那就只有捕杀了。”对于自作孽之人，我生不起什么同情，可怜亦不代表无罪，包括我数千年的流落，我自己想着也算做应当。
云霄点了点头，望着从天边携云而来的清姝神君，“神君说，你的罪已赎清，符离还差一个恶灵方为圆满，可一切都太巧了，我有些担心。”
“无处可逃时便不逃。”我说，我没有担忧。
瓢泼的大雨在我们交谈时落下，没有风，雨滴直直的砸在地面上，如同开了一朵朵花，最后连结在一起，花朵便消失了。
云霄帮我把东西收拾到屋里后，清姝神君出现在我面前，她笑着看我，如同一个母亲看着孩子，我觉得她很宽和，包括对待符离。
“祈安，除了老狐狸，我也很想你。”她走过来抱住我，她身上时冰凉的，很舒服，带着雨后山林的清新。
“神君，都怪我没有保护好临环。”我依旧不能释怀临环的魔化和妖化。
“那是她自己的选择，六界众生都有自己的选择。”清姝神君握着我的手。
符离从外面回来，滴雨不沾，进门时看见清姝神君和云霄在屋里，殊常冷淡的神情好像又加重了几分，道：“你们下雨下到屋里来了？”他当真在屋里扫视了一遍，好像在确认房梁有没有下雨。
“老狐狸，你的最后一个恶灵，正在祈山猎杀灵兽。”清姝神君依旧像看自己家傻儿子一般看着符离，总让我有些错觉，比如觉得符离就是她的孩子……
符离漫不经心地拉了椅子坐下，“与我何干，我让他救祈安，他倒好，诓我？”
“符离，祈安转生虽脱离了伏帝的掌控，但天道有自己的轨迹，非伏帝能够把控，就如你移动星轨，你复原了吗？”清姝神君走到门外，看着还未停息的大雨。
符离垂眼看着地面，“杀了最后一个，祈安会如何？”
“救回祈安。”云霄轻声说着，我听出了她的惶恐和不确定，我们相望时，我觉得她与我想的是一样的，救回祈安，那，林小安是会死吗？
符离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知道他在寻求我的意见，我是林小安，也是祈安，但将会发生什么，我们都不知道。
我感受到了惶恐，茫然，忐忑不安，这些是我作为人族之后从未有过的感受，我不知如何是好，似乎一切都牵系在我的身上，而我拉扯着一整个乾坤。
“小安！”祖父的声音传来，是从院子门外，他没有进来，“小安啊，晚饭想吃什么？我让张叔给你做！”
我知道祖父的意思是符离爱吃什么，我平日里爱吃的，祖父烂熟于心，无需来问。
“黄酒焖鸡！山果炒肉！”我喊道。
“好嘞！”祖父应了声后，我听见了踏着湿腻逐渐远去的脚步声。
我忽然想起了林小安，林小安会如何选择呢？没有惶恐和茫然，什么都没有，她会如何选择？
我用力闭上了眼睛，漆黑之中有着五色斑斓的光点在我眼里闪动，它们好像就住在我的眼中，每当我闭上眼睛，它们就回跳跃窜动。
呼吸是我身为人族的证据，我回到了我的呼吸之中，它流淌在我的身体里，我感觉到了我的肢体和血脉，没有感觉到其他，林小安在此时出现了。
她说：“去杀了她。”
我说：“去杀了她。”
我睁开了眼睛，望见桌上的花鸟漆盒，金箔贴的花鸟清灵生动，是我的手笔，也是林小安的杰作
我抬起眼，撞入了符离深邃的眼中，他沉默地看了我半晌，继而笑了，道：“好，杀了，都听你的。”
“过去你听我的，酿成大祸了，你还要听我的？”这顺从的话回响般钻进我的脑海中，划出了赤红的痕迹。
符离起身走到我面前，轻轻吻了我，“我只是想听你的，对了我便夸你，错了我来补救，我只要你高兴，能做到吗？”
“可是……”
“没有可是，众生赐我无边法力，难道连你的一点小愿望都不能完成吗？”
符离的指尖从我不再尖翘的耳朵边上划过，“等我回来娶你。”他转身走出门去，人族模样的他在出门的一瞬消失了。
我的不安在他消失的一瞬忽然窜升，撞上了我这人身的头骨又顺着我的脖颈反入了我的身体里，流经全身之后使我的双手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祈安，你怎么了？”云霄显然看出了我的异样。
“我总觉得有什么事会发生，但我不确定……”我说。
我试图思考，但越去想，脑子里便越空白。
清姝神君也看出了我的心思，她手也是冰凉的，柔润细腻，抓住我的一刻将我身体里翻涌席卷的不安按捺平息。
“祈安，跟着你的心意去做，做你觉得对的事情。”
我觉得对的事情？什么是对的？又或者，什么是错的？我想跟着符离，像数千年前一样，这是我的心意，但是对的吗？
林小安呢？我是人身，是林小安，林小安会……
“我要去找他。”
云霄拉住了我，“太危险了，你真的要去吗？”
“林小安对自己承诺过，要帮符离大人找到恶灵，云朵姐姐，你会帮我的是不是？”我牵住了她的手，熟悉的触觉几乎让我觉得回到了数千年前。
清姝神君笑道：“去吧，都去吧。”她驱散了外面的大雨，澎湃的喧嚣沉入了滴滴答答的滴水声里。
“好啊，那就走吧，林小安。”云霄笑道，她化作云团，停在我面前，“我带你去，非常快的。”
因为记忆，我有些不适应，小心翼翼地坐在云霄身上，她浮起后带着我往祈山飞去，湿凉的风打在我脸上，我尝试捕获这些小小的风团，但毫无作用，清姝神君跟在我们身边，我回头时，撞见了她怜爱的笑颜。
祈山在大雨过后湿漉漉地滴着水，无论哪一处，都不是什么绝佳的落脚处，我极不喜欢双脚踩进泥土里湿腻的感觉，如今有了记忆，便开始怀念作为灵族的自己。
云霄托着我在林子里飘荡，我们一路找寻着符离的踪迹，但林子里没有任何异动，符离要抓的恶灵，也不知道在哪里。
“伯父跟随恶灵在猎杀灵兽，那灵兽在哪里？”我觉得找到灵兽便能找到符离。
“自悬泉被地火吞没，灵兽便在六界四处游荡。”云霄低声与我说着，我知道她是怕弄出了什么动静吓跑了我们要找的恶灵。
清姝神君陪着我们一起寻找，她细细观察着雨后祈山之中的郁郁草木，“灵兽爱吃细草，我们找找细草丛生的地方。”
“嗯。”我点了点头，忽然想到，便问了，“符离为何那么紧张灵兽？”
“因为灵兽会吸引恶灵来祈山，恶灵最喜欢啃噬灵兽的皮肉，那些灵元可以使他们变得更强大，难以抓住。”清姝神君一副泰然自若地模样，眼含笑意。
云霄忽然停了下来，这种突然使我险些往前扑下去，但在我将自己稳住的一刹那，我听见了一声声悠远的鹿鸣。
如悲似泣的声音穿越数千年回到了我的耳朵里，我知道那是灵兽，它们在奔逃时，便会发出这样的鸣叫，地火吞噬悬泉的情景浮现在我的脑海中，坠落的神域在那一天再也无法拉起。
“过去看看。”清姝神君轻声道。
我们跟在她身后，一点点靠近声音传来的地方，那些鸣叫逐渐清晰起来，符离雪白的身影也明晃晃的出现在雨后阴霾的天色中。
临环的最后一点灵力在黄泉就已耗尽，只能依附着他人的肉身存活，伯父消瘦的身躯毫无防备的成了她的第一个寄宿之处。
符离已杀死过一个人族，尚且不知伏帝知不知晓，但伯母的魂魄化作恶灵，便也是一种果报，不论伏帝知不知晓。
符离得了我的意志，是要杀死恶灵，他的法力应是毫不受阻的，可伯父尚且还是人身，他不得不防备着自己误杀了他。
我们躲在暗处静静看着，我觉得符离比起过去要有耐心得多，他很平静的与伯母的恶灵相互牵制着，冰晶打空后皆化作了绽放的曼陀，他的神情中没有了急躁，而明明数日前还是一副暴躁易怒的样子。
伯母的恶灵想要啃食灵兽，如饥似渴，急躁不安，但越是着急，便越是屡屡受阻，她开始嘶吼，声嘶力竭，就如她还活着时对不小心碰到她的孩子一般，如她极度的厌恶我且祖父不在时。
符离手里握着红荼，赤红的曼陀在他脚边一步步绽放又消散，“临环，你最好还是去往转生，重新修炼，还有重归灵族的可能。”
“转生？像祈安一样吗？你以为我做尽了恶事之后转生便有什么好结果吗？轮回兴许会将我投入畜生道，你当我不清楚？”伯父的嗓子里传来了临环的声音，诡异得使我浑身不适。
“真是执迷不悟。”云霄压低了声音，但我能听出她的气愤。
就在我想着要不要出去与临环说清楚时，符离凌厉的目光落在了我们身后，封冻的冰层眨眼蔓延到了我们脚边，猛然拔起的冰柱击中了我们身后一只异瞳的妖兽。
“冥九，你还有多少条命啊？我看看我今日要杀你几次，你也准备一下。”尖锐的冰凌环绕着冥九兕，在他爬起身前已将他困在原地。
符离抬起一只手，在半空中绽出了一朵巨大的红色曼陀，花瓣在悬空后一片片掉落，伯母的恶灵开始不断的嘶吼，那声音钻进我的脑袋里，我开始头疼，蜷缩在云霄身上，想让一切都消失的念头又开始在我的脑海中蔓延。
化作云团的云霄察觉到了我的异常，轻轻摇晃了一下，“祈安，你怎么了？”
“祈安，怨念只会影响在意它的人。”
清姝神君的平静让我好受了些许，在意它的人？我在意它？可是如何能不在意呢？那些痛苦，那些没来得及说明的事情，桩桩件件的不尽如意。
我勉强抬起眼，看着伯母的恶灵一点点化作红色的光点消散，伯父在临环的控制下双眼通红，目光呆滞，他从来看不得祖父想要将家业传给我，从来看不得我得到的多一些，如今倒是什么也看不见了，算是解脱吗？
符离强行捕杀了与临环一起依附在伯父身上的恶灵，我知道是因为我出现了，他在担心我的安危，伯父的死活，也就顾不了了。
“祈安，若你不跟来，他兴许能活着回去，我是怕有万一……”符离眨眼便出现在我身边，他的妖身如数千年前一样皎皎如月，不染纤尘，他尽力解释着，担心我怪他。
“但我不跟来，你兴许会受伤，你方才都无法下手，恶灵一直在吸食那些灵兽皮肉里散发出来的灵元，我明白。”我开始不谴责自己时，头便不疼了，怨念回到了它原该待的地方，比如冥九兕身上。
他还是一具山猫的模样，发出一声声低吼，游戏了数千年的妖猫狼狈地趴在尖锐的冰凌底下，他憎恨我偷走了属于他的妖狐。
“冥九，不如你便做一只猫如何？”符离说着，走到他面前蹲下看他。
冥九兕龇着牙吼了一声，扭动着身子想要挣扎，却在皮肉被冰凌划破的一刹嗷嗷的叫唤起来，倒像是娇软的猫儿。
符离笑了，他毫不犹豫地抽出了冥九兕的妖丹，那妖丹异色流转，散发着莹白的光亮，符离将它悬在空中，五指一拢，莹白的妖丹碎作了闪动的银尘。
我看着冥九兕巨大的妖兽之躯逐渐变小，最后竟成了猫儿的模样，黄色的毛发里有着黑色的斑点和条纹，翻着肚皮在地上打滚，异色的眼睛依旧好看。
“他的眼睛有摄魂之法，即便没了妖丹，依旧存在。”符离将我的脸转向他，不让我再看趴在地上的冥九兕。
“临环怎么办？”云霄在符离将我抱下来之后化作人形。
清姝神君上前道：“我来吧，她已经很脆弱了，不难收拾，就不用老狐狸动手了。”
“你也知道你除了下雨还能干点别的？”符离将我脚下的泥泞冻结之后，把我放在地面上，头也不抬的奚落着。
“老狐狸，你知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望舒看着我化生的，我若想知道早就去问了，轮不到你。”
“符离大人，那你究竟是什么呀？”
“这很重要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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