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战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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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片之中，皆是我眼中所见。
伏帝的禁锢之法将我困在了崆峒山的地下深处，那里是冰凉的，倒正合我意，只是投羽不浮，落花骤沉的弱水泡在身上，从腰处开始便感觉到了拉扯，我被固定在岩壁上，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将我向下拖拽，如同祭灵河的恶灵一般想要将我拖入无间。
我在这样的拉扯中无法入睡，我不断的审视着过往的一切，我记得的一切，一一揣度着究竟错在哪里，我一直看着水中的倒影，那些倒影微微晃动着，有湿润斑驳的石头，有肆意生长的苔藻，没有我。
涟漪从我身侧不断漾开，弱水如同黑色的镜面，倒影是晃动的，我以这样的晃动确认着自己的存在，也以此确认着那不是梦境。
水滴声不知从何处传来，清晰地裹挟着只有我自己的寂静，我没有在担心符离如何，我开始担心的灵族。
我记得数千年前符离来过，猜想着他定是做了什么，我后悔着自己没有告诉他真相，许是让他觉得所有人都在欺骗他了，可还能如何呢，无法回头了。
而我的想法不由自主地觉得，若发生什么定是符离所为，这又是从何而来的呢？
我看着水面，时而反思，时而呆滞，我认真习惯着腰腹以下的沉重和拖拽，直到云霄出现在了我头顶上的洞口处。
上面用灵木所制的栏板做了一个能够向上翻起的栏门，形质看起来是觉得这里永远不会有人来的粗糙和随意。
“祈安，我来救你出去，你看见我了就给我点儿动静。”云霄小声说着。
我说：“看见了。”
但云霄的反应明显是什么也没听见，我的双手不知如何紧紧贴在了岩壁上，背后也是，我自己也看不见，便只能用力吹了一口气，水面出现了一道笔直的凹陷。
“我看到了，一会焚柒会打开门下去给你松绑。”云霄朝身后招了招手。
焚柒那时还是只刚成年的狐兽，不知是不是因为还没有受到符离的压迫折磨的缘故，那时我看见焚柒，便如同看见一个小孩儿，细白幼嫩的脸上初现棱角，还有着些来不及掩饰的懵懂。
焚柒看向脚下的洞穴时，谨慎得仿佛会有水妖忽然窜出去啃咬他另一只完整的耳朵，“云灵，我什么都没看到。”他说。
“祈安是风灵，落入水中自然是没有踪迹的。”云霄教训他时，就像仙山的师尊教训着点不化的幼童。
焚柒对于偷盗的熟练程度显然远远超过了好好活着的熟练程度，他以一种习以为常的姿态将尖尖的指甲扎进了那把仙锁的锁孔，在我还来不及开始替他着急时，那个仙锁便乖顺的张开了闪动着仙元的卡扣。
他从洞口爬下来时，我觉得他应该是跟着猴王长大的，至少该是生活在一起过。
“弱水力不胜芥，你不要掉进去了。”云霄化出了一朵云团，托住了他。
他松开了因不知如何落脚而牢牢抓住岩壁凹陷处并开始痉挛酸痛的手，落在了云团上，“早该如此。”
可他来到我面前时却不知如何下手，他看不见我，也看不见是什么困住了我，只看见了水里漾开的波纹。
“都试试。”云霄压低声音喊着，声音在洞中轻轻回荡，一层层飘飘然的消失。
焚柒没有回应，只是皱着眉头，但他没有要放弃的意思，一直看着水面，倒影里出现了他极尽思索模样。
“是伏帝关的她，你想办法解开那禁锢。”云霄提醒道。
我不记得我被关进来之前有见过云霄，那时金乌已至崦嵫，她不可能看见，难道是听说的？可谁会告诉她呢？我抬头往洞口望去，撞见她诡异的笑着。
我想，若焚柒解开了我，我会瞬间沉入水底，这分明不是在救我。
焚柒依旧想着办法，就像那天符离杀了身为人族的我的伯母时那样，焚柒总在尽力，我一直以为他对符离向来是忠心的。
但不论如何，他比我想象得聪明许多，当时便如此。
他很快意识到了问题，解不解得开另说，解开后无法将我拉起才是最可怕的事情，他似乎意识到了云霄的问题，他抬起头望向云霄。
云霄的笑僵住后迅速收敛，不知道他有没有看见，只是他对她说道：“我们要先把这些弱水引走。”
云霄愣住了，她的目光显然是不对的，那是我从未见过的神情，我从未见过云霄露出那样的神情。
她的目光飘忽着，似乎找不到着落的地方，耸起的肩膀昭示着她紧张和不安，她的舌头似乎在舔着一边的牙齿，以至于嘴是歪着的。
云霄从来不曾如此，我当时便知道，眼前看见的云霄，不是我认识的云霄。
她将云团降下，胁迫道：“你把那仙法解了，我自然会有办法拉她上来。”
“什么办法？”焚柒说，我想那时他已经知道自己该依附谁了，至少他看起来是想救我的。
云霄僵硬的直起身子，道：“我会拉住她的，弱水于我无用，我是云。”
焚柒疑心写在了脸上，他似乎也察觉出了云霄的异常，低头看向水面，因深不见底而一片黑暗，晶石的亮光使它像一面镜子。
“如此需你下来，先下去水里等着。”
“你再拖延会被发现的，焚柒，你不要忘了，是我救了你。”云霄的脸出现了沟壑，用力的拧着，狰狞的表情我后来从未见过，在那天之前也没有。
那时我正观察着，想着能不能做些什么，一声闷响忽然从水底传来，紧接着是岩石坍塌的声音。
及腰的弱水一点点下降，压迫和拖拽的感觉渐渐散去，焚柒最终看见了就在他眼前的我。
“风灵，符离大人在找你。”焚柒上前查看我身上的禁锢，那时尖细的赤色指甲划过禁锢我的一圈圈金光。那些光环将我的手臂和腰身紧紧束缚在了岩壁上。
“他在哪里，为何拿走了灵石？”
“大人已经送回去了，可灵族不肯罢休，不愿放你出去……”
“后来呢？”灵族不肯罢休便定是大事不妙的。
“大人毁了灵石。”焚柒似怕我责备般看向脚下一片黑暗，云团消失了，他凭着妖法悬停着。
我看了一下自己身上的光环，这样的禁锢只要被看见了便是可以击碎的，伏帝也算还我人情了。
但事情比我想的好不了多少，悬泉没有了灵石的仙灵维系，树木水流很快便会枯萎干涸。
我抬头望向洞口，云霄已经不见了，岩洞正在坍塌，“我们要快些出去，你帮我打碎这些禁锢，我们要快些找到符离。”
“就这样击碎你会受伤的。”我如今看着，焚柒那时的关心应是真切的。
*
符离的身体是冰凉的，我按下他的双手靠近了一步，指尖触在他苍白的脸上，他握住了我的手，放在唇边亲吻。
“是你打碎了崆峒山？”
“我没办法，他们不肯放了你，云霄当时被临环操控，带着焚柒不见踪迹，我只能这样，若说错，难道他们就没错吗？我想不了许多。”
“所以你降下陨星只是为了救我？”
“是，不论如何我没有都想过杀害他们，临环唤醒地火，把他们骗到了沧溟，她不断的纠缠，我来不及停下……”
他将我的手放在心口上，看着我时他深邃漆黑的眼中便有了光点，那样的目光似在祈求我相信他。
*
焚柒那时犹豫再三，他说什么也不敢动作，外面数声巨响震荡着厚厚的岩层沙土传来，我便试着化作风，而成功真是意外之喜。
没有了弱水的拖拽，我又成了无法禁锢的风。
我们赶到山崖上时，金乌在天上盘旋嘶鸣，它在赤红的天空中失了方向，云霄不见踪影。
无数陨星燃烧着坠落，那便是落下的天火，整个悬泉都在燃烧，崆峒山不断地坍塌陷落，我们在山崖断裂之时跃下，脚下的古木在烈焰中不断倒塌，火舌探向天穹。
“符离在哪里？”
“我离开雀取后就没见过他。”
我没有问他何时离开，为何离开，坠落的陨星几乎将我们包围，我想到了沧溟。
焚柒一直跟着我，我看见了地面流淌的地火，它们流动着，点燃了古木，吞噬着石土。
直到在那片草原上，焚柒忽然落了下去，我低头一看，云霄躺在一片绿野中。
起伏的天际线闪烁着耀眼的光芒，一切都在燃烧，侥幸逃脱的灵兽从我们身边经过，奔向了沧溟神域。
云霄身上没有伤痕，只是闭着眼睛，我走近后发现她只是睡着了。
“焚柒，你照顾她，我去找符离。”我说。
焚柒点头答应后我便离开了，沧溟神域就在不远处，我与狂奔的灵兽一同闯入了结界，灵兽腾空飞去，脚下踏着尚且遗留的仙元。
大鱼鸣叫着撞向被移动的星体，不安和恐惧使它变得狂躁，一切都不是原来的模样，它迷失了方向。
我无法拖动那些星体，便落在了大鱼身上，企图用风团使它安定下来，却发现风团在沧溟毫无作用，出现的一瞬便消失了，那里一切都是浮动无依的，包括我。
陨星坠落的巨响不断传来，随着大鱼横冲直撞地游荡，我听见了隐约叫喊声。
就在不远处，一块浮动的棱角分明的星体上，聚集了许多精灵，符离与临环在那块星体四周缠斗，火光和冰晶散落在他们头上，他们惶恐地躲闪着，挤作一团，就好像那样的拥抱可以化解一切。
我只记得临环发现了我，朝我大喊着，“祈安，救救他们，符离要杀了他们。”
后来……
好像是……
那块碎片是模糊的，我看不清楚。
*
“我本以为我回到了过去，一切都会不一样，可我发现……”符离抱紧了我。
我用力的去想，头开始痛起来，若不是符离，那究竟发生了什么？
水镜的碎片开始在我眼前快速的转动，在转动中无声无息的消失，就像我们度过的数千年，似乎也是无声无息的消亡的。
我看见了生满曼陀的黄泉沙海，仿若破碎的花朵相互依傍，织就了艳红凄美的花海，没有香气，没有绿叶衬托。
我头脑中的刺痛无法消散，我紧紧闭上了眼睛，却看见了红荼，它朝我飞来，我没有感觉，只看见了渐渐远去的星辰和从我眼前掠过后飞向结界的天火。
临环赤红的眼睛笑着，那张笑脸之下，一串冰凌缠住了她的脖子，她被拖到了符离面前，双眼同样赤红的符离脸上爬满了树杈一般的血丝，他愤怒地抽出了她的灵根，将她扔向挤作一团的灵族。
“你要救她，我便没有杀她，可是我想要接住你，便来不及将那些精灵带回，伏帝赶到时，抓住了冥九兕，他见过他自己，早早的躲了起来，反过来指证我，我无心去解释，我觉得兴许我也错了，只求伏帝救回你。”
我感觉到符离跪在我跟前，依旧握着我的手，我闭着眼睛，人族的眼泪是热的，从我脸上淌了下来。
强烈的光线照在了我的脸上，我感觉到了日光的温热，符离低着头，头发是黑的。
我看见漆树的刀伤被自己的精血修补凝固，一根根竹竿系紧在树干上，林子里传来了我的祖父的声音。
“我该回去了。”我拉了他一下，他身上的衣裳是黑色的，“不论如何重来，我们都会走上同样的路。”
“我跟你去。”符离站了起来，与数千年前化作人族时的模样无异。
祖父的声音在靠近，我有些不知所措，符离凑到我耳边说道：“你说……我路过时救了你。”
“千年不见，竟又鸡贼了不少。”我推开了他的脸，看见他笑起来还是有尖尖的牙齿。
“临环没事吧？”我们拨开了枝叶，往祖父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我不知道，我已经放过她了，她竟还自不量力地来害你，流落黄泉也好，堕入轮回也罢，难不成你还想救她？”
我摇了摇头，从心里说，我不想救她，但也不想她堕入轮回，六界轮回的虚无充满了混沌，不知能不能使她想清楚，抑或是让她更加沦陷，我无意间造就了她，这一切似也是我的过错。
我担心的是她和冥九兕会如何再冒出来，他们没有死去，便定在某处盘桓，他们不会安宁。
我记得黄泉的子时妖月当空，符离破开了通往人界入口，临环拼尽了仅剩灵力闯了进来，将还是人身的我推进了虚无，冥九兕落入祭灵河后混乱的神识紧随着闯入的临环。
符离说他回头跟进去时，在雀取的麋麋看见了他，追在他身后，他们便在虚无中寻找我的踪迹。
“麋麋出来了吗？”我停下了脚步。
“他在雀取，我的妖身也在雀取。”
“啊？那你现在是什么？”
“我现在也是人，我把虚无化作了人身为我所用，虚无可以是一切。”
“你怎么好像什么都知道，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你也一样。”
我如今也不知道没见识的符离大人都见识了什么。
祖父在这时看见了我，我看见他眼里蓄满了泪水，他奔向我时毫不顾忌我身后还站了了男人。
他将我抱紧后哇哇大哭起来，“我的乖孙女呀！你去了哪里啊？我回来时他们说你被狐兽叼走了，我都吓死啦！”
人族的七情总是被放大的，他哭得欢喜，我便对他笑着，以表示我没事，这许是最大的慰藉。
“祖父，是这位公子救了我，他正送我下山呢。”
祖父抬起头看向符离，松开了我，对符离拜了又拜，“多谢公子相救，老夫感激不尽，感激不尽啊！”
“老人家，你家小姐轻灵可爱，在下有心求娶，不知有何礼数要办？”
我没想过他会直接说出来，我想的是至少跟我回去村子里再说，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祖父也愣住了，他老人家一时间定是什么也说不上来，我们三个站在成排的漆树底下，闪烁的天光落下，只有符离欢喜的笑着。
村子里的叔叔伯伯都以为我被巨大的狐兽吃掉了，我们回到村子里时他们都很惊讶。
伯父削瘦了许多，青黑的眼圈似乎长时间没有睡着了，他颤颤地走近我，符离下意识地挡在我前面，没有妖法，他脸上凌厉的淡漠看起来同样吓人。
祖父不知缘由，尴尬地与符离解释，“这是她伯父，许是太久没见她……”
“你见到你伯母了吗？”伯父没有等祖父说完，大声问我，嘶哑，虚弱，竭尽全力。
我歪过身子探出脑袋，想着委婉些，给他安慰一下，符离却先开了口，“她被妖兽吃了，她顾着捕那灵兽，我没来得及救她。”
伯父呆滞地看了符离好一会儿，低下头转身离开，他的背影不再神气，就像蒸过了头而瘪了的包子。
我们跟着祖父回家之后，叔叔伯伯们领着家人来看我，给我送了好些辟邪之物，我道谢之后都抱回了房间里，符离住在客房，远远瞧见了便来找我。
“祈安，那些是什么东西？”符离直接走了进来，我觉得他算是妖邪，正想把那些东西收起来。
“你别碰，当心伤着你。”我看见他去拿桌上的那些东西，想阻止他。
谁知他拿起一把桃木剑，顶在指尖上转了几圈，好奇道：“为何不是铁做的？”
我觉得空气似乎静止了一下，继而发现我的担心好像是多余的，“这些是人族驱赶妖邪之物，我还以为你会害怕。”
符离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看了我一会儿，憋不住了似的忽然大笑起来，“不是，你们，他们，哈哈哈哈哈。”
“你笑够了没有，那总归也是一种慰藉。”我看见他笑得快喘不上气了。
“祈安，你信吗？”他把桃木剑放下，又拿起一个八卦铜盘，那中间是个镜子，符离照了一下，左右是看不清楚的，随手扔在了一边。
“我……”我想了一下，“不对啊，那香火是有用的呀！”我觉得有些事情还真说不准。
符离指了一下我，又指了一下自己，“那是因为你有一丝元灵一直在我这儿。”
我想起他吸食我元灵时的情景，有些像个疯子，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人族自行放大的惊惧我也体会了一把。
“妖邪怕的是人心，祈安。”
“但惧怕妖邪者不一定有心的。”
“你知道就好。”
符离望向窗外西落的太阳，“等天黑了我们便回雀取看看，云灵和石灵都很想你的。”
“多亏了临环，她把我推进虚无才使我拾回了残魄。”我把桌上的辟邪之物推到一边，坐下后清理了一下我自己做的不太完好的漆盒，金银花鸟歪歪扭扭，却也很别致，是我林小安的风格。
“福祸相生，虚无可为万物。”符离说着，一支冰凌砸到了房梁上，碎落之后又消散了。
我吓了一跳，循声望去，一双异色的眼睛从房梁上消失了。
“那是……”
“他有九命。”
冥九兕复生的神魂可以逃出，那临环应也可以，不知为何我竟有些庆幸。
“他复生后会混乱一段时间，先不要让他记起你是谁。”符离的人身是温热的，他的指尖轻轻抚过我的脸，停在我的嘴边，他微微笑了一下，捏着我的下巴吻了下来，那是陌生的感觉，没有火焰，却是灼热的。
“我们做一世夫妻可好？”
“人身会老，你确定？”
“一起老一回，看看会有何事发生。”符离笑着。
我摇了摇头，“我们有着意识，许就是看着彼此越来越丑。”
“那就看看能丑成什么样子。”符离坐在我身边，手抵在桌上撑着头看我。
“你应该说，我永远都是漂亮的。”我指了指自己，认真教导他。
符离将我拉了过去，让我坐在他的腿上，抬起头看着我，“那便是愿意嫁我了？”
熟悉的情景涌进了我的脑海中，我试图推开他站起来，却被他牢牢按住。
“我们是不是还差一个……”
“差什么，你说的，“假装”，你怎么当真了？”
“我让你假装，我没有装。”
恢复的魂魄倒真不如魂魄不全，数不清说不明的感觉浮上来时便什么也说不出口了。
就在我想着如何回答时，外面传来了骚乱声，我看向窗外，刚笼下的夜色中，似有火光一点点燃起。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