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相养成守则》月煮茶

5、相识（新）

　　叶明珠本来是想悄悄看看宋惜文在做什么的，没想到他就站在窗前。

　　她跌入一片花海草球中，粉色紫色的球兰撑起她波澜起伏的裙子，她向上望着湛蓝的天空，纤长秀气的睫毛洒下一片阴影，淡红色的花瓣点在她雪白的额间，不知何处来的蝴蝶轻抖翅膀，停在上面，轻嗅。

　　仿若寿阳公主红梅妆成。

　　——宋惜文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他记得她，府上的三姑娘，备受宠爱的小女儿，掌上明珠。

　　想到这，他折回去拿了本书来，手捏着书的一角，大半个身子倾出窗户。

　　余光中出现了一本书，蓝色的封皮写着《论语》二字，书角处的手指修长，指节根根分明，白皙如玉。

　　宋惜文的声音响起，像扫过绸缎般动听：“姑娘，拉一下起来吧。”

　　男女大防，他有些忌惮，不敢直接接触。

　　叶明珠就借着力，借着书本，从花海中起来，站好后掸了掸身上的花瓣碎草，抖落一身春光。

　　宋惜文抿着唇看，不知在想些什么：“姑娘，头发，左边耳朵那里。”

　　她一伸手，果然摸到两片花瓣，白粉色的秀丽，风一吹就扑到窗台，落在宋惜文身上。

　　宋惜文低下头去摘，叶明珠跟着屏住呼吸，趁这个空隙，去观察他。

　　少年时的宋惜文，五官不如青年时锋利秾丽，各处都很稚嫩，在府上将养数月，面上病气已退，眉间却还带着淡淡的阴郁，和她印象中的那个笑面宰相相去甚远。

　　应当还来得及，趁现在培养他。

　　“喂——”她挑了挑眉毛，带着点娇生惯养出来的傲气：“你就是宋惜文？”

　　她装的很镇定。
　　但是，天知道她说这话的时候，袖子里的手抖得有多厉害。

　　目光望过来，乌漆漆的眸子，他抿着唇，扬了两分笑：“奴是。”

　　两个字轻轻地敲在她心上，她还有点恍惚和后怕，是了，他现在签了卖身契，是府上的小厮，他确实应该自称为奴。

　　“你……”她试图厉声厉色，可是刚吐了一个字就泄了七分气，没办法，她本来也不是娇惯大小姐型的。

　　算了。

　　叶明珠放弃端架子，从后门走进去，走到他桌前，看他写好的字。

　　墨迹刚刚干好，每一个大字都极为工整，点勾撇捺，无不漂亮，好像印刷术印出来的一般。

　　叶明珠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想起来他已经上过两年学了，也不知这小学塾的东西够不够他学。

　　思及此，她干脆在他不远处坐下，扒拉抽屉里的书本，一本本拿出来问他。

　　“宋惜文，《论语》学完了吗？”

　　宋惜文走过来，在她一尺外站定，轻声回答：“学完了。”

　　“《中庸》呢？”

　　“刚学到一半。”

　　……

　　一本本问下去，大半都已学过，这小学塾恐怕教不了他什么了。

　　叶明珠沉思了一会儿，从怀中拿出一叠纸，上面都有题目，她冲着他扬起笑脸，毫不客气地说：“很好，那你来帮我完成功课吧。”

　　宋惜文默不作声地接过，低头一看，居然是对对子之类的童生课业。

　　听闻老夫人托手帕交从江南重金请回来一位女先生，名叫陈秀娘，世故老练，善书通乐，琴棋书画无一不会，江南人称“十全才女”。

　　又最是个离经叛道的，立誓终身不嫁，看来传言非虚，竟想将叶明珠当男子一般教导。

　　宋惜文复又看向叶明珠，谁知她也正看着他微微出神，反应过来便瞪他道：“你不乐意？”

　　“不敢。”他低头笑笑，忽然有点儿同情她，这样一个锦绣堆里裹大的女孩，想必是受不了这样的苦，才来找她。

　　也好，他也对她有所求，她可是叶长生唯一的妹妹。

　　他落笔前又问道：“姑娘的字长什么样？”

　　“这样。”叶明珠拿起毛笔，站到他身旁写道，她的字本来就丑，如今年纪小，手更是虚浮无力，写出来的歪歪扭扭不成团。

　　宋惜文看着她的字陷入了沉默。

　　看样子讨好她也没那么容易。

　　看出来他的为难，叶明珠想了想又道：“算了，你写一遍，到时候我抄上去。”

　　反正主要目的是锻炼他的能力，功课什么其实没那么重要

　　宋惜文如释重负，松了眉头快笔写起来：“好。”

　　他写的很快，基本刚看完题目就能想到答案，略有停顿，也只是沾沾墨水，或者放松一下手腕。

　　他神情专注，乌眸不染纤尘，缀着细碎的光，额间碎发微晃。

　　她看了一会儿，出声问道：“你的父母……是农户？”

　　宋惜文顿了顿，点头答：“惜文家中世代为农。”

　　叶明珠眯起了眼睛，知道他在撒谎，可他为什么要撒谎？

　　“你的手一点茧子也没有。”

　　和她一样的纤纤玉指，没有做过粗活，她知道常年劳作的手是什么样子的，她在流放途中见得多了。

　　宋惜文没有抬眼，平静地回答：“惜文的父母疼惜奴是最小的，又一心想让奴读书走仕途，所以奴没怎么下过田地。”

　　“你还有兄弟姐妹？”

　　他面不改色：“都死了。”

　　“那你家中没有其他亲朋好友？”

　　这次的时间久了点，叶明珠看见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厌恶和恨意，捏笔也用力了些。

　　他垂下眼眸，声音很轻：“自然是有的，只是大难临头各自飞，不落井下石，趁火打劫就不错了。”

　　“姑娘，我写完了。”

　　宋惜文对着她微微一笑，笑容温柔和煦，乖巧极了。

　　叶明珠看得有些怔住了，笑面宰相的脸和面前人割裂开来，他略低着头，几乎和她齐高，不过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孩子。

　　心里有块地方慢慢软下去。

　　“好。”她沉住气，拿过纸，随意看了看便夸道：“你写得挺好的，又快又好，以后我的课业都交给你做了，作为报答——”

　　“你想要什么？书本，银子我都可以给你弄来——别客气。”

　　宋惜文听了，抬眸极快地看了她一眼，然后立刻垂下眼去，睫毛轻颤。

　　竟这般容易，想打瞌睡就有人送枕头。

　　“不过——”叶明珠微微拔高声线，“你可得保证，写给我的作业不会叫先生骂我。”

　　“要是你写的不好，先生责骂了我，你就等着——”她顿了顿，恶声恶气地说：“等着被我罚吧！”

　　“自然，姑娘放心。”宋惜文对着她露出一个极柔和的笑容，几乎有些讨好和谄媚，叶明珠盯着这个笑容看了一会儿，感觉有些不太自在，别过脸去。

　　“不要这么笑。”她轻轻地出声，“不好看。”

　　宋惜文愣了一下，嘴角往下垂了些，叶明珠顿了顿，说：“我们是平等交易，你没必要对我这么笑。”

　　“当然，微笑待人是对的，很容易讨对方的欢心——但是不要这样笑，太假了。”

　　“这样呢？”宋惜文露出一个极浅极淡的笑容，自然舒展，他看见叶明珠眸中流露出两分莫名的恐惧，便又将笑收了回去，低下头去。

　　这样啊。

　　还是要练。

　　默了一会儿，无话可说，宋惜文走到桌边写下一串书单，小心翼翼地递给她，低眉顺眼道：“一个月一本，姑娘觉得可以吗？”

　　“可以。”她将书单收好，想了想，从怀里拿出一方帕子，里面包了两块点心，女先生要求严格，她又喜欢赖床，早饭来不及吃，就包了几块糕点放身上。

　　叶明珠踌躇了下，还是把点心给他，边给边问：“你喜欢吃什么？——你做得好，我下回给你带点心。”

　　“豌豆黄。”

　　出乎意料的，他极快地回答了，话音刚落又摇头道：“姑娘太费心了，惜文其实……”

　　“好。”叶明珠眉眼弯弯，对着他笑道：“我记得了，下回给你带豌豆黄。”

　　宋惜文微怔，刚想说些什么，对方已经提着裙子走远了，两边发髻上的铃铛发出一串清脆的铃声，跟着女孩的步子晃荡。

　　他打开那方帕子，两块糕点方方正正，裹了一层晶莹剔透的糖粉，咬下去，唇齿生津，甜味在口中蔓延，经久不散。

　　真甜呐……

　　他站在窗前，春天微风拂面，吹得他白色的发带往后扬，额发退开两边，他闭了眼睛，身上被柔和的光包裹住。

　　耳边鸟声春渐长，暖风帘幕，花朵摇曳生姿，竞相开放。

　　他睁开微润的乌眸，终于意识到，冬天已经过去了，那个颠沛流离，沿路乞讨的冬天已经过去了。

　　残夏不再，凛冬已逝。

　　惟春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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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明珠转出回廊，忽然听到一道温柔的女声唤她：“娇娇。”

　　她停住步子，回过头来，发现是她的二姐叶明惠，正在转角处，微微笑着看她。

　　叶明惠长得有几分像付淑，唯有眼睛不同，天生一双水波婉转的月牙目，微笑时温柔几许，动人心肠。

　　她又生得苗条袅娜，十二岁的女孩，轻款步子走到叶明珠面前，轻轻道：“娇娇，白姐姐递了帖子来，你可要去诗社？”

　　诗社……

　　为了圆她的谎，总还是要装一下上进吧？

　　叶明珠琢磨了一下，点头说好，叶明惠牵住她的手，拉着她往外走。

　　路上说些琐事，京城见闻，迈过门槛时，才听得平地一声惊雷，她转过秀眸，凝视着叶明珠，唇瓣轻启：“娇娇，你方才做的，我都看见了。”

　　叶明惠被付淑教导得端庄守礼，闺阁女子私见外男，还把帕子给了出去，这在她眼里是什么罪过？

　　叶明珠僵了一下，复又随意道：“我做什么了？二姐姐可不要故意为难我。”

　　反正，她现在才十岁。

　　应当……无事吧？

　　“娇娇，以后不许这样了。”她停下来，低下头小声说，“私见外男——你现在年纪还小，一两次便罢了，长此以往，幸好发现的人是我，若是别人……”

　　“传扬出去可怎么好？”

　　“我知道了，下次不会了。”叶明珠平静道，想将此事敷衍过去。

　　不知她究竟上心没有，叶明惠停了停，继续往前走，又轻声道：“而且……这对那个小厮也不好。”

　　“不好？”叶明珠问道：“哪里不好？二姐姐，我只是……只是拜托他帮忙写功课而已。”

　　“你你你别告诉先生啊。”叶明珠反应过来，有些紧张地看着她：“就这一段时间，等我功课跟上了我就自己写了。”

　　“知道。”叶明惠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以示安抚：“你落了进度，找别人帮忙也情有可原，二姐帮你瞒一段时间，只是，对那个小厮……”

　　“娇娇，你对他格外青睐，既送本子又送糕点，恐怕会引起别人的嫉妒。”

　　当时，叶明珠没有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她听了，只是点了下头就过去。

　　此后就像之前说好的那样，一个月给宋惜文一本书，他学得很认真，每次叶明珠过去，都能看到他本子上密密麻麻的勾点圈画。

　　时间一天天过去，转眼入夏，她有时过去却找不到宋惜文。

　　她就抱着盒点心，在那里枯坐，坐到日落黄昏，宋惜文总会来的。

　　他穿着宽大的衣袍，长长的袖子盖过手腕，鬓角汗水粘湿，他会轻声说抱歉，有事不得空。

　　“洒扫的活，有这么忙吗？”有一天，叶明珠疑惑地问他。

　　宋惜文顿了顿，望向她的笑容有些苍白：“最近……事情比较多。”

　　“这样啊……”

　　他走过来，继续看她的题目，研墨、洗笔、抬袖，一气呵成。

　　墨水一笔笔划开，袖子卷到小臂，狼毫轻扫纸面。

　　周围静得厉害，旁边的女孩一声不吭，唯有屋外的蝉，声声不息，此起彼伏地叫嚷着炎热的夏天。

　　写了一会儿，他才感觉到凝滞的氛围，才意识到不对。

　　“你——”

　　叶明珠愣愣地看着他露出的那截皓腕，上面青的、紫的、黄的，交织一片，在白皙的皮肤上格外扎眼。

　　狠狠地剜了她一下。

　　宋惜文慌忙将袖子拉下去，叶明珠遂沉了脸，抓住他的手腕，冷声问道：“是谁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