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壁上观》酒钱

10、第十章

　　时间回到武林历一百六十四年。

　　舒筱年一行三人，抵达金陵时已是八月。
　　暑气渐消，秋意渐浓，这一日天色阴沉，晌午刚过便下起雨来。彼时，沈怀璧的楼船恰好泊在莫愁湖畔渡口，舒筱年摸了摸自己瘪瘪的肚子，舔一下嘴唇：“要不……我们先去蹭点吃的吧？”
　　陆白岚倒吸一口凉气，指着洛昔问舒筱年：“你要带着他去见沈怀璧？”
　　“有什么问题么？”舒筱年不解，转头去看洛昔，“你跟沈呆子有仇？”
　　洛昔笑而不语，只抬手拨开舒筱年颊边的乱发，一脸的宠溺。
　　陆白岚郁闷气结的想呕血：这……这两人情敌相见，还不大打出手，争个你死我活？原来……原来世间上反应最迟钝的不是乌龟而是舒筱年啊！可怜的沈怀璧把船停在莫愁湖上这么多年到底是为了谁，她居然都不知道啊！……

　　沈怀璧的楼船有一个文绉绉的名儿，叫做“近水楼台”。三年前他途经金陵，与舒筱年结识，从此就把船泊在了壁上观门前。
　　关于沈怀璧的来历，江湖上众说纷纭。有人说他是南海弟子，医术高绝，妙手仁心；也有人说他是忘川刺客，藏匿身份，伺机暗杀。陆白岚为此专程问过舒筱年，后者一脸迷茫：“那呆子不就是个开船的么？懂点医术，会些武功而已，我为什么要关心他的来历？”
　　陆白岚闻言，嘴角抽搐：“你让一个身份不明的人接近你，就不怕他别有用心？”舒筱年哈哈一笑：“别有用心又怎样？他又伤不了我。”

　　诚然，待在自己身边的人，即便心怀鬼胎，她也毫不畏惧——因为他们伤不了她。
　　只有踩在自己心尖上的人，口蜜腹剑，虚情假意，才能在不经意间给她致命一击。
　　而彼时的舒筱年，只领悟了前面一句。

　　莫愁湖本有莲花十顷，每逢炎夏，翠盖红花，引得游人如织。可惜现下花期已过，只剩一大片衰败的莲叶，在雨中低垂着头颅，却也生出了几分凄婉艳色。
　　舒筱年站在湖边，冲着楼船大喊了一声“沈呆子”，片刻就有人推开舱门，孑然立于船头。淡青色的袍子，乌发半拢，眉目俊雅，隐有魏晋名士的风流气度——正是沈怀璧。
　　看见舒筱年，他下意识的勾起唇角，却又很快压抑了笑意——只因她的身边还跟着另外两个人。
　　陆白岚……与洛昔。
　　关切的话语就在嘴边，却被沈怀璧生生咽了下去。他负手而立，看着渡口上的三个人，不发一言。

　　气氛诡异，陆白岚擦了擦脑门上的冷汗。舒筱年还浑然不觉，继续大喊：“呆子，我带了两个朋友，要上船来找你讨点吃的——你不介意吧？”
　　“朋友？”沈怀璧的语调上扬，带着淡淡的质问。
　　舒筱年似乎没有听见，自顾自的跃下渡口，足踏莲叶，几个纵身就跳上了楼船，站到沈怀璧跟前，“我就知道你肯定不会介意的。”
　　她笑的没心没肺，转身朝另外两人招手，“你们两个别愣着，赶紧过来！”
　　但洛昔没有动。陆白岚更不敢动。
　　舒筱年这才觉得奇怪，正要发问，沈怀璧却冷哼一声，抬手拉她进船，广袖一挥，重重的关上了舱门。

　　湖边岸上，洛昔看着那艘楼船缓缓驶离渡口，朝湖心而去，幽幽叹了口气。陆白岚凑过来打趣：“沈怀璧把你的女人带走了，你怎的不去抢回来？”
　　洛昔倏忽一笑：“既然你都说她是我的女人，我还抢什么？——权当是阿舒的朋友邀她小聚，我没必要阻拦。”
　　这等自信……陆白岚哑口无言。
　　他忽然觉得所有的情敌在洛昔面前都会完败。因为舒筱年的心只在他的身上，而他本人也深知这一点，对此毫不怀疑。
　　——只是这种笃定，令人无端的有些心寒。
　　洛昔走过来拍了拍陆白岚的肩，安慰道：“我们去城里喝杯酒，等她回来。”

　　冰糖炖肘子，醋溜莲藕片，白果炒河虾……沈怀璧不仅擅长医术，还精通厨艺。
　　面对一桌子的吃食，舒筱年有些愤愤：“你为什么不让他们上船？”
　　沈怀璧低头烹茶，“我不喜欢他。”
　　“你说谁？”
　　沈怀璧手中的动作一滞，笑的勉强：“自然是你喜欢的那一个。”
　　饶是舒筱年的反应再迟钝，此刻也能从这句话里听出端倪。见她犹疑不语，沈怀璧叹息道：“我在这莫愁湖上停了三年，还不及你北上三月。”
　　淡漠的语气，却字字锥心。
　　舒筱年立刻就有了愧意，“呆子，我……”
　　“罢了……你我之间，无须解释。”
　　沈怀璧递过来一杯清茶，汤色澄净，香气浓郁，透着些许欲说还休的意味。
　　他转身不看舒筱年，轻声道，“待会儿吃过饭，饮完茶，我送你上岸。你回壁上观去，我……就不陪你了。”

　　半个时辰之后，壁上观的前院花厅，舒筱年跪在慕思容的跟前，噤若寒蝉，思绪万千。
　　——师父会问起洛昔的事吧？该如何回答？
　　对峙一般的沉默，她的手心直冒冷汗。
　　“……阿舒，你今年多大了？”良久，慕思容终于开口，问题却毫不相关。
　　“十八……到小年夜，就满十九了。”舒筱年回答的小心翼翼。
　　慕思容半眯起温柔的眉眼，仿佛想起了什么往事，若有所思的喟叹：“是了……武林历一百四十六年，腊月二十四日小年夜，我将你带回壁上观。那天金陵下了很大的雪，倒也罕见。你当时刚出生不久，缩在襁褓里皱巴巴的一团，先天不足，又挨了冻，晚儿担心你活不下来……没想到，一晃就是十八年。”

　　十八岁。
　　放在寻常人家，这个年龄的女子早已出嫁，怕是都有了孩子。放在江湖各派，想来也是策马四方，快意恩仇的绝好年华。
　　然而放在壁上观，放在舒筱年身上，却只是一份沉重责任的开始。
　　慕思容忽然有些不忍。
　　“为师听闻，你与江北的洛昔公子结识……两人交好？”
　　果然……舒筱年的身子一僵。
　　慕思容摇头笑道：“傻丫头，你以为师父师娘是顽固不化、不通情理之人？我知你一心想要守卫壁上观，但……若有人能陪着你，倒也不坏。”

　　“为师与你师娘……也想见见洛昔。”
　　一句话峰回路转，柳暗花明。舒筱年惊喜的抬起头，眸中星星点点。

　　离开壁上观，已是酉时末刻。日沉雨歇，舒筱年往莫愁湖上望去，已然不见往日那艘楼船的踪影。湖畔的晚风卷起她的长裙，猎猎作响，平添寂寥。
　　“呆子……”舒筱年轻声呢喃。
　　她恋上洛昔，便终于伤了他的心；他说不再陪她，便终于离开了金陵。三年时光弹指即逝，而情之一字，她始终后知后觉。
　　舒筱年坐在湖边感怀了片刻，终于拂袖起身，往城中而去。

　　沿着天宝街往南，转入花市口旁边的小巷，舒筱年在酒旗风的二楼寻到了洛昔。
　　一身素净的白衣，在金陵迷离的夜色里分外醒目。
　　陆白岚怀抱着一只空酒坛，醉倒在桌案底下。舒筱年不轻不重的踢了两脚，见他毫无反应，皱眉道：“这是要把一辈子的酒一晚上喝光吗？醉成这个样子……”
　　洛昔轻笑出声：“他顶着天下第一风媒的名头，清醒的太久，难得醉上一两回。”
　　舒筱年一脸揶揄：“那好——待会儿就由你负责把这滩烂泥带回壁上观，我可不管。”
　　“带回……壁上观？”洛昔微微一怔，端起的酒盏停在半空中。
　　“嗯……我师父，想见见你。”舒筱年靠过去坐在他身边，轻轻拉住他的袖子，脸上浮起淡淡的红晕，“洛昔，你愿不愿意，陪我一起留在壁上观？”

　　彼时的酒楼并无其他客人，时空在这一瞬间凝固静止。
　　四目相对，白衣紫裳，相映成辉。
　　从相识到相恋，舒筱年其实从未对洛昔说过什么露骨的情话——但彼时的这一句，就是她对他最重的承诺了。
　　洛昔看着她，一时不知如何作答。舒筱年的睫毛轻颤，伸手夺过洛昔的酒盏，仰头一饮而尽——衿口处露出一截雪白颈项，弧线优雅而美好。

　　“我……放不下壁上观，也放不下你，”她抬眼看向洛昔，目光灼灼，“若你……若你愿意同我一起，必然是我一生之幸。”

　　粗瓷的杯子，捏在手中尚有余温。
　　此时彼刻，金陵城中，街上的喧嚣，商贩的叫卖，所有的声音都在她耳边消弭，唯独余下自己清晰的心跳。
　　她在等，他的回答。
　　仿佛只是片刻，又仿佛已经过完一生，洛昔的唇角轻扬，将舒筱年的手握入掌心。一点温热，几许柔情，顷刻点亮了她的眼眸。

　　“阿舒，”他浅笑着开口，“能与你一起，也是我一生之幸。”

　　这……这便是恋人的应允，便是世间最幸福的事情吧？舒筱年喜不自禁，一时间竟然手足无措。
　　身后却冷不防传来一声低笑，分外耳熟。
　　舒筱年下意识的回过头，望见伫立在楼梯口的熟悉身影。
　　金线勾边的玄色绣袍，掩去容貌的黑纱斗笠。

　　“尉嘉树。”
　　舒筱年念出一个名字。

　　……
　　漫长的时光里，舒筱年从未怀疑过洛昔的身份。一是因为她单纯如赤子般的爱意，二是因为她曾亲眼见到洛昔与尉嘉树同时出现。
　　然而所有的一切，不过都是尉嘉树的算计——她后来才明白。
　　他是九阙魔宫的少主，找人假扮自己，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黑纱遮面，腹语交谈，仅此而已。

　　虽然气极恨极，但舒筱年从未怪过尉嘉树。
　　他只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罢了，愿意上钩的，始终是舒筱年自己。

　　情之一字，她不仅后知后觉，也傻得可怜。

作者有话说

　　阿酒上榜单啦~大家快恭喜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