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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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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前。
易仲玉走下法院门口的台阶。
从最高点到最下层的平地,这段路很长、很远,足有三十六级。他走下来,心里清楚这由高到低俨然与走下神坛别无二致。
易仲玉站在台阶旁一棵杨树的阴影里。一股股热浪迎面而来,毫不留情地掠走身上最后一丝凉气。
当日天气实在算不上好。多云,未见阳光,然而闷热异常。空气中湿度达到百分之八十以上,正是大雨将至的前兆。
陈衍川站在他身前,面容冷峻。明明前几天他还和易仲玉温声细语,温言相对,与人共在一张桌子上享用晚餐。
今日,他拿着法院的判决书,狠狠扔到易仲玉的脸上。
“易仲玉,你真恶心。”
易仲玉神情恍惚,几乎无法相信庭上发生了什么。他感觉自己失去了一切感知外界的能力,只剩耳朵里还残留着陈衍川的回响。
陈衍川骂他,喋喋不休。
“我是真的没想到你会做出这种事,居然跟我玩仙人跳这一出?我们十八岁开始谈恋爱,这四年你竟然给我带了这么多绿帽子,现在还想欺骗我家的家产,还好我发现的早!”
两行眼泪不受控制地从易仲玉脸上滚下,他想辩驳,可是刚刚面对完陈家律师的指控,以及法院的宣判,他根本无力反驳。两片失去血色的嘴唇上下抖动,他张张嘴。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做过这些!不是我做的。阿川,你为什么不信我啊?”
易仲玉声线崩溃,想去拉陈衍川的手。陈衍川表情冰冷,硬生生撕开易仲玉,更仿佛没听见他的辩解。
黑色迈巴赫开过来,车后座的人催促陈衍川上车。
陈衍川推开易仲玉,上车动作丝滑,毫无留恋。车门开启时,夹缝中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孔——南淙。南淙是陈追骏家里司机的儿子,从小如同陈衍川的伴读,经常与人同进同出。
上车前,陈衍川扔下最后一句。
“照片、开房记录我都看见了。你跟那么多男人开过房,现在说这些?别太搞笑了易仲玉。以后别来联系我,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黑色豪车扬长而去,易仲玉追了很久。但人哪里跑得过车,自然无功而返。
易仲玉走到江边主路上,人生失意,偏天不逢时,一场闷热大雨兜头浇下。
江边空旷,无处躲雨藏身。易仲玉只好继续漫无目的的行进。再一愣神,一辆重卡疾驰而来。远光灯光刺眼,易仲玉被灯光晃的眼晕。
回神时已经无法躲开。
唯一注意到的,是司机位那人,一身黑衣,带着口罩和鸭舌帽,只余一双眼睛。
昏迷前,易仲玉狠狠记住了那双眼。
与白天时,他在陈衍川后车座看到的那双眼如出一辙。
是南淙。
开车撞死他的人,是南淙。
今日宴会,白殊第一眼看到南淙时,浑身上下206块骨头,没一根不在从骨头缝里散发细密的疼痛。彼时南淙站在庭院里水池边,白殊双眼目光发直,无数次幻想,把人推进水池,看着人挣扎却又无计可施,活活溺毙的模样。
恰如当年他浑身是血躺在水幕中,动弹不得、凄然等死。
白殊缓缓朝人走近。他抬起手,差一点就要接触到人,却陡然落进一个怀抱。
陈起虞拥着白殊,把人从庭院里带回室内角落。
他以身做墙,挡住外界人群。居高临下又背光,显得表情略略严肃。
“白殊,我当天救你不是为了让你今天刚回来就做傻事的。”
白殊红着眼,差一点就能手刃仇人却被打断让他愈发委屈:“他当时开一辆车就能撞死我。今天我却只能看着这个杀人刽子手,我不知道还要忍多久才能让他得到报应!你让我怎么办?他们当时冤枉我侮辱我,抢走我父母亲的遗产,还有我的命!我当时差点就死了!我的身体里现在有几百根钢钉,我被疼痛折磨的两千多个日夜,陈衍川和南淙这两个畜生却在这里逍遥!他们死一万次都不够还!”
白殊神色近乎癫狂,陈起虞按着他的肩膀,眉头紧蹙:“好,那我问你,你记不记得,七年前车祸之后你昏迷了一个月,醒来时发生了什么?”
“记得。当时我很难过,反问你为什么不让我死了。还说,我想去找陈衍川解释那些事,不是我做的。”
“那你记不记得我当时怎么说?”
“记得。你说,陈衍川根本知道我是被冤枉的。”白殊眼睛暗了暗。
“是啊,冤枉你的人最知道你是冤枉的,你解释再多也无济于事。我还告诉你,如果你去找陈衍川想去打他一顿,我还更看得起你。真是想不到你居然还想去找他解释!他根本不想同你结婚,还想抢你爸妈的遗产。”
“对。我知道之后,我说我还是想死,我要用自杀的方式来让陈衍川和南淙后悔!”
当年白殊刚醒来时,只觉得人生黯淡无光。从一开始的委屈慢慢化作了恨,然而无计可施让他只能躺在病床上自暴自弃。那时他受伤严重,全身多处粉碎性骨折,唯一万幸的事没伤到内脏。
未尝不是老天都在帮他,告诉白殊你还不能死。
陈起虞帮着白殊回忆,“你死了又怎么样?他们根本不会为你的死感到内疚或者害怕,反而会拍手称快。我知道你想报仇,但我们没必要为了这种人渣伤害自己。我们要报仇,要他们流血、流泪,还给你所有被他们抢走的东西。但我们还要全身而退,我们还有大把时间,不可以浪费。你忘了吗,你的人生,已经被陈衍川浪费太多年了。”
“我知道。当年高中毕业,陈衍川哄骗我,带我去国外读本科。结果我没考上,他却上了A大。他还说国外本科读也没用,不如不要浪费这四年好好玩玩,所以我在异国他乡陪了他四年。他还说回国之后就结婚,结果是回国之后就要我的命。”
“只要解决了他们,你想读书或者是周游世界都可以。所以,这七年你忍得,眼下最多半年,更要忍得。”
是了,就是这样。就是这一瞬间,白殊意识到自己的死并不会痛击敌人,只不过是亲者痛仇者快的愚蠢选择。从十八岁花样年华,到二十二岁,仅仅四年竟万事休矣,满心满肺的心不甘情不愿化作无能为力的偃旗息鼓,易仲玉心头萦绕不散的是化解不开的恨。
他恨自己没守住父母双亲殚精竭虑为他留下的基业,恨自己没对得起易家没一个人,更没对得起他自己。
白殊梗着脖子,深吸几口气,喉头滚动,颈部呈现出一个漂亮的曲线。他竭力按下所有的情绪,以至于声线略略颤抖,“我明白。”
陈起虞与白殊所在的位置,是庭院与室内连通的巨大落地窗旁。虽然隐蔽,但也不代表一定不会有人经过。其他宾客鲜少路过,但陈家的佣人却时常来往。
白殊见有人经过,眼神瞬间迷离,仿佛醉了酒,倒进陈起虞怀里紧紧攥着人衣领。他含混不清地开口,声音不大,正好能让身后走过的人听到。
“我好像醉酒了,师哥,我们去外边吹吹风好不好啊?”
陈起虞目光瞥见落地窗边倒影,瞬间明白,立即借势搂住人腰。“好啊。”随后扶着人重回院中。
严叔打两人身后经过,表情微妙,然而看得出,是有几分撞破花边新闻的促狭。
严叔是正儿八经的嫡系,当然会把这个八卦告诉陈衍川。
只是落在陈衍川的耳朵里,这八卦显然本身不怎么值得关注。他只是好奇,好奇那个白殊,到底怎么跟陈起虞勾搭在一起的。
状似无意,陈衍川从水池边截获互相搀扶的白殊与陈起虞。
“哈喽啊,叔叔,小殊。这么叫你,不会太唐突吧?”
原本白殊与陈起虞互相搀扶,见状,白殊立刻松开陈起虞,脱离人怀抱,站直了身体。
怀里热量消失,陈起虞不可避免地怔愣一瞬。
身边人笑靥如花,笑意未及眼底。
“不会啊,衍少比我年长,这么叫我我很乐意。”
陈起虞恰到好处的明白,白殊这是在故意引起陈衍川的注意。这也是他复仇计划的一环。他进退有度地客气。
“那你们聊?正好那边有几个内地的生意伙伴叫我。许久不见,我也借此机会和他们叙叙旧。”
“当然,当然。别耽误叔叔正事。我来照顾小殊,小殊不必客气,叫我衍川就好。”
照顾这个词,如果用不好就显得过分唐突。往往该由主方向客方介绍时使用最好。眼下陈衍川却主动提出要照顾今日头一次碰面的白殊,又允许比自己小七岁的人喊自己名字,委实是有一些司马昭之心了。
然而三方都默许,那个中意味,更加不言自明。放在陈衍川眼里,已经等同于白殊默认他“不怀好意”的接近。
看似是陈衍川在下套。实则,是他一步步落入白殊替他编织好的陷阱。
白殊要把这样的默许坐实,待陈起虞走远,湖边只余他与陈衍川两人,白殊主动示好。
“其实我早就在报纸、电视上看到过你。我猜是以前关注多了,今日第一次见,就让我觉得,好像和衍川认识很久了。衍川大学也是学金融的吧,不知道以后有没有机会讨教。”
白殊俏皮一笑,好像真的心生向往,把陈衍川当成一个可以标榜的前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