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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17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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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她终究还是见到了他。
迟月想起亦舒在《圆舞》里写过的一句话。“它叫圆舞,无论转到哪一方,只要跳下去,你终归会得遇见我。”
几年,十几年,也许,还会有几十年。她和他的人生,永远不会像两条平行线,甚至不会像两条相交后又各奔东西的直线。而是两条曲线,于不经意的时候相遇,再于不经意的时候相离。
只是,她无法预知这每一次的相遇,却把这每一次的相离当作永诀。然后,在希望与绝望的天平两端摇摆,年华,就此慢慢流逝。
二十岁,她再次见到迟仁曦。在他不告而别的两年后。
她看着眼前的他,一如的闲散悠然的他,便再也说不出话。她以为这两年的时间很长,长到可以物是人非,模糊所有少年的容颜。但为什么,当他们这样面对面地站着,沉默地对视,她会恍惚觉得,那两年的时光像是从未存在过一样。
他还是他。她还是她。
但这不过是幻觉。就如她对祈夏说过的,什么都会变。
事情的结果呢。再次相遇的结果,是他的离开。而她与他之间这所有的一切的结果呢……只要跳下去,你终归会得遇见我。但谁知道最后会不会只是因为会错了意,彼此空在舞池中,逗留了那么些时候,却在最后说再见的时候,找不到对方呢。
头发,又长了。
上午十点,乐一吟看着镜中那个神情呆滞恍惚,刷牙动作笨拙缓慢的女人,忽然无比哀怨地哼了一声,“又没起来……但愿不要点我名……不点名,不点名……”边刷着牙边走到盥洗室的窗户边,打开它,外面,阴暗的天色,一片春雨绵绵。
怪不得,的确是适合睡觉的天气呢。
满是泡沫的嘴大大张开,一个哈欠,又一个哈欠。跌撞地走回水池边,漱口,然后洗脸。挂在左耳后的头发掉了下来,不去管它,挂在右耳后的头发掉了下来,不去管它……
她想起来,第一次见到周光昧,也是在这样一个阴郁的下雨天。
那是她母亲去世后的第一个春天,她十二岁生日刚过完的第三个月,渐渐开始懂得一些事情的小学六年级。放学后,沿着路边慢慢地走,没有伞,淅沥冰凉的水将她打湿。但她总是不打伞的,喜欢淋雨,从小到大。为这,母亲没少说过她,只是身体好的她一次也没有被淋出感冒来。
母亲啊……用手擦去即将流入眼睛的雨水,她觉得一切都那样远去了。母亲离开不久,可她竟似已淡忘了她的样子。只是总会有那样一副画面——寂静无声的白,一个女人半卧在病床上,脸上是再温婉动人不过的微笑。静态的,永恒的,浮现在眼前,从今往后的很多年。
从她记事以来,母亲已经病了很久。父亲说,这最后的离开未尝不是一种解脱。只是当母亲合上眼睛的那一刻,他还是那样紧那样紧地握着她的手。
一点也不想让她走。
沉默地流下眼泪,一种撕心裂肺的痛。
狠狠地甩头,乐一吟加快了脚下的步伐。一向乐观开朗的她,较之于沉溺在丧失亲人的无尽苦痛中则更愿意倾向于扬起头向前看,她懂得并没有那么多,但坚强却仿佛是一种本能。
她看着打在自己裙子上的泥巴,然后视线上移,几张再不陌生的面孔。
那是三个经常找她麻烦的孩子。两男一女。白瘦的叫穆凯,黑壮的叫白磊,剩下的那个女的白萱萱举止和打扮都很成熟,看起来都快有十六岁,并且自以为风情万种,搔首弄姿。这三人和乐一吟是同班同学,更是从一年级到现在的死对头。
此三人帮在班里甚至整个学校里横行霸道,借钱不还,拿人东西,欺负弱小,又有穆凯的大队辅导员舅舅在背后撑腰,老师对他们的行为于是只好睁只眼闭只眼,弄得谁都怕他们。但一吟不怕。也许,就是这种不怕成了她被他们憎恨的原因。一年又一年,他们欺负对象的范围逐渐缩小,最终集中到她一个人身上。
一切,都始于一年级第一学期快结束的时候,一次,在白磊对她同桌进行名为借钱实为勒索的时候,她忍无可忍地站起来,指着他的鼻子说:“回家找你妈要钱去!”
梁子就此结下。
事后,他们想方设法地找她麻烦,但她却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以其人之道还之其人之身,这道理她小时候就明白。扔她的书?OK,你们的书也别想安然无恙;向她勒索?抱歉,我身上从不带钱;往她背后写字?直接拿了墨水向白萱萱的新裙子泼去……就像战争一般,战火燃了近六年。
她的父亲为此没少被老师叫去过学校,也多亏了父亲和校长当年大学同学的四年交情,使她免遭退学的命运。父亲总是明白她的事出有因,更懂得相信自己的女儿。但作为一个父亲,看着自己本是那样清秀斯文的女儿身上不是青一块就是紫一块,怎能不心疼不担心。
只是那时候她年纪小,不服输又冲动的性子,一次次掉忽视父亲的感受。“为逞一时之快。”她这样总结自己的行为,包括在她渐渐变得厉害以后,不仅保护自己还为别人出头,看着对手畏惧软弱的表情,她会觉得自己是那样强大。
超越了年龄,超越了现实的,一种飘渺虚无的强大。
所以,直到很久以后,她才能懂,每次出了事,父亲那半无奈半温柔的笑容。他抚摸着她的头发,说:“你啊……”
十六岁的周光昧淋着雨奔跑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然后便看见这样的一幕。三个小孩将一个女孩围在中央,抓她的头发,扯她的衣服。
“真可怜啊,听说你妈妈死了?”“太惨了啦,没有妈妈……见鬼,那首歌怎么唱得来着?”“笨蛋,是‘世上只有妈妈好,没妈的孩子像根草,离开妈妈的怀抱,幸福哪里找’……”戏谑的歌声于是断断续续地唱起,他在人影晃动之间看见那女孩冷淡倔强的脸。
那样的眼神。她像是无动于衷地站在那里,不屑一顾并且无所畏惧,静静地等歌声停止,又冷冷地说:“你们让开,我没时间陪你们浪费。”
那样的眼神。
让他觉得似曾相识。
他走上前去,迅速又轻而易举将其中的两个男孩用手拨开,然后转向被欺负的女孩:“走,咱们回家。”后者却是在惊讶后有些警惕地凝视他,黑亮黑亮的眸子,让他有一瞬间的无措。
倒是另一个女孩不爽地开口了,看样子她是这“三人帮”的头目:“你是谁?”
他忽然觉得有点滑稽,但表情不变:“我是她哥。”
“呦!”女孩挑挑眉毛,“我姑姑和她妈妈的同事的姐姐是邻居,怎么从没听说过她有一个哥哥?……不错不错乐一吟,死了个妈妈却多了个哥哥,倒也划算!”
这丫头的嘴还挺毒……周光昧一边想着,一边伸手去拉那个像是叫乐一吟的女孩,试图将她快速带离这个是非之地。谁知道女孩竟把他那只闪着善意光芒的手狠狠甩开,瞪着他说了句“不用你多管闲事”之后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上前,抓住挑衅女孩的头发与其扭打起来。
刚才被他拨开的两个男孩这时候回过神,便跑过去立刻开始尽职尽责地添乱。周光昧这下蒙了,为什么感觉自己这个本该是英雄的人那么多余,而为什么,现在的小孩都那么厉害?!
不行,不能放任他们继续这样斗殴下去,更不能放任他们不把他这个长辈放在眼里……虽然势单力孤的女孩并未如她所料般位居下风,但她的白裙脏了,膝盖破了,狼狈中依旧如斯倔强的样子,不知为何,他实在不忍再看。
虽然,一切不过发生在转瞬之间。
于是,他再次走上前去,再次伸出闪着善意光芒的手,敏捷地将乐一吟拉到身后,紧紧地,不让她再有所动作。又对剩下的三个孩子恐吓道:“你们快走,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说完,滑稽的感觉又上来了。这感觉就像……小孩在演□□片,他这个大人也来插一脚似的。
可白萱萱他们可不会觉得滑稽。周光昧将近一米八的身高,虽然长相清秀斯文但摆出凶神恶煞的表情还是可以把人唬得一愣一愣的,更何况对方是小孩。
终于,白萱萱抹了抹脸上的雨水和被冲花的妆,一撇嘴一甩头一挥手:“我们走。乐一吟,这次便宜你了,你等着!”
周光昧面对着他们离开的身影,终于笑出来。太滑稽了,再厉害的孩子,毕竟也是孩子啊。
只是他们走得并不安宁。伴随着一个女声的吆喝:“一、二,唱!”丧歌般的《世上只有妈妈好》再次响起。
手中紧握的细瘦胳臂有丝不可察觉的颤抖,他回过头去。紧咬着下唇的她,目光死死地盯住远方的某处,满脸湿漉漉的。后来她说那只是雨水,但他知道,雨水永远不会从眼中流出。
乐一吟对周光昧说的第一句话是:“不用你多管闲事。”而她对他说的第二句话则是:“你既然管了闲事,就要管到底。给我找个地方把衣服弄干净,把伤口包好。”
他睁目结舌。他能说什么?他无法拒绝。事实上,他也没想过拒绝。周光昧终究是个本性善良又乐于助人的好同学。而后来他也知道,这看似无理的要求,归根结底,只是源于她不想让父亲担心的单纯本意。
于是他带她到了他家。
父母都还没有下班,一大一小两只落汤鸡滴着水踩进客厅。谁知道客厅沙发的角落还藏着个人,他抱着一本书看得如痴如醉,不能自拔,连有人来了都不知道。
“老哥!”周光昧无奈地喊,“能不能摆脱你别老这样,不就是本《大众软件》吗?别人不知道还以为是圣经。”
“什么圣经?我又不信教!”周光愚抬头瞄了眼来人,低头刚要继续钻研,等等……刚才老弟熟悉的身影旁似乎还有抹不该存在的白影,那是什么?抬头定睛……“光昧,她是谁?”女朋友吗?太幼齿了吧。
“刚认识的。”周光昧随口道,拉了乐一吟就往卫生间走。
那时候,谁都以为这只是一面之缘,萍水相逢。
周光愚耸耸肩,再次沉迷进游戏的世界。周光昧把乐一吟带到卫生间,在她洗澡的时候把脏衣服弄净烘干,才去处理自己。乐一吟出来后穿好衣服,在周光昧的强行要求下打着他家的伞离开,走了几步后,却终究没有忘记回头说,谢谢你。
周光昧看着她离开。乐一吟看着他关上家门。如果就此再不见面,忘记彼此会是多么容易。人生中的插曲那么多,这只是其中一个。
可事实却并不是这样。
她知道他和自己住在同一个小区里,两家还是对楼。后来她去还了伞,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后来他散步时在楼下碰见了买菜的她。后来她考入了他所在的中学,当他的学妹,两年。后来她向他表白,已有了女朋友的他对她说,他一直只把她当妹妹。后来她去念他曾待过四年的大学,他飞往国外。
他一直觉得她对他的感情和爱无关。他在她最孤单无助的时候出现,并且懂得她的孤单无助,在倔强叛逆的后面。她把他当作兄长,心存敬重和感激,他亦将她当作妹妹,承认她超越同龄人的成熟与优秀。只是,与爱无关。
而当年,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周光昧在多年之后终于想起,自己是在哪里见过。
小时候,瘦弱内向的她,总被同学欺负。每天回家的路上,总有坏孩子堵他,管他要钱什么的。他很害怕很懦弱的,只知道一味的屈从。直到有一天,这些事被周光愚知道。
他小学二年级,光愚也不过四年级,但那些坏孩子却以五、六年级居多。只是光愚始终不曾畏惧,他将他挡在身后,勇敢而坚强地与他们对抗,甚至带着轻蔑与嘲讽。
一天一天,他们受的伤越来越少,一天一天,再没有人敢来欺负他,他亦不再害怕。他渐渐学会勇敢,无数次地梦想着有那么一天,他可以从哥哥的身后走出,与他并肩而站,面对一切的一切。挺直的脊梁,男子汉一样。
他做到了。而事隔多年,他在另一个女孩的眼里却看见了与当年的哥哥相似的目光。
他也不会知道,他的哥哥,周光愚,在以后的很多年,亦会一遍遍地想起第一次见到乐一吟时的样子。无意识的,有意识的。仿佛,永志难忘。
蔚迟月在上午的课结束后直接去了图书馆。
打着伞,悠闲的步子,徜徉于偌大的校园。有时候会想,两年的大学生活带给自己最多的,也许就是一种逐渐宽阔的心境。怎么说呢,怎么形容那种感觉。
如果说每个人的一生都像是在赶路。有的人认准目标,一往直前,对周围的景色不管不顾,认为欣赏它们只会浪费时间。有的人向着目标而行,偶尔看向周围美景,他们的脚步偶尔放缓,却从不停下,目标一直在心里。有的人则为美景所迷,忘了目标,徘徊不前,终在原地消磨自己的生命,直到死亡。
从前的她,就像是第一类人,而现在,却仿佛正在从第一类向第二类过渡,或者说,已经转变成第二类人。而她,并没有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甚至偶尔还会有种前所未有的满足。
满足,只是远非幸福。
即使该有的,她都有了。
快到图书馆的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深色休闲西装,圆领白T恤和窄腿仔裤,搭一条色彩斑斓明艳的围巾,□□镜,帆布鞋。时尚夸张的装扮,再配上一副总是高傲不可一世的样子,让人不是觉得他帅气有型,就是觉得他欠抽找打。
她扬一扬眉毛,等他走到面前。苏祈夏,他们居然成了关系很好的朋友。
让时间回溯到大一,他们的十九岁。
那一年,蔚迟月在高考中发挥正常,顺利考上第一志愿的大学,就读新闻系。早习惯独立生活的她,需要去适应的,只是如何融入集体生活。好在这对她来说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
宿舍共有四个女孩儿,徐晓晴,杨满和睡她上铺的乐一吟。杨满努力认真,徐晓晴内向寡言,乐一吟和善开朗,而迟月,却恰恰与自己个性相差最多的乐一吟最合得来。都说宿舍的上下铺最容易成为好朋友,如此看来,一点都没错。
她们仿佛一见如故。
“其实那时候,咱们都说些什么呢?无非是各自喜欢的音乐、电影、书籍什么的,还有以前学校里有意思的人和事……不知为什么,就是和你有话说,很少有分歧,很少有冷场。也许因为我本来话就多,而你又是个很耐心的聆听者吧,虽然后来你的话也被我带得越来越多的,但终究超不过我呀。”
后来,乐一吟这样对迟月说。
迟月笑了笑,不置可否:“这样的解释也可以,但有些事情其实并不需要原因,尤其是在人与人交往时。为什么喜欢这个人,为什么和这个人成为好朋友,为什么看不惯那个人,为什么和那个人像是永远无法相处,为什么原来明明那么讨厌,却又慢慢觉得不错……曾经的我,总是愿意去想,非要将凡事都赋予一个理由。可是总有找不到答案的时候,纵使自欺欺人也不行。所以,也就渐渐不再去找了。”
因为很多事,就像注定一样。
并不需要理由。
高一那年公车上的相遇,谁会想到在三年后又再次重逢。那时乐一吟眼中目中无人冷漠无礼的少女,不过是死要面子故作冷静罢了,自己勉强自己。
是在成为好友后的某一天,忽然想起来,她们原来是见过的。“怪不得一开始就觉得你眼熟,但就是死活想不起来。”一吟说,“不知你还有没有印象,似乎是高一吧,有次在公共汽车上你被小痞子搭讪,最后售票员过来解围,你才走成?”
迟月怎么会忘记。那是她和赵可的第一次见面。现在想起来,还会让她的心里隐隐作痛的名字。只是她对乐一吟并无印象,毕竟按一吟的话来说,她坐在她的后面,是以观众的身份存在的。在那个场景里,迟月和赵可是主角,她是观众,主角有什么道理去注意观众呢。
朋友。曾经,这是离迟月很远的一个词了。高中三年,她没有任何朋友……迟仁曦算是她的朋友吗?她笑这个问题产生得太荒谬。初中三年,她本以为孙静、张帛然是她的好朋友,可后来的那次会面,粉碎了这幼稚的自以为是。
白衣的少年,靠着窗户。他眯了眯眼睛,漫不经心,又带些困倦地说:“刚才那些是你的朋友么?我觉得不像。还是说,‘好学生’之间的交往,都是这样呢?”
年少的她,面对说这话的他,揪住了他的衣领,愤怒到丧失理智。而现在的她,终于可以对着这些回忆微笑。
光辉曾经那么耀眼
现在却从我的视线中消逝
纵使再也唤不回
那绿茵葱郁 花朵绚丽的一刻
我们不会悲伤而是从残留中
寻找一股力量
——华兹华斯颂歌《永生的宣言》第十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