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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人憔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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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景琛苦口婆心,只是奢望着邹雪云不要太难过。
而他自己,却是难过得已经无所适从。
索性,他也半句话都说不下去了。
前面蹬黄包车的车夫,以为二人喝醉了,两人大男人腻味来腻味去,惊为奇事。
到了车站,刚好是七点五十。
候车厅那一道长长过道,都是卖吃食的,谈景琛特意跑到精品区,买了一个酱猪肘礼品盒,说是要邹雪云回去的时候带上。
“但凡好吃的,也不要吃太多,你这易胖体质,吃多了容易长膘,一胖毁所有。”
“莫非我胖了,谈爷就不待见我了么?”
邹雪云有点不高兴。
谈景琛笑了笑。
“我不是怕你胖,我是怕你那么一个热爱演戏的角,最注重舞台形象了,万一因为胖,伤害到自己,那多不划算。”
“嗯,这还差不多。有道理。”
邹雪云恍然大悟。
在一起总是很短暂,别说是十几分钟,便是一辈子,也快到似乎什么也来不及。
谈景琛赶着邹雪云回去。
“邹老板,你看雪下的越来越大,再晚就租不到车了。你赶紧给我回去。”
眼看马上就要检票,谈景琛催促着邹雪云。
但是邹雪云就是不肯走。
他扬了扬眉毛,两只水雾洇滃的大眼睛,满满的都是不肯妥协。
他越是这样,谈景琛就越是愁肠百结,放心不下。
“你回不回,你再不回我就打你了。”
“就不回!就不回!”
“你要是不回,那就随我去上海,上车我给你补票。你也甭管那些梅园弟子了,我给你在上海买一家戏院。”
谈爷说的是真心话。
邹雪云立刻就退缩了,他装出一股无辜的表情,腆着那洁白无瑕的精致小脸道:
“谈爷,来日方长,何必朝朝暮暮。你放心离开北平,我呢,看着你上车后,我再离开,好不好?”
他不妥协,谈爷着急。他一妥协,谈爷又觉得心疼。
就这样磨磨蹭蹭,二人终于要正式分别了。
到这时,二人才再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做肝肠寸断。
邹雪云不敢看谈爷的眸光,对撞一下,他都怕那份炽热,烤焦了他烤焦了谈爷。
“谈爷,你先上车,我在车外看你。”
谈景琛人还没有离开北平,心先自开始流泪。
他慢慢走向火车入口,在登上车门的一刹那,他回眸相看。
他看到,邹雪云哭了。
邹雪云双臂抱着那盒酱猪肘子,一双勾了天下人勾了他魂的大眼睛,泪水肆流。
谈景琛再也看不下去。
他的大脑,瞬间乱到不成样子。
这一次,谈景琛是真的要回上海了。意识到这一点,邹雪云在车窗外,拚命地跑,然后一个窗口,一个窗口,找着谈景琛的身影。
那美好到让他从此知道美好二字的人,已经深种在心中,拨都拨不起来,贴紧了他的心脏,化入了他的血液。
“谈爷,谈爷,谈爷……”
邹雪云喃喃着,奔跑着,他要最后一次,再看看谈爷。
“邹老板!邹老板!快,我在这儿!”
谈景琛心脏急跳着,极度的难过,极度的天旋地转。
这特么,怎么有种生离死别的感觉啊。
谈景琛探出车窗,拚命地叫着。
“啊啊啊,谈爷,我终于找到你了!”
“我想再看你一眼。”
“看吧看吧。邹老板,你要记住我模样,不要忘记我。万一我哪天不在了,你还有个念想。”
“呸呸呸。你不要咒自己好不好。”
邹雪云手探进车窗,摸了摸谈爷一双骨切分明,白皙入骨的薄掌,然后,又摸了摸谈爷那饱满天庭的额头。
“谈爷,我给你打上私家烙印了,你是逃不掉的。有了我邹雪云这个印记,以后不管你走到哪里,你都是我的人,你不要背叛我呦。”
邹雪云一边说,一边像个孩子似地笑了,无比开心地。
火车缓缓开动。
他们望着彼此,无所适从。
站台上,已经没有几个人。
雪,还在一个劲地下。
白茫茫一片,越聚越厚,越下越大。
邹雪云就那样立在站台上,空旷,无助,孤独的感觉,遽然碾压过心房。
谈爷,终究是走了。
还不如不回来的好。
如此来一次欢喜一次,走一次剥一层皮。
他纵是阳光少年,满屏不着边际的欢声笑语,也禁不住如此繁华尽,转头空的生生折腾!
看着雪地上,那个踽踽独行的人影,谈景琛那颗玲珑心,也是生生的碎了。
他一直看,一直看,直到,什么也看不见。
有些事,迫在眉捷。
这次回到上海后,无论如何,也要把戏院盘下来,然后,接邹雪云,还有他那一大家子人来上海。
时局动荡,说不定一个转身,就是永远。
等到邹雪云失魂落魄走出车站,迎面,碰上了计学文。
计学文惊问:
“邹老板?莫非,谈爷已经离开北平?车开走了?”
计学文也是来给谈景琛送行的。
“谈爷刚走,你来迟了。”
计学文正要说话,瞧见邹雪云手中那个盒子,便笑道:
“谈爷这次回北平,最大的收获,大概就是给你天天吃肘子,养胖了你。”
邹雪云抽了抽嘴角。
他实在无心玩笑,见计学文执意要他上车,便搭上顺风车,很快回到了锣鼓巷。
果儿见了邹哥儿,才放下心,见他手中拿了一大盒子,便接过来看了看道:
“邹哥儿,谈爷不是不主张你吃肘子么,倒还惯着你,又给你买了。”
邹雪云叹道:
“我太累了,人生如梦哪。”
“邹哥儿,你先把身子将养好了。谈爷迟早也记挂着你,他能不管你?”说着,果儿端来一碗莲子八宝粥,那粥,熬的粘稠,泛着深红。
还有一碟子刚刚切好的酱猪肘。
“邹哥儿,大家都在议论,说是苏香蓉,跟了戎处生,也不知是真是假,”
邹雪云难得地皱了皱眉。
“无风不起浪。这小子,怕是要从此,掉入火坑里了。”
“那他假如真跟了戎处生,会有什么后果呢?”
“真要是犯傻跟了那人,以后就别想过好日子了。区区一百万,竟然就买通了苏香蓉那颗凡心,真是没出息。”
邹雪云一边啃了那猪肘子,一边想着,谈爷现在一个人在车上,此刻,在做什么呢。
一边对果儿道:
“这苏香蓉呀,回头我的管管他。那个戎处生不是什么好东西。”
谈景琛一回到上海,便听到梦杭的消息。
少奶奶告诉他,梦杭在根据地接受完培训,做了一名战地护士。
少奶奶一向仁慈心地善良,自然担心多过嫌弃,道:
“我原以为二小姐就是游游行,喊喊口号什么的,没想到二小姐竟然还上了前线,我夜来睡不着觉,老是替她担心。”
谈爷这一次回到上海,人也精神了不少,腿伤也好得利落了,此刻正在冼脸,春哥和少奶奶就在旁边伺候着。
“担心也没用,子弹不长眼,自求多福吧。”
谈景琛哼了一声。
“三小姐近来怎样?”
少奶奶道:
“三小姐喜欢冬蕊,天天逗了她玩,倒是挺好的。孩子们还小,哪有那么多心事,吃了玩了,就开心得不得了。”
讲到心事,谈景琛暗搓搓地不安了一下。
少奶奶虽不直接指明了说,但这话,焉有不怪他之理!
谈爷冼好脸,春哥拿过毛巾,主动要替谈爷揩脸,谈爷挡了下,自己接过来沾了沾脸和手。
谈爷当着少奶奶面,直接就拒绝了春哥,春哥脸嫩挂不住,腾地便红红的,转身走到少奶奶跟前,委屈到差点流泪。
“把冬蕊抱来我看看。”
谈爷到底是心最软的,看春哥这个样子,也觉有些不忍,想起好些天没见孩子们了,便道。
“春哥,快去给谈爷抱来瞧瞧。”少奶奶便催着。
去了一会,春哥前面抱着冬蕊,身后跟着奶娘和三个小少爷,冬蕊见了谈爷,手舞足蹈的,笑个不停。谈爷接在手上,左右仔细打量着,喜欢到不得了:
“冬蕊这丫头,胖胖的,长相越来越好看了。”
少奶奶也笑:
“可不是么,那眉眼,像极了一个人。”
少奶奶虽没有明说,但谈爷心下知他说的是计学文,也笑了笑算作默认。他又拉了三少爷道:
“来,三个小少爷,过来爹瞧瞧,长高了没有?”
立时,谈家三个小子,齐刷刷并排站到谈景琛跟前,喊着:
“爹爹,我想你了!”
“爹爹,我也要抱抱!”
“爹爹,你这次回来,还走么?”
这一个个稚嫩无比的声音,带着软糯的腻滑,融化着谈景琛那颗柔弱无比的心,他一个一个宠爱着自己孩子,摸了他们的脸,捋了他们那毛茸茸的头发,阳光照进客厅,一切安祥美好。
少奶奶觉得这一刻,就是最好的幸福了。
他们不谈北平,甚至连计学文,都不敢提及,怕伤到彼此,哪怕一个话说重了,都是可悲的难过。
二人心知肚明,有一个人,不只谈爷用了心,用了灵魂在牵挂着,就是少奶奶,也一样是夜里翻来覆去,替他们惆怅,替二人纠结。
那个人便是邹雪云。
最经典的便是,邹哥儿身穿一件樱红色妆花金枝线叶彩晕锦华衣,逶迤拖地掐牙散花水雾绿草纱裙,身披蓝色彩绣薄烟纱彩晕锦,肤如凝脂的手上戴着一个金镶九龙戏珠手镯,腰系丝攒花结长穗腰封,上面挂着一个扣合如意堆绣香袋,脚上穿的是莲花软缎鞋子,在台上团扇飞舞。
那一刻,容光照人。
谈爷知道,他人虽是回到上海来了,心,却还存留在邹雪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