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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二章 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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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扭曲感消退之后,李布衣并没有马上张开眼睛。如果睁眼后现在自己还是站在海市蜃楼的话,李布衣对自己接下来的行为完全没有把握。他努力的深吸了几口气,然后猛的张开眼睛。
四周的景色是那么的熟悉。
茅屋幽雅,也没有什么特别处,竹篱笆内,小小院子养着鸡鸭,鸭子在小池游水,小鸡在啄吃谷禾米。院子里开着鲜红和鲜黄的美人蕉,竹篱上还爬满了紫色牵牛花。凉凤徐来,带者几丝微雨,每朵花都像招曳着小手。
李布衣轻轻的笑了,既没有胜利地味道,也没有成功的喜悦。他只是单纯的,象个孩子般笑得轻松与愉快。
不多时,草棚里走出一个十七八岁,瘦高瘦高的少年,细看下来,竟是糖果。现在的糖果已经不是原来那个机警精灵的孩子了,十几岁的他个子隐隐有超过李布衣的趋势。也许是因为长期跟随着赖药儿到处行医的关系,看多了人间的悲欢离合的他,神情显得意外的冷俊。此刻,他正红着一双眼睛向外走,脸上满是藏不住的悲痛。
看到李布衣的瞬间,糖果愣了愣,一脸的悲痛竟瞬间化为一股浓重的杀意。
李布衣突然觉得有谁一盆冷水浇在他身上,不祥的预感让他的心冰冷得无力跳动。
“……你进去吧……”他从牙缝里强行挤出声音,紧紧地掐着自己的手心,简直恨不得马上能扑过去把李布衣撕成碎片。“爹爹说……想再劝你一次。”
什么意思?
李布衣混乱不安的想着,他的脚带着身体慢慢的向里走。
正走过糖果的面前,却又被他拦下了。
“事到如今,你就别为难他了……”他抓着李布衣的衣襟,哀求般的垂下了头,“哪怕只是装装样子也好……已经不会有以后了……拜托你……不要再辜负爹爹……至少在最后……!”
装样子?以后?辜负……?最后……?!李布衣艰难的咀嚼这些零散的词语,每个词具备着异样的杀伤力,像一把把尖锐的锥子,把他整个人挫的千疮百孔。
“……什么意思……”
一把甩开抓在胸前的手,李布衣掐住糖果肩膀猛烈的摇晃,强迫他看向自己。
“你这是什么意思!……药儿……药儿他怎么了?!”
糖果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爹爹……爹爹他已经不行了……!”
李布衣的世界在他的眼前轰然倒塌。
飞步闯进茅屋,李布衣毫无困难的找到赖药儿的房间,在床上看到了他心悬的人。
此时的赖药儿不是什么白发俊颜的美男子,他无力的靠在床上,甚至比在海市蜃楼上更为的苍老憔悴。
“药儿?!”
李布衣一箭步冲上前去,却被赖药儿的眼神镇住了。
认识赖药儿这么多年,李布衣自认为很了解赖药儿。
可是现在,那个混合着失望,悲伤,痛苦,轻蔑,愤怒的表情,却是李布衣从来没有看到过,也从没想过会出现在这个名叫赖药儿的人脸上的。
“李兄……”赖药儿虚弱的咳嗽了几声,开口道,“凭你我相识多年,我还叫你一声李兄……我问你……事到如今,你还执迷不悟吗?!”
“执迷不悟?你在说什么?”李布衣被这突如其来的喝骂弄得莫名其妙。
“说什么……?”赖药儿瞪大着眼睛,如枯枝般的手指凝在空中,瑟瑟颤抖。
“你竟问我在说什么……?!你把我囚禁于此,利用自己的江湖地位诱使正邪两派大战,致使两方死伤无数……而后更是毫无理由的滥杀无辜,甚至身边的亲友也不放过!这样的你竟还有脸问我在说什么?!!李布衣!!你还是不是一个人?!!!”
赖药儿的指责就像一把破开禁忌的钥匙般,打开了“这一次的李布衣”记忆的封印。狂暴疯狂的记忆尤如黑色的洪流般,轰的一声淹没了李布衣的脑海。
是的。那一年的“李布衣”杀掉闵家三口后,在滥杀无辜的沉痛内疚和保护了赖药儿的喜悦中扭曲了心灵,堕入魔道。为了在能保护赖药儿的情况下得到七大恨,他利用自身名望挑拨正邪两派关系,引发战争,刺杀鬼医,强攻海市蜃楼,赫然就成了一个顶这正派大侠名头的混世魔王。可就在这个据成功只差一步的时候,李布衣却在一时激动的驱使下轻率的靠近了花坛,他黑暗的内心导致了这颗世间仅有的燃脂头陀急速枯萎,功亏一篑。
等到得知事情经过的赖药儿赶到海市蜃楼时,他看到的只有呆滞的捧着一把灰烬的李布衣,以及一座被鲜血浸红的海市蜃楼。
一切,已经结束了。
被愤怒的赖药儿责骂,唾弃的“李布衣”彻底的绝望了。没有理解,没有安慰,没有目标,没有希望。迷失了所有的“李布衣”为了独占赖药儿,做出了认识他的人完全无法想象的事情——他利用自己的身份偷袭木棚里,杀掉所有武艺高强的人,然后用剩下的生命将赖药儿囚禁在这里。
至此,天下再也没有什么布衣神相李布衣了,剩下的不过是一头盘踞在木棚里,以绝望的荆棘守护断绝一切,不断伤害自我与他人的野兽。
执迷不悟吗……
李布衣扶着头,暗自笑了。
没什么执迷不悟的。
他想。
错的不过是手段罢了。
慢慢的走到赖药儿的床前,李布衣伸出手。赖药儿身体一僵,想要向后躲去,却见李布衣只是执起了他的一撮银发。已经衰老到极致的身体并不允许他对如此温和的动作做出任何有威胁性的抵抗,赖药儿只能费力的嘶吼。
“别碰我!”
与赖药儿以往的认知全然不同,李布衣只是将那撮银发印在唇上,温柔的微笑。
“别担心,药儿,听我说。”
见其如此,赖药儿冷冷的看着李布衣没了行动,等他的下文。
“你放心,我一定会救活你的。你讨厌也好,恨我也好,我都要救你……”李布衣反复亲吻着那撮头发,诚恳的像在膜拜他的神祗,他的声音低低的,温和得就像羽毛在轻轻抚摸耳廓,“只要能让你活着,什么都无所谓。”
和以前一样,他静静的,淡定的微笑。
没来由的,赖药儿突然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灌顶而上。就像是一只巨大的手,轻轻的,暧昧的,冰冷的,随着李布衣的话语抚摸着他的全身。
明明是如此温柔的微笑,明明是应该感动的话语,明明没有任何暴戾的行为……比起之前那个疯狂的“李布衣”,面前这个人简直像一只温驯的兔子,可赖药儿却忍不住的颤抖。
太异常了。
与其说面前这个人是被疯狂支配的李布衣,恐怕被妖魔附身的男人更适合形容他吧?
这个在看自己,在对自己倾诉的人,到底是谁?
“我不需要你这样!”赖药儿颤抖着身子,挣扎退却,直到顶到床头,“为什么你会变成这样?!这样的活着……!我根本不需要!!”
“我不在乎你需不需要。”李布衣立在原处病态的笑着,“我只想你活着。”
“这样的生命我不要!生死有命,你这么多年的易学到底学到哪去了?!看看你的样子!哪还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李布衣?!李兄啊……强求无益,你每每拿这话教训求死,为何自己却深陷其中?!”
赖药儿责骂着李布衣,期望能够让他恢复清醒。可到底怎样才算是清醒,其实赖药儿自己也不知道。
他能清楚感觉到的只有一点。
他所认识的李布衣,早已经走火入魔了。
李布衣静静的听着,只是笑,目光宠腻而温和,却无半分反省之意。
这些东西,他何尝不知?
只是在心爱之人的生死面前,道德对错,正义邪恶,那就是些如薄纸般苍白无力的存在。
“李布衣……!咳!”
赖药儿正欲再劝,忽然一口血喷出,把雪白的被絮染的通红。
“药儿!”
飞身扑过去扶住赖药儿倒塌身躯,李布衣把他小心的放倒在床上,抚摸着他的头发柔声说着:
“别再说了,药儿,我都知道的……你累了,休息一会吧。”
“……李布衣……!”赖药儿的脸上泛着红光,俨然已是回光反照之势,他顷尽最后的一点力气紧紧的楸住了李布衣的衣袖,口中的鲜血不断涌出。
“醒醒吧……李布衣!你救不了我……!不要再折磨别人了……放过你自己……!”
“安心吧,药儿……”李布衣微笑着,把赖药儿的头抱在自己怀里,“我不会再做了,我发誓,等你睁开眼睛时,看到的会是一个全新的李布衣。”
“记住你的话……”赖药儿无力的看着李布衣,呼吸慢慢的缓了下去。
“我在地府看着你……”
“嗯,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失望的,睡吧……”李布衣轻柔的抱着他的头,温和的梳理着他的头发。
轻柔的风从窗口漂浮而过,带着淡淡的,不知名花朵的香味,将这两人包裹在内,迟迟不肯散去。
不知过了多久,李布衣看着从窗外飞来的七彩之蝶,轻轻的笑了一声,慢慢合上了赖药儿半开的眼睛。
小心的将手中的赖药儿放在床上,在沉睡的恋人额上轻轻吻了吻,李布衣这才柔声道:
“带我走吧。”
他翻身下床,面色安详的令人发寒,仿佛刚刚死去的人是他一般。
“我要去八年前,药儿到达富贵小庄前半刻钟。”
蝶并没有立刻满足他的愿望,它在李布衣的手边四下翻飞,似乎在试图告诉他些什么。
李布衣一愣,翻过自己的手掌,了然的笑了。
他手掌的生命线,不知什么时候变得只有原来的一半了。
静静的覆过手掌,他淡淡的对彩蝶说道:
“没关系,走吧。”
话落的瞬间,他便出现在了无人的小路上,远远的看着富贵小庄,手掌上刻着那只剩下四分之一的生命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