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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临危【大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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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衣岚重新站在了一片旷野之中,四周野草枯败苍白,毫无生机地趴在地上,风吹过时簌簌摇动,像一只垂死老兽发白的皮毛。
四处都是堆叠的白骨,人骨与兽骨胡乱堆在一起,让此间看起来像经历过鏖战的乱葬岗。
沈衣岚进入此处,还没来得及看清所有幻象,便骤然感觉由四肢百骸生出极为浓重的无力感。他的每一根经脉似乎都在抽痛,惹得他光洁额头上沁满了细密的冷汗。
好痛……
沈衣岚死死地咬着下唇,在上面留下了长久难以复原的齿痕,他甚至尝到了自己的血腥气,可还是难以抵御这由内而外、几乎要夺走他全部神志的折磨。
看来第二颗药丸的药效也已经过去,副作用开始显现了。
沈衣岚啧了一声。
为什么偏偏是现在……
沈衣岚紧紧闭着眼睛,落雪般的银睫向下遮掩,小扇状的阴影边缘正好盖住他眼下细细小小的红痣,让整个人的脸色都黯淡了下去。
他霜白的长发似银带一般自肩头流淌而下,随着他咳嗽时单薄肩背的抖动轻颤,透足了无力和孱弱感。
他不知如何应对眼下的危机,茫然之际,远处传来熟悉的少年嗓音:“哈哈,仙尊。”
沈衣岚抬眼,率先看到了一只足有凉亭大小的紫色迷蝶。它翅膀极大,煽动时在身侧带起风流,让人极为清晰地感受到它的逼近。
沈衣岚在它面前堪称“娇小”,或是“渺小”,因这种差距,迷蝶身上的每个细节简直纤毫毕现,让他无端感到恶心和恐惧。
他后退一步,才看清迷蝶背上站着的人。
是巫灼。
巫灼依旧紫衣银面,只是将披散的黑发束了起来,身侧也挂着那把颀长的弯刀,整个人显得更加干练,也更加危险。
他原本抱臂稳稳立于迷蝶之上,靠近沈衣岚后跳了下来,停在了沈衣岚的面前。
巫灼看着沈衣岚的样子,呼吸微滞。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撩开了沈衣岚的银发,喟叹道:“好美……”
就在对方的手即将触碰到自己脸颊的瞬间,沈衣岚眉头紧蹙,偏头张口,死死地咬在了对方的虎口处。
他咬得那样用力,很快便感觉到对方温热的血顺着自己的嘴角留下。
沈衣岚恨不能直接将巫灼撕碎,可他的身体状况竟然连维持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都很困难,他很快呼吸急促,不甘心地松口呸了一声,将污血吐了出去。
“你这样的人,血竟然也有温度,真叫我意外。”沈衣岚眼底闪动着狠绝的冷光,讽刺道。
巫灼笑了一声。
他抬手欣赏了一会儿沈衣岚的杰作,而后竟伸出舌尖,极为享受地将血迹舔舐干净了。
沈衣岚感到一阵恶心,紧接着听见巫灼道:“你何必和我这样针锋相对呢?想必你在担心你那个徒弟吧——他叫什么来着,哦对,萧见山——那我不妨给你看看。”
他说罢,右手虚虚一抬,在掌中幻化出了一个巴掌大的玻璃球。那球中有幻象,沈衣岚只稍微一瞥就登时紧张起来。
萧见山……
萧见山似乎在发狂,他手中握着破暮,正在拼命攻击着幻阵核心,表情是沈衣岚未曾见过的狠绝和阴沉。
沈衣岚知道这影像不是作伪,萧见山在与他分别前就已经很不对劲了。
巫灼满意地欣赏着沈衣岚的表情,而后引诱道:“仙尊,你若答应跟我走,我会立刻停止迷蝶十二境的运作,保证你的小徒弟活着出去。”
他顿了顿,语气更柔软了些,可他骨子里的偏执疯狂也难以掩藏地暴露了出来:“我会治好你的病——或者就这样,都随你心意,我什么都听你的。”
沈衣岚面色苍白。
他眼下稍一动脑就神识剧痛,根本无法凝神思索,更遑论判断出萧见山究竟在何处、能不能撑到迷蝶十二境露出破绽。
巫灼极端狡猾,将自己的实力伪装的很好,让人根本无法判断他究竟剩下法力、还能让迷蝶十二境正常运作多久。
见沈衣岚不应答,巫灼胜券在握般勾了勾唇角,向后靠在迷蝶的侧腹,冲沈衣岚伸出了右手,做出邀请的姿势。
他整个人看上去有些懒散甚至漫不经心,可一开口,声音却带着极易察觉的颤抖,显然是在紧张:“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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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衣岚和巫灼并肩坐在了迷蝶的背部。
他眼下头晕目眩,毫无战力,只能先顺从巫灼,再伺机而动。
这么想着,沈衣岚又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被架在迷蝶两根触角之间的幻象玻璃球。
萧见山已经进入了一个新的幻境,攻击肉眼可见地越发凶悍,可他的目光也越来越混沌,俨然有走火入魔的迹象。
沈衣岚已然明白对方彼时为何坚持离开他身边,且绝不让他跟随了——萧见山是怕此刻的状态会伤害到他。
他们在黄沙古城秘境中乃是顺着幻象寻找线索、让阵眼自发出现,可眼下萧见山却是在用蛮力攻击幻境,直到打破幻阵核心为止,两者所耗用的灵力和危险程度都不能同日而语。
沈衣岚掩藏在广袖之下的手指紧紧地攥着。
若萧见山当时没将最后的法力留下来接住自己,伤势便能减轻一些,此刻也不会这么被动……
沈衣岚心中焦灼万分,可他再如何愧疚和担忧,现下也必须冷静下来。
他得给萧见山拖延更多的时间。
“他已然接连攻破两个幻境了,”
巫灼侧头看着沈衣岚,“寻常人在第一个幻阵就该死掉。到底是你带出来的徒弟,还不算差。”
“若你所说的‘还不算差’,是指能跨越境界,把你一个几百岁的老怪物打得满地找牙的话,那的确是的。”
沈衣岚冷声回应。
巫灼愣了少顷,而后极为癫狂地大笑起来。
他笑得前仰后合,连眼泪都出来了:“好仙尊,你的一张利嘴,说话还是这么毒啊。不过,你也不必想着刺激我,”
巫灼向沈衣岚耳边靠了靠,低声道,“毕竟你越是这样,我就越是兴奋。”
沈衣岚面色一沉,偏过头躲开了。
巫灼见状,神色讪讪,自讨没趣地坐正了回去。
他食指划过腰间弯刀的刀鞘,又开口道:“不过,你何时这样维护过一个人?当真让我有点嫉妒了。若不是你答应了和我回去,我可能……会让他死得很痛苦。”
“是吗。”
沈衣岚淡淡一笑,“巫灼,被你喜欢上真是一件极其恶心的事。”
“嗯。”
巫灼的目光暗了暗,“那真是对不住了。”
沈衣岚没有力气再去回应了。
增强体力的药物后遗症比他想象的更猛烈,或者不如干脆说是他的病情恶化了。他疼得浑身直冒冷汗,面色苍白如纸,当真半分血色都没有,更没有力气去在巫灼面前周旋伪装。
他这模样自然逃不过巫灼的眼睛。
巫灼道:“你到底是怎么成了这样的?”
他说罢眼帘微垂,似乎在回忆自己被封印在千里鸣风卷之前,沈衣岚那傲然强大的模样,意犹未尽地啧了一声。
沈衣岚缓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恢复了些许气力。
他第一反应还是去看承载着幻象的玻璃球,这一次触及到其中影像时却目光一动。
几许,他敛去惊讶,神色如常道:“我灵契落凤时出了意外,失败了。”
巫灼闻言,情绪肉眼可见地差了下来,嗓音也变得更为低沉,不似一个少年该有的声线。
“若你早像今天这样听话……接受我给你制作的骨鞭,就不会有这么多的意外,你我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样的地步。”
他转过头,眸中有真心实意的困惑和委屈:“既然你们都说万物平等,那么人骨与兽骨又有何区别?我当时只不过是想尽我所能把最好的给你,我只想看你一笑,你却……不过眼下治病要紧。这件事,等你痊愈了我再惩罚你,好吗?”
这个曾让修真界闻风丧胆的妖王,对着身侧已经成了肉.体凡胎的沈衣岚说出这种话。
他对于生杀劫掠自有自己的一套理论,仿佛杀人取骨是什么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沈衣岚没有办法接受他的观念,却也没有办法说服他,只好不去争辩了。
巫灼在迷蝶十二境中来去自如,有他在,二人不会被任何幻境捕获。
此刻,迷蝶十二境的结界已经近在眼前,沈衣岚又看了一眼玻璃球,轻笑了出声。
他笑得那样恣意和轻松,眉眼间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股强大与自信,仿佛生长在极北之地苍茫雪巅的神草,不会为任何风雪而折。
巫灼被他这样的笑所感染,眸光中不自觉地流露出了一丝爱慕,也跟着笑了。
“沈衣岚,我不知道该怎样让你明白,你到底有多好看。不过我们今后有的是时间。”
沈衣岚看了他一眼。
“巫灼,你总是这样蛮不讲理,强加给我你的关心,强加给我你的爱慕,强加给我我不想要的一切。”
他的笑容渐渐淡去,神色也冷了下去:“你这样爱慕我,难道不了解我吗?比起尊严尽失、被人囚禁侮辱、因为病痛和无能而屈服和认输,死对我来说更轻松些。”
巫灼还没有从他态度的骤然转变缓过神,沈衣岚便站了起来。迷蝶飞得很高,地面上的枯骨在这样的高度看去,成了蝼蚁一般的黑点。
高空中不断席卷的风将沈衣岚尚未换下的“圣袍”吹得猎猎作响,像是自九天降下的神祇。
巫灼骤然紧张起来:“你干什么,你别忘了萧见山还在我手里,你——”
他说罢去看蝴蝶触角之间的玻璃球,却发现里面已然空无一物,早就不见了萧见山的身影。
沈衣岚轻蔑一笑,左腿向后撤了一步,身体放松,后仰着倒了下去。
这是场以生命为筹码的赌博。
他赌萧见山会来救他。
他赌萧见山来得及。
强烈的失重感传来,沈衣岚感到前所未有的解脱。
就在巫灼将要拽住他的前一瞬,沈衣岚广袖之中的千里鸣风卷竟挣扎出来,而后自发地展开了!
隔着金色的壁障,沈衣岚看见巫灼的面色变得嫉妒狰狞。
对方显然气急败坏,想跳下来追上他,却被骤然从千里鸣风卷中冲出的某个人拦住了,二人登时祭出武器打斗起来。
就在沈衣岚仔细分辨从卷中出现之人的身影时,他听见周围传来极为熟悉的铃铛声响——是他在黄沙古城更换“圣袍”时所听见的那个。
沈衣岚目光一凝,却根本看不见对方的身影,而对方似乎也对他没有敌意,声音在沈衣岚耳边停滞了一瞬,便消失在了旷野之中。
究竟是谁……?
沈衣岚来不及探究了。
他能感觉到自己离地面越来越近,心跳由于紧张而不可遏制地愈发快速和猛烈,他孤注一掷,闭紧了双眼。
几许后,沈衣岚撞入了一个宽厚结实的胸膛。
巨大的冲击力将他们径直掀翻,在地上拖出数丈的长痕,可沈衣岚被来者死死地护在怀中,没有受到一点伤害。
踏入死地而后生的刺激让沈衣岚头皮发麻,心间不断震颤。等他回过神来,第一时间便嗅见了几乎要将他包裹住的冷沉松柏的气息。
是萧见山。
沈衣岚的识海中刚浮现出这个名字,便被人稳稳地扶了起来。
许是因为消耗了太多的力量,对方的嗓音听起来格外低沉喑哑:“师尊,你怎么样?”
沈衣岚没应声。
他抬眸看向萧见山的脸,就那么怔了几许,始终高悬着的心才终于落了下去。比之自己死里逃生,发现萧见山没有折损在幻境之中似乎更让他感到喜悦。
萧见山双眼上覆着黑绫,衣袍几乎要被血浸透,浑身都是极为浓重的杀戮之气。可当他有些焦躁和紧张地打量沈衣岚是否受伤时,所有的攻击性都被悄悄敛藏起来了。
“你怎么能随便跳下来?!”
再三确认沈衣岚并无大碍后,萧见山吐出了一口浊气,语气中带着明显的后怕,“知不知道有多危险!”
沈衣岚正要说些什么,却骤然被萧见山紧紧拥入怀中。
他的呼吸凝滞了一瞬。
那个瞬间,沈衣岚并没有感到排斥和抗拒。他意识到自己心中的什么防线瓦解了,那些已然松动不堪的怨愤被埋藏在了坍塌的巨石之下,又被洪水冲刷殆尽。
他后知后觉地明白,自己并不是真的恨透了萧见山——他只是太过在意,在因最后那段他不愿回首的晦涩时光感到失望和委屈。
可现在,沈衣岚忽然有些释然了。
算了,放下吧。
他们师徒……他和萧见山,一切或许还能从头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