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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芙蕖摧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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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间,李玄都提脚欲走,身后就传来了南安郡主梅织雨的轻咳声,李玄都脚步顿了顿,到底还是回了身,推门而入,在梅织雨的榻上坐下,将她的手握在掌心。
“你在这里安心住着,圣人那里自有朕为你斡旋。”
梅织雨低垂着黑而密的眼睫,闻言才抬眼望着李玄都,眼神悲苦。
“这里历来都是皇后的居所,我既不配做皇后,又怎能安心住着?在圣人眼里,我就是个余孽、罪人,陛下何必可怜我?”
眼见着自家郡主又同陛下吵起来,跪在一旁的豆蔻赤藤都瑟瑟发抖起来,生怕又见到两人剑拔弩张的场面。
同前朝废帝的脾性一样,梅郡主也是个宁折不弯的烈女,自打同陛下相爱以来,从不拿陛下当九五至尊,该小性儿就小性儿,该闹脾气就闹脾气,一年到头怄气出走的事,常有发生。
好在陛下爱极,吵过闹过,还是爱她如初。
只是从前没有旁人,闹也就闹了,如今紫微城有了新后,那位新后不论是出身还是性情,都比自家郡主硬实,更别提那位新皇后,还生了一张清丽绝俗的面孔。
自古男人都爱小意逢迎的女人,从前没比较,往后若是新皇后放下身段,曲意逢迎,说不得能把陛下哄走。
都这个当口了,自家郡主怎么还看不清形势呢?
好在陛下并没有发作,反而平静地说道:“住就住了,还怄什么气?”
梅织雨闻言,心头愈加地委屈,只拿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望着他,拱进了他的坏里。
“你舍命救她,还同她在篝火旁坐着说话,我只要一想到心里就绞痛,今夜你同她若是同她同了房,我恐怕能呕出血来。不成不成,我一想到她以你的妻子的身份同你说话,心里就又酸又涩——不准你去见她。”
李玄都笑了笑。
六年前,他还是不受宠的皇子,阿耶派他去南地查毒草案,结果在森林里中了瘴气之毒,孤立无援、危在旦夕之极,是赞赞领着梅家四将,将他救了出去,彼时她也是眼下这般又娇纵又无理取闹的模样。
“你们郡主烧糊涂了。伺候她歇下。”他松开梅织雨的手,拍了拍她的额头,笑着站起身,由着宫娥为他整理衣衫,接着便走出了云台殿。
梅织雨像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说不出的憋屈,眼见着陛下出了门,豆蔻赶忙凑上前来,捉住郡主的手臂摇了摇。
“郡主,为今之计,还是要尽快诞下龙子……”
梅织雨心头思量来去,摇摇头说了一句时候不到,“姑母说,男人自来都是对轻而易举到手的东西,不珍惜,倘或我给了他,迟早都会成了厌弃的那一个,若是一直这般勾着,便能更长久些……”
“至于皇子,且不说能不能留下,即便生下来,圣人也容不下。时机不到,还是慢慢计划着来。”
在豆蔻看来,陛下已经是爱惨了郡主,这时候都不算好时机的话,什么时候才能成事呢?
梅织雨却还在回味方才的甜蜜。
窗外雨滴敲打,她与李玄都耳鬓厮磨,滚烫与滚烫相接,柔软与柔软相触,天地都颠倒了,好在最后一刻理智回还,他记着她还在发热,梅织雨还记得姑母的交待,两人相拥而眠,倒也无限甜蜜。
至于新皇后,一团孩子气,纵有无边的美貌,却也绝不会摸透陛下的脾性,梅织雨根本不担心她会夺走李玄都的爱。
她一边儿回味着,一边又忧心着,窝进了软被里,胡思乱想着进入了梦乡。
雨还在绵绵下着,大业殿里的金砖升腾起了烟水气,李玄都走在伞下,靴上也避无可避地沾染了雨水,湿了一片。
他往正殿里去,转过弯进来的时候,第一眼先看到了坐在椅上正支着手,撑着脸颊的皇后,她在补眠。
很奇怪,他很少见到在他面前从容的人。
人人见他,面上都有惶恐之色,无非就是显露出来与极力遮掩的区别。
纵是饱读诗书的肱骨老臣,都会在他笑意收敛时,露出一瞬惶恐。
而他这位新娶的皇后,却无时无刻都很从容。
大大方方的笑,大大方方的说话,就连疼,都大大方方地喊出来。
此时雨气侵肌,她在昏暗里坐着,像一尊低眉的瓷白菩萨。
李玄都对自己这一刻的想象感到奇怪,在穿堂里站了一会儿,方才踏进了正殿。
不知道为什么,李玄都忽然对她看见自己后的第一句话感到好奇,就像他从明堂出来,赶到飞鸾宫的时候,她的第一句话不是疑问,也不是生气,而是极其家常地问他可用过晚膳了。
到底才过丑时,还是属于夜晚的范畴,姜芙圆在大业殿里待得久了,困倦慢慢袭来,不由地闭上眼睛小憩了一会儿。
再睁开眼睛时,李玄都就坐在她的对面,正将手中的一盏茶放下,察觉到她醒了,抬眼缓缓看过来。
“这里也能睡?”李玄都慢悠悠地问道,“皇后睡得好吗?”
姜芙圆还有些茫然,左右里看了看,像是在确认自己的所在,看清楚对面是李玄都,方才呼了口气。
“睡的不好。”她很坦然,“晓起要去觐见圣人,不知道怎么应对。”
回回见她,都有惊人之言。
京城的女儿家,不会那么直白地说出自己的所思所想,她倒好,一点也不隐藏。
“你知道圣人会问什么?”李玄都和她交谈的兴趣大大增加,又见阮春为她奉茶,她摆摆手说不喝了,竟然还提出了自己的要求:“……我想喝牛乳茶,这里有吗?”
阮春瞪着眼睛想着,忽然想到了什么,惊喜地说着,“楚城进贡的青砖茶加上新鲜牛乳,盐一勺,砂糖三勺——殿下,可是如此?”
“是了是了,你可真聪明,从前喝过?”姜芙圆问道,拉家常似的和他说着,“下着雨的早晨,喝杯牛乳茶再好不过了。”
阮春笑着应是,却步去办了,李玄都觉得眼下的这幅情形很怪异,他与他的新婚妻子,在新婚之夜的凌晨时刻,对峙似的坐在这里,他内心如临大敌,对方却很放松。
“我大嫂过门第二日,几个堂姊妹闹她,问东问西,把大嫂闹了个大红脸,借口带我买糖吃,才躲过去。我想,圣人是世上最尊贵的人,绝不会问些离谱的问题,可大婚之夜陛下没在飞鸾宫留宿,圣人一定会问。”
李玄都不可思议地看她,“这种事,是能大大方方问出来的?”
“为什么不能?”姜芙圆认真地问他,“我可以同圣人说,陛下政务繁忙,理了一夜的机要,可圣人一定会以为,陛下……”
她说到这里,顿住了。
殿外雨声滴答,尤其显出正殿的安静,她的嗓音在其间轻盈着,骤然的停顿,使得李玄都醒过神来,好奇自己竟在认真听她说话。
“以为朕如何?”李玄都低头饮茶,随意地一问。
“以为陛下,不喜欢我。”
任何暧昧之言,只要用一本正经的语气说出来,就不会使人怀疑它的真假,也不会让人尴尬。
李玄都的内心大受震动,清茶的苦涩气味在舌尖弥漫,不知道为什么,面对如此坦荡的她,他的心中忽然有了些微小的羞惭。
应该怎么回应呢,他不知道,更不知道要怎么跟她明说,自己想要的的仅仅是一个皇后,一个紫微城的摆设。
“皇后可听过一句话。至高至远明月,至亲至疏夫妻。朕的喜欢没那么重要。”他为刚才自己一瞬间的羞惭感到愤怒,好像她突破了自己设下的边界,轻易就同他探讨起了喜欢与否的话题。
紫微城初来乍到的皇后殿下,面上显出了失望的神情,恰巧这时阮春呈上来牛乳茶,姜芙圆拿起来,饮了小小一口,的确香甜,却不是云中城的味道。
她说知道了,好像也不愿意再说些什么了,站起身往殿外走去,此时殿外的天空悄悄变了黛蓝色,皇后穿着家常的素白衣衫,干净地像一朵渐渐飘远的梨花瓣。
小扇与小盏在月台上等着她,见郡主神色郁郁地出来了,只觉不好,只是此时尚在大业殿前,不好多言什么,只扶着郡主慢慢下了台阶。
阮春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心里涌起了一阵酸楚,他看着皇后殿下离去的身影,又看了看陛下,到底还是多了一句嘴。
“陛下,小底去送送皇后殿下?”
李玄都不置可否,挥了挥手,阮春便走了出去,追下了台阶,对着凤辇上的皇后殿下一躬身。
“殿下,您不光是紫微城的皇后,还是后宫的主人,把心放宽些,才活的痛快。”
姜芙圆知道阮春是在安慰她,点头谢道,“多谢你,倘或有机会,我带你回云中喝牛乳茶。”
阮春点点头,拜谢皇后殿下。
一路沉默回了宫,小盏去看时间,已是寅时四刻,快要到觐见圣人的时分,同宫娥们一同服侍着皇后沐浴更衣,一切收拾停当之后,方才乘车往仁寿宫去。
仁寿宫里,曹太后才起身,她是保养得宜的中年人,起身之后自有一套自己的养生流程。
园子里慢走十二圈,再用早膳,之后才去洗浴更衣,另有妆娘司裳为她梳妆打扮,一切收拾停当之后,方才能出门逛园子、见客。
今日是帝后大婚的第二日,住在紫微城外的两位大长公主、长公主,还有几位老王爷的王妃都进了宫,再有几位同曹太后交好的外命妇,都受到了邀请。
曹太后今日就起的尤其早,在园子里走了两圈,正品评那一株晚开的海棠花时,伺候她多年的老人儿关朝玉过来请安,说起从昨儿夜里就知道的消息。
“陛下昨儿夜里没宿在飞鸾宫。”
曹太后的脸色一下子就阴沉下去了。
她知道这皇后是逼着皇儿娶得,可她见皇儿不仅去了边境,还为她受了伤,原以为是转变了主意,谁知道昨日里,皇儿竟独自一人祭了祖,半分颜面都没给皇后。
谁能想到,皇儿竟连洞房都不进了。
“此事若是传开了,皇后日后就很难在后宫立威。”曹太后斩钉截铁地说道,“更不可叫亲戚们知道。”
“晚了!”关朝玉扼腕道,“昨夜奴婢知道了这个消息,当即就封了知情人的口,岂料今早上宫娥奴仆间就已经悄悄传开了。”
“飞鸾宫除了皇后自己带来的丫头以外,全是你布下去的人,怎么会走露的消息?查,给老身使劲儿查。”
“……哪儿还用查啊!飞鸾宫的消息锁得住,锁不住太真馆梅郡主的嘴,她昨夜鸠占鹊巢,就宿在了云台殿!”
曹太后闻言,已然气的血气上涌,嘴唇颤抖,帝后之间需要磨合,她并不觉得这是件大事,当年她与先帝大婚之夜,也不是那么愉快,可中间若是横插进来一个人,那事体就不一样了。
她果真还是低估了那姓梅的狐媚子,叫她牢牢绑住了儿子的心,若不是她弹压着,怕是早就生出孩子来了。
“从前老身还能放过她,今次可万万不能了。”曹太后咬着牙说着,“把她给老身绑过来。”
“圣人,梅郡主此刻在云台殿里,要动她的话,势必惊动陛下,若是闹的沸沸扬扬,皇后殿下也就知道了,届时更不好收场。这种事,还是要悄没声息的好。”
曹太后道:“今夜老身把陛下叫来,你拿着我的令牌,找一个手法阴损的,做惯了这事体的人去,断了她的子孙宫。往后她怎么勾着人淫邪,老身也不管了。”
关朝玉诺诺称是,曹太后那口气就堵在喉管里,上不去下不来,只觉得堵得慌。
“回头想来,六年前,陛下在南境失陷,说不得就是她的手段——”
她叹了口气,又问关朝玉,“皇后为人如何?听说晋北的女子爽利泼辣,你瞧着,可是个有手段的?”
关朝玉回忆着昨日觐见皇后时的场景,免不得一阵叹气。
“皇后生的模样可真好,昨儿夜里,四处都灰蒙蒙的,皇后一走出来,天都亮了。仔细地瞧,眉眼间还有些孩子气,好在说话从容,做事大方,或许没什么手段,却是个爽利的性情。可见以貌取人这四个字是真的,奴婢就这么瞧着她,都觉得她说什么都对。”
曹太后在昨日的庆典上气的回了宫,故而没见到皇后,此时听关朝玉这般说,益发好奇起来。
“老身在深宫里浮沉二十四载,美人见得多了,似你说的这般,可没见过。”
“您自然没见过,毕竟您当年的美貌,可是惊动过一整个东六宫。”
关朝玉的一番奉承,说进了曹太后的心坎里,方才堵着的那口气也顺下去了,这便打发关朝玉去办事,自己则往正殿里坐了,用了早膳之后,便歪在了榻上补眠。
没过多时,内外命妇们便都陆陆续续地来了,在仁寿殿里坐了两桌子,陪着圣人说话逗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