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7、闲杀春雨 ...
-
睡魔如约而至。
同以往的梦不同的是,紫龙卧在深渊,一双阴森的眼向上窥视,像是要伺机而动,要将她撕碎、吞噬,万劫不复。
再醒来时一身冷汗,小盏和小扇在侧慌乱着,见郡主醒来,都不约而同地抹泪哭。
“是不是到了生地方,才又招来了睡魔?方才奴婢怎么喊都喊不醒您,吓得魂儿都没了。”
“这可怎么好,王妃娘子不在身边,也没人给咱们拿主意,紫微城里可有道士仙姑什么的,来做做法也好啊?”
“即便有,也是半点不顶用,唯有将瀚海的神将请来守夜才能好。”
小扇小盏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却忽然想到了一件事:瀚海的那位云少主,已经许久不曾见过了。
郡主出阁前,云家的夫人来添妆,王妃闲问了一嘴,云家那位微生夫人却不置可否,只将话题略了过去,当下无人在意,如今回想起来,却觉得有些蹊跷。
听话听音,察言观色,除夕夜里,瀚海少主虽有礼有节,可看着郡主的眼神绝不清白,那种安静的喜欢就像旺火的光色,温柔地围绕在郡主的身畔。
姜芙圆却没有注意到小扇小盏的心思,满心都是劫后余生的后怕,她平复了心情,好一会儿才还过魂来。
“什么时辰了?”
小扇就去瞧香篆钟,见不过丑时二刻,再看看殿外青黛色的夜天,少不得再劝郡主躺下。
“……头一回觐见,是要早些起身准备,不过再早也不能丑时二刻就出发,昨日谢姑姑说了,圣人爱静,没有早起的习惯,就按着祖制辰时四刻去就成。”
姜芙圆哪里是真的在问时辰,安静地听完,攥一攥软被的角,嗓音里还带着些许失落。
“大业殿的政务,就这么多吗?”
原来还是记挂着陛下。
小盏和小扇默默地对视一眼,交换了眼神。
即便是政务繁忙,也不至于在大婚之夜操劳吧?想来是遇上什么棘手、十万火急的事了。
什么样的事棘手,又十万火急呢?
也许是兵乱、民乱,又或是地动、天灾,才能叫陛下在大婚之夜,抛下新婚的妻子前去处理吧?
小盏想了想,出主意道:“何不瞧瞧去?”
姜芙圆闻言,犹豫一时道,“阿爹在书房里昼夜演兵,阿娘也会去瞧他,只是我不知道紫微城的规矩,也不知道身为皇后,该不该这样做?”
“帝后也是夫妻啊。您就大大方方地去大业殿,还能逾矩不成?”小盏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也没有往深里想。
姜芙圆觉得小盏说的有道理,她本就心里忐忑不安,此时既然醒了,便去看看陛下也没什么。
她向来爽利,既打定了主意,心绪也好了很多,笑道,“大大方方做什么?我偏要小小圆圆的去。”
小扇小盏闻言都笑了起来,郡主开始说俏皮话,就说明心情好了。
“外头还下着雨,奴婢叫人去备车。”
小盏去唤人备车,小扇便服侍着郡主洗漱更衣,待一切收拾停当之后,专在宫里行走的凤辇也备好了,管着车马的内侍黄小愚侯在檐下,见皇后殿下出来,跪地行礼问安。
“启禀殿下,非是小底推诿,只是雨大风急,与其您亲自走一遭,倒不如打发您宫里人跑一趟大业殿,送些宵夜点心,岂不安稳?”
黄小愚没有明说,字里行间却的确是在为皇后殿下考虑,姜芙圆听明白了,少不得又退缩了。
抬头看看夜空向下泼洒的雨,银线绵绵不断,姜芙圆给自己暗暗鼓了鼓勇气,笑着摇了摇头。
“今夜大婚,夫妻原不该分开,陛下既政务缠身,我便过去陪伴陛下。”
皇后殿下既这般说了,黄小愚自不会再出言干涉,只指使了手下人在檐下与凤辇之间铺上了稻草防滑,接着才将姜芙圆迎上了凤辇。
凤辇出了飞鸾宫,抬上了甬道,风雨越发大起来,一阵风将窗帐吹起,雨水噼里啪啦落了一些进去,姜芙圆觉得周身生凉,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深夜的紫微城比白日里更多了几分肃穆,重重叠叠的宫殿和夜色融为一体,偶一眨眼看去,像是幻化出了兽角兽爪,叫人望之生怯。
有巡视的禁军持械经过,遥遥看见是皇后的凤辇,都避让在侧,躬身行礼。
姜芙圆心中原本的忐忑不安,慢慢地就消散了。
快要到大业殿的时候,从东北角的方向忽然走来一列宫娥内侍从,均穿着雨衣雨鞋,手里都捧着油布盖着的物事。
这群人在经过凤辇时,为首的一名宫娥眼皮微抬,分明是看见了,却又迅速低下了眼睫,视线向前,径直引着身后人往大业殿的方向去了。
这些人脚程快些,很快就将凤辇抛在了身后,小扇掀开头上的雨衣,好奇地说道:“这是哪个宫殿的女使?怎生这般无礼?”
小扇的疑问不无道理。
纵使姜芙圆初来乍到,她也是礼部昭告天下、从大梁门迎进来的皇后,在紫微宫里,除了陛下与圣人,谁都大不过她去。
凤辇慢慢向前行,姜芙圆的心绪因着方才那一行人的离去,而变得更加复杂。
在云中的时候,她虽贵为郡主,却与民同乐,如今到了规矩森严的深宫,这里不比到处是亲朋的云中,还是要把自己的威信立起来。
她思忖着,唤来黄小愚,“方才过去的,是什么人?”
黄小愚通常都是在车马司行走,夜深雨大,那行人又都穿了雨衣雨鞋,无法分辨来自哪里,只说不知。
倒是飞鸾宫的殿头内侍王文度察觉了什么,斟酌道:“也许是往徽猷殿祈福的道士尼师。”
若真是道士尼师的话,那遇凤辇而不问礼,倒是可以理解。
姜芙圆并非执着之人,既有了答案,便也略过不提。
到达大业殿下的时候,白玉石台阶下的禁军正集结着,见皇后的凤辇驾临,皆俯身下跪,阮春此时还不曾下值,闻听了,从台阶上一级一级地跑下来迎她。
“夜深雨大,殿下怎么亲来了?”阮春的笑里牵起了好几道皱纹,额心的那一道皱纹里,藏了担忧与焦虑,“小底迎您去殿中小憩一会儿——”
姜芙圆立在车前,因风雨侵肌的缘故,面颊的颜色愈发白皙洁净,像绝俗的玉。
“今夜大婚,陛下忙于政务,不能成礼。我不知道明日该如何应对圣人。”
她并没有以送宵夜点心的名义,来掩饰自己的来意,只将实话照实说出,倒引来飞鸾宫殿头内侍王文度的一阵惶恐,紧张地看向阮春。
然而阮春的脸色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他知道这位边塞出身的皇后殿下,素来心直,此时说的话也是实情,故而沉吟片刻,方才开口。
“陛下原打算处理了机要,便要回去,只是方才突发了十万火急的事,故而耽搁了。容小底去通传一声。”
姜芙圆轻轻嗯了一声,随着他踏上台阶,到达大殿门前的时候,忽然看见正殿深处,有一列宫娥走进去,队列最后的女使,匆忙一眼看过来,那眼神极为熟悉。
是方才雨中遇凤辇视而不见的那些人。
深更半夜,她们到这里来,是为着什么?
看她们换下雨衣,穿着的是宫娥制式的裙衫,那必不是道士尼师了。
姜芙圆只觉蹊跷,停住脚步问向阮春,“方才在雨中见过那些宫娥,转瞬又到了这里。她们做的是什么差使?”
阮春其实经过时早已看到那些女使,此时听闻皇后殿下这么问,有慌张的神色一闪而过,旋即看也没看正殿深处,躬身说道:“是管浆洗晾晒的宫娥。”
还是不对。
管浆洗晾晒的,都是粗使的活计,怎会到正殿里来?而且那些女使身材纤细,举止轻柔,哪儿有半分像干粗活的?
姜芙圆觉得阮春没办法自圆其说,可又不好当面拆穿,只将疑窦存放在了心里,暂且按下不提。
到底她是一国之后,阮春不敢怠慢,只将她迎进了正殿里坐下,方才轻声道:“陛下在寝殿中,容小底去通禀一声。”
他说完,低下头却步而去。
正殿只剩下姜芙圆一个人,宫娥内侍隐没在角落里,安静地像一口古井。
这里是她从不曾见过的恢弘宫殿,宽大的龙桌之后,是一幅通天接地的千里江山图,姜芙圆的视线向图的上方看去,试图在金碧色的山山水水中,望见云中城。
恍惚间,她自画中看见了青黛色的屋盖,廊庑蜿蜒,仆人在院落里行走,着甲胄的护院士兵分守门下,后院的孃孃喜气洋洋地揭开了蒸花馍的锅盖,水雾腾腾。
这样圆满热闹的画面一闪而过,她的视线又沉进了昏昏黄黄的宫殿里。
是不是每一对新婚的夫妻都是这般疏离又冷漠,令她无所适从,不知所措。
她往寝殿的方向看去,穿堂处没有一丝动静,阮春走的悄无声息,像是过了很久很久。
皇后殿下在正殿里安坐,阮春上了穿堂,过了东西暖阁,再过仙楼,一路小跑往后面的云台殿去,到了殿门口之后,直累的扶腰直喘,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他不敢直接通禀,身边的小内侍瞧着大官的脸色,却遭到阮春的一个白眼,示意他们不要擅自乱动,自己则贴上槛门,先仔细听了会动静。
云台殿中,花气熏人,烛火昏昏。
梅织雨只穿了寝衣,斜倚在了床榻之上,一头乌黑秀发逶迤而下,眼下、耳后、两颊都泛着暧昧的绯红色,寝衣的衣襟半敞,露出来的雪肤上,更是布满了红痕。
她的胸口微微起伏,像是累到了极致,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之后,方才以眼神示意赤藤豆蔻上前服侍。
豆蔻方才领着宫娥回太真馆为南安郡主取换洗的衣物,以及一些常用的物件,方才并没有在云台殿里贴身伺候,此时凑近了,轻声问询。
“郡主,可成事了?”
梅织雨软茸茸的睫毛颤抖着,犹豫了一下之后,摇了摇头。
“许是淋雨的缘故,发起了高热,陛下怜我惜我,只抱着我睡了,并没有发生什么……”
此时陛下在净室中洗浴,豆蔻遗憾地收回视线,再度对上郡主的眼神。
“方才奴婢从太真馆回还,正巧撞上新后的凤辇,新后从帐后看我,奴婢目不斜视,径直过来了。”
赤藤为梅织雨掖了掖被角,轻声说道:“大婚当夜,陛下不在飞鸾宫里就寝,不用等到第二天,便会传遍整个紫微城,皇后日后如何掌管后宫,怎么服众?圣人那里,她又该如何自处?”
“是啊,在这紫微城里,她唯一仰仗的就是陛下的宠爱,这一点若都没了,她以后的日子可就难走了。”豆蔻极小声说着,旋即又说起了自己的担忧,“看着方向,新后是往大业殿里来,此刻怕是要来兴师问罪的……”
梅织雨还烧着,心情却无比的愉悦,她有气无力地笑着,像是浑然不在意外界的喧嚣。
“若真是兴师问罪,那可就太好了。”她以气声说话,像是同豆蔻耳语似的,“听说晋北的女子脾气火爆,受不得一点委屈,我可盼着她同陛下大吵大闹,叫圣人看看她亲手炮制的大婚,变成了一场闹剧。”
豆蔻赤藤听了,都觉得高兴起来,喜气洋洋地去取了手巾,浸湿以后来为郡主擦拭额头手心。
阮春在外面听了一会儿,只觉得听不到任何动静,无奈之下只得硬着头皮叩响了大门。
门里伺候的小内侍赶忙来开门,见是阮大官,忙迎客进来,阮春便穿过正殿,往寝殿门前去,恰逢李玄都沐浴更衣正出来,只着了家常的衣服,像是要离开的样子。
看见阮春来,李玄都脸色一沉。
阮春低下头去,道:“皇后殿下已至大业殿,陛下您看……”
李玄都闻言,不可思议地看向阮春,眼睛里有些疑惑,良久才由惊转笑,嘴角挂了讥嘲。
“皇后对朕,可真是情深意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