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胆小鬼说谎经》宅十六

1、小市民

　　（一）

　　“最喜欢哪一个童话人物？”
　　“假期闲暇时最爱做什么？”
　　“最想去的地方，想和谁一起？”
　　“最后悔的一件事，什么时候？”
　　“世界末日那天，你会干什么？”
　　“你相信有命中注定的真爱吗？”

　　宋佳禾认认真真地趴在电脑桌前做测试题。但时间已经过去二十多分钟了，她还是一题都没有动尽管她快把这几道题看出一个大窟窿来了。佳禾的思想已经从测试题转移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即使她看起来那么认真。
　　她的目光从最后一题直接瞟到了窗外，宋佳禾的宿舍在二楼，于是轻而易举就能欣赏到寝室对面的那颗成长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梧桐树，高大到了可怕的地步。现在它的叶子开始片片凋零，已经折腾不起任何一阵风的肆虐。而在秋风萧瑟的情况下，众多梧桐叶洋洋洒洒的落到地面上，接着承接着另外一阵风漂浮到半空又落下，而其中一片，极其幸运地从宋佳禾大开的窗口飘进来。
　　然后颤颤巍巍地落到她的手背上，正正好好。

　　佳禾把梧桐叶放进手掌心里，开始细细观察起来。她忽的想起妈妈曾经对她说过关于梧桐的典故。不过那倒不是普通的典故，至少在后来，佳禾听过很多个版本却从未听说过母亲说的这种，她觉得这果然还是妈妈胡编乱造的成果。

　　那是小学四年级时候的事了，她和妈妈去参加舅舅的葬礼，途中她经过诡异的火葬场，听到里头一片凄惨苦楚撕心裂肺的喊叫，还有噼里啪啦作响的燃烧爆裂声，被吓得哭了。很久之后她才晓得，这家人家其实是和舅舅发生车祸的受害人，舅舅乘坐的公交车因乱闯红灯而冲上人行道的隔离栏，对方只是一个无辜的行人。除此之外，佳禾的舅舅是当天第二个火化的遗体。

　　佳禾犹记得，妈妈紧紧抓住她的小手，她的手被妈妈扯得生疼，她看着面色苍白脆弱的母亲，却不敢喊痛。总之，她觉得自己随时都会失去眼前这个为自己撑起一片天的妈妈。不要怀疑，孩子们总有一种近乎可怕的尖锐直觉。精准率百分之两百。

　　而在她被吓哭之后，怎么都止不住眼泪，无论妈妈怎样哄她抱她，她还是在哭，仿佛昭告天下般的要将一切不快宣泄殆尽。那一刻，佳禾知道，自己确实是失去疼爱她的舅舅了。眼泪是世界上最不值钱的东西，因为它想要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不看气候不看心情不分场合不分轻重，理智和它对立，现实和它对立，并且物以稀为贵，而多者即为贱。

　　在一大片泪眼朦胧中，妈妈身后的背景就成了青桐树在夏季热风时节为他们乘凉纳阴的天堂。气候闷热，知了在不停地叫唤着，但衬着绿意盈盈的青桐树，好像为他们展开了一双翅膀，毫不吝啬的将他们温柔纳入其中紧紧包围。
　　最后，这场闹剧终止在母亲生气恶狠狠杀气腾腾的眼神里。可宋佳禾的心里，还是对那天的青桐树念念不忘。

　　后来妈妈给她写过一封信也是唯一的一封信，里面就写到了“梧桐树和凤凰的故事。”事到如今，宋佳禾也没能理解母亲为什么会突然间提到这个东西。
　　在信的末尾，她这样写道：“其实世界上的事，都是骗人的。其实凤凰并不愿意栖息在梧桐树上，而梧桐树也不喜欢被凤凰凌驾于它的脑袋之上。他们只是互相利用，然后误以为将天下尽收眼底，于是就这样成了传说。佳禾，也许你还不明白，但妈妈相信你以后一定会懂我的意思的。”宋佳禾认为这是妈妈在推卸责任，她确实太高估自家女儿的智商了。

　　这些风马牛不相及的思想感情被她勉强地凑合在一起，变成了长长的线头。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妈妈说的那个典故，把当时的宋佳禾吓得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颇有些□□的意味。直到前些日子她读到一本名为《The book of lost things》的小说，才发觉原来妈妈也是有些黑色幽默天赋的。

　　舅舅发生意外后，宋佳禾和妈妈脱离了庞大的家族系谱——他们家是个大家族。来到了C市。舅舅未婚，死的时候才二十六岁。佳禾记得在那个家里，她最喜欢的就是舅舅。
　　可是他死了，不会回来了。他只能远远的低头看她，而她却孤独得仰头也见不到他一丝一毫。
　　舅舅死了。
　　这是一根毒刺，深深扎在人心坎里，把宋佳禾的悲伤钉到最深处。把妈妈的精神击溃到临界点。世人都骗人，时间是治愈不了伤口的，只能用来掩埋，等到一定日子后，再由另一个人将它撕开，血淋淋的一片，惨不忍睹。

　　（二）
　　宋佳禾十八岁的时候，她唯一的妈妈也死了。
　　那天恰巧是她收到T大录取通知书的日子。
　　妈妈死的那天宋佳禾不在家，妈妈的死因更让人哭笑不得，据目击者称——其实是邻居赵阿姨，她说：“你妈妈出门时，被门槛绊了一脚，后脑勺着地，被摔死了。”
　　等宋佳禾火急火燎地赶到医院后，她的妈妈已经被蒙上了白床单。
　　她甚至连掀开床单的勇气都没了。

　　“小佳……”
　　宋佳禾回过头，面无表情地看了看身后的人，喊了声：“外公。”
　　连语气也冷冰冰的。
　　“你回家住吧，你妈妈我们会安置好的。”
　　“回家住？我的家在这里，我想不起来我还有别的家。”佳禾头一次对上她从小便畏惧着的外公苍老的眼睛，每一个字都用尽了力气，掷地有声：“我妈妈，我自己会安置好，不需要你来安置。”
　　“你这什么话？你！我好歹是你外公！”
　　“外公？即使舅舅死了也没有掉一滴眼泪，即使妈妈和我离开了你也没有挽留过，即使爸爸和别的女人私奔了你也忍气吞声的只求一个面子。哦，或许还有更有诱惑力的东西，对不对？”
　　“宋佳禾！我是你外公，你再怎么排斥，我们之间的血缘也不会说谎。”
　　佳禾笑了，“宋楚河，你是不是只是来替你的儿女们收尸的？其他时间连管都不会管对吧，舅舅被人讨债的时候，爸爸走投无路的时候，妈妈被你折腾得伤心欲绝的时候，任何时候，你都没有尽到你应该尽的责任，你只是冷冷地看着，看着我们悲惨，你很舒服是不是？现在就连外婆也被你逼走了，家里只有你一个人和一群不甘寂寞的狐狸精，你不甘心了对吧？”

　　宋佳禾从小到大都是个胆小鬼，她害怕一个人在家，害怕屋子里有蟑螂，害怕贞子会突然从电视机里爬出来，害怕被同龄人排斥，害怕读书成绩不好，她害怕曾经的那个外公和那个庞大的家族。他们像藤蔓一样会将人缠绕，慢慢收紧自己的利爪，给人致命的一记，让佳禾对他们有所恐惧，几乎窒息。

　　但即使是胆小鬼，也会有勇敢的一天。
　　妈妈，你看，我把那个老坏蛋骂回去了。那一刻她想。

　　宋佳禾精疲力竭回到家的时候，看见赵阿姨正被一群看热闹的左邻右舍围着，她还在幸灾乐祸地说着几小时前在自家门口发生的惨剧，有人不信，提出质疑，她便发火了，嘴里的瓜子吐出来一扔，口水似乎喷到了和她面对面那个听众的脸上，气急败坏地说：“我亲眼看见的！我骗你们有什么好处？佳禾妈妈就是这样死掉的呀。”语气显得急躁而狂暴，为别人不信她说的事实而横眉怒指，怒火中烧。

　　宋佳禾呆呆地站在那里，耳边只游荡着嗡嗡嗡的轰鸣，其他的一律都听不见了，她觉得她要成聋子了。世界只有一种音色在重复着：你妈后脑勺着地，被摔死了。至于警察们，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前后花了半个小时不到，最后鉴定为意外死亡，大队人马就撤走了。
　　又是半个小时后。
　　她的录取通知书到了。
　　T大的。
　　她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那封录取通知书就一把被赵阿姨夺了过去。
　　“哟哟哟，佳禾你真有出息啊，T大嘛，不错不错，你妈妈死也瞑目了。”

　　赵阿姨一家都是生活在C市的普通小市民，普通到会为了一个小小的不满就开口吵架，也会因为一两毛的小钱就动手打人。最喜欢呆在楼底下拿一把摇椅在那里和一大群七嘴八舌的长舌妇说是非聊八卦，业余还喜欢与人攀比兼冷嘲热讽。
　　佳禾没有说，但不代表她没感觉。
　　她很讨厌赵阿姨。
　　她知道妈妈和赵阿姨有过节，即使结下梁子的原因只是因为两年前妈妈没有给她她要借的那台缝纫机。

　　多可笑的人，这么平凡又庸俗地过着自己的小生活，自私的可耻态度，恣意践踏别人的心情，还享受着自己的身临其境。
　　于是，在这一天，一向怕东怕西的胆小鬼，又爆发了。
　　宋佳禾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赵阿姨甩到地上去的，又怎样疯狂地与她撕扯的。她只记得赵阿姨的长指甲一直按着她的手，以至于到了现在右手虎口处仍旧存在一块浅浅的细弯疤痕。
　　之后的事，太模糊了。好像在她的记忆里从来没出现过似的。一切的场景和人事物都被自动作了消音屏蔽处理。事情闹到了警察局，结果佳禾强制性地被外公带回了本家A市。
　　总之原本是等待希望的夏日，让宋佳禾从骨子里燃起一种特别冷的感觉。
　　从那以后，她开始讨厌夏天，一个人的夏天。

作者有话说

　　我今天纯属抽风，看到以前写文专门存的文件夹，迫不及待删了老文一个个放到这个坑里来了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