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相逢 ...

  •   那一天,大雪纷纷。
      黄河渡口,已经冰封。
      路很窄,除了风,没有动静。天地苍茫,万物渺小,四方上下曰宇,古往今来曰宙,宇宙间有一个人。那个男人仿佛由虚空中无缘无故浮现,不紧不慢走来。
      他的斗笠积了雪,他的肩上也一片白。他带着刀。
      擦身而过的瞬间,且惜愁脚步停顿。
      他也忽地驻足。
      那一瞬,他们都沉默不语。世上能让她站住脚步的人很少,想必,能让他止步的人也罕有。
      他转身。这男人的眉睫也粘着雪,他是行路人。道阻且长,一路上,他可以起无数个念头,东一点、西一点,也可以做无数个决定,快一点、慢一点;然而不偏不倚,此时此刻,他走过。
      这就是相逢。
      他问:“敢问娘子贵姓?”
      她低声说:“且。”
      他眉毛一挑,说出她的名字:“且惜愁。”
      “请问你的姓名?”
      他说:“我姓杜。”
      且惜愁也立刻知道这人是谁。她说:“杜西洲。”
      他们又沉默。视线落在彼此的刀上。他们的刀出自同一位铸师之手。
      “幸会。”他说。
      “幸会。”她点头。
      那时风雪无穷无尽。不见来路,不见去路。茫茫天地间,只有两个用刀的人。
      杜西洲说:“冒昧一问,不知娘子去哪里?”
      她说:“壶口。”
      杜西洲点头,说:“三个月后,我还会路过此地。不知娘子有没有兴趣,再会面,聊一次?”
      “谈刀。”
      “谈刀。”
      再一次,他的视线落在流水刀上,那是一位刀者的本能。
      三个月后,冰融春来。她和杜西洲按约来到黄河这个渡口。浊水雄浑,奔往人视野的尽头。荒郊之地,什么都没有,没有花,也没有酒。他们坐在黄河岸,谈了两个时辰。她看到了传闻中那口刀月一样的光。
      他们只认识两个时辰,然而这就是朋友。
      杜西洲告诉她:“我想找叶平安,我想找他较量一次。”
      她说:“值得。”
      杜西洲说:“照你看,谁会赢?”
      她想了想,说:“叶平安。”
      “喂,”杜西洲说,“你什么意思,不是说你认识他,关系好,他就一定会赢。你这么肯定?”
      “不很肯定,”她说,“只是觉得。”
      “我不会输。”他说。
      她一笑。
      杜西洲说:“我跟你打赌,我要是输了,这支刀归你。”他拔下腰间短刀,给她看;刀鞘古拙质朴,一眼看去就是好物。
      “如果我赢了?”他问。
      “我没有刀给你。我可以替你办一件事。”
      “讲定。”他说。
      黄河一别,各行其路。几年后他们再一次遇见。那一次是在钱塘,他住在钱塘。
      他向她走去。
      他拔下短刀,一语不发,交给她。
      她接过刀,坦然地放好。
      “你怎么不请我喝酒?”杜西洲悻悻地说。
      她微微一笑。江湖上认为自己豁达的人很多,江湖上豁达的人,其实很少。
      杜西洲邀她去家中作客,他家有颗颗落下的桂子,也有好茶,那一次他们没有谈刀,他们谈了叶平安的剑法。他惜败于白云剑一招“远”,败,不是一个谈不得的词。
      杜西洲问她,正值八月,要不要去看之江的潮水。她去了。
      回程是一个深夜,月满如轮,他们将要经过虎跑寺,溪流潺潺。杜西洲问:“你就回家去?”
      她说:“嗯。”
      杜西洲想了想,好像要说什么,却没有说。
      他们漫步而行。
      “鸟向平芜远近,”过了一会,他自言自语,“人随流水东西。”
      她望着夜空,低声说:“白云千里万里,明月前溪后溪。”
      他淡淡一笑,没有侧头。
      他们交谊日益变深。杜西洲暗中的心意,她其实知道。但他没有对她说过一句越界的话。他很会开玩笑,然而有些玩笑,他从来不开。他们是朋友。
      他知道她心里有另外一个人。

      且惜愁把“碧濑”交给花惟后,当然把这件事告诉了杜西洲。
      杜西洲摸着下巴,说:“那是好刀,有点可惜。”
      “抱歉。”
      “那倒不用,”杜西洲说,“那个女孩,看来很投你的眼缘。”
      且惜愁说:“也没有。”
      “没有?”
      “既然撞见,已经出手,做事有始有终。她很年轻,那剑对她来说,意义非凡。一支刀换一个人一个机会,不算不值。”
      “哈,”杜西洲说,“要是花惟死不卖你面子,不给呢?你真的明抢?”
      “花惟给了。”且惜愁说。
      此时倒想起来,辛红叶去了长安,原来杜西洲跟她说过。
      杜西洲跟她说的时候,已经过去六年,她闭关,又出关,离开桃林筑,走向江湖。江湖不会变,人变了。黄河渡口冒雪走来的人,早不再用刀;他们谈论过的、那位他们都佩服的朋友,已是一座青冢。
      她去了结仇怨,手受了伤,杜西洲不肯放她回家去,叫她在南屏山养伤。“唉,起居确实有点不方便,”杜西洲说,“忍耐过几天,我请一位朋友家的娘子来,帮几天忙。”
      她领受了这番好意。回桃林,有阿鹞照应,但无谓的固执,没有意义。
      她在南屏山上,过了一段无所事事的日子。有一天,杜西洲闲聊时说起,嵯峨剑花惟死了。
      江湖上争斗太多,为名,为利,为情,为仇,人轻易可死,留下活着的人。而活人的痛苦,不值一提。杜西洲说,花惟死在一个名叫秦放的人手里,他们有宿怨,秦放还伤了花惟的大徒弟。
      杜西洲问:“你知道秦放?他用刀。”
      且惜愁沉吟不语。
      杜西洲点头说:“嗯,不知道,没听说,听说过也记不住。以后我列个单子,你知道的人,我去发一个奖。”
      “他的刀叫什么?”
      “辟雍。”
      且惜愁点头:“我听说过。”
      “你不要得意太早,你听说过的,大概是秦放的师兄,秦放的师兄当初被花惟重伤,不治而死——哎,恩恩怨怨,谁说得清?也没意思。”
      杜西洲又顺口一提:“说起来,你的眼光倒准。你救的那个女孩子,记得是叫……辛红叶?她好像去了长安,听说辛红叶一剑败了吴融的金障刀,声名鹊起,现在长安站得稳稳的。”
      “哦。”
      “有一件轶事。”杜西洲说,“辛红叶,是当年长安辛关的孙女。”
      且惜愁一讶:“辛关。”
      “可以发奖了,”杜西洲点头,“‘鱼沉剑,雁落居’,辛关的后人。”
      她听过,没往心里去。
      偶然碰见的人,何必太在意。
      救那个女孩,已是多年前的事。那时只有桃林的落英,袖中还没有桃花刃。那时望湖楼里,还坐着一个用剑的人。
      伤好,她回家时,杜西洲送她去码头。
      杜西洲给了她一包桂花,一包茶,看上去颇高兴的样子。他眼中有一点深深的光,他仍然什么都没有说。
      他知道那位剑者虽然故去,她心里还驻留一道影子。
      他等着。
      又等了很久。

      风忽至,鼓起船帆。鱼灯活灵活现,游动起来。
      船轻快,水波痕,路过青山一重又一重。且惜愁也为自己倒了一盏茶。
      她就是从杜西洲那里,学来此道。杜西洲说,净寺的和尚种茶树,会喝茶,和尚教他,他转授且娘子,这就是传承。
      他不是一个特别书生气的人。他有用刀人的身材,手上长茧,隐居多年,身上一直还有江湖的风尘。然而他端坐的时候,也有一种温文。他拿起茶筅,丝毫不令人觉得奇怪。
      这门技艺他学得到位;她马马虎虎。
      不过杜西洲一向宽容,他很少对人点评,也从不抱怨,不介意她失手。茶只要吃进肚子里,都不浪费,他笑眯眯地说。
      他有随和的脾气。
      这次她回桃林筑,他也没有说什么。作为丈夫,其实他可以说。他可以约一个叫她回家的时间。但他没有。
      他只是送她上船。
      “流水刀很久不回桃林筑,”他微笑,说,“桃林也缺了点什么。”
      她说:“桃林不在乎。”
      他望着远方,若有所思,笑而不语。离棹逡巡将动,他点头对她道:“那口潭边,又有刀了。”
      始终,他没提阿鹞。他知道她确实为了阿鹞,可阿鹞是借口。
      他懂刀,也懂刀者。
      他目送船。送妻子,除此之外,也送那位曾在黄河边倾心谈刀的朋友。
      他是知己。是人幸运才遇到的人。

      且惜愁淡淡一笑,放下茶盏。
      辛红叶早已喝完在等,见她放下,赶紧也把自己手里的放下了。
      且惜愁看着辛红叶。这女孩曾经什么模样,她确实淡忘,只记得哭得抽抽嗒嗒,委屈可怜;但此时面前这个人,是一个雨雪中走过江湖的人。
      “辛娘子,”且惜愁问,“你找我为何?”
      辛红叶诧异说:“我来还刀。”
      “刀在令师手里,你怎么拿回来的?”
      “师父被仇家所害,已经去世了。”辛红叶低声说,“我求师娘,等我报了仇,就把刀给我。且娘子的东西,我要物归原主。”
      且惜愁点头。
      “你找我,应该费了周折。你不只是还刀,还有别的事——说吧。”
      辛红叶一笑,也有一点尴尬。“什么都瞒不了流水刀。”
      辛红叶坐正,低头恭谨说:“恕我冒昧。我想向娘子请教刀法。”
      “你并不用刀。”
      “是,我不用刀。”辛红叶说,“但我很快要去面对一个用刀之人,那一战,太重要,不容有失。我——”
      “你战谁,”且惜愁说,“是你自己的事。”
      “我没有把握。”辛红叶低声说。
      “有没有把握,也是你自己的事。”
      辛红叶微微垂头,沉默一会,说:“天下刀尊不问江湖,我知道。辛红叶不是不知好歹。”
      “嗯,”且惜愁说,“‘碧濑’我收下了。”
      辛红叶忽又抬头,注视且惜愁,说:“我厚着脸皮求教娘子,并不为了胜败,也不为了名声——更不是为了江湖。”
      “我很少跟人谈刀。”
      “红叶才疏学浅,”辛红叶说,“自知不配。”
      “既然如此,”且惜愁说,“你去之前,可以再喝一盏茶。”
      辛红叶并不难堪,抿抿嘴,说:“且娘子的吩咐,我应该听从。然而这一次,不是为了自己,我是为了我的阿姐。亲人求助,我只好大胆,放肆一次。请娘子先听一听事情的来龙去脉,再做定夺。”
      且惜愁不语。
      风愈大,船好似更轻。两个女人,于船舷边跪坐相顾。一刀,一剑,一炉,一烟,四面都是江湖。
      且惜愁淡然问:“你问什么刀?”
      辛红叶说:“我听说,娘子当年战过一位前辈。那位前辈德高望重,曾不可一世,十几年未尝一败——直到遇见且娘子。听说,他的刀法路数诡谲,出其不意,如虚如魅,被称为‘刀鬼’。”
      “礼魂之刀。”
      “‘刀鬼’罗船山,娘子曾经败过他。”
      “嗯。”
      “我想求教如何对付‘礼魂’。”
      “很难对付,”且惜愁说,“罗船山虽然输了,我敬他是个对手。礼魂之刀,我很喜欢。你既然没有把握,就不要去了。”
      辛红叶苦笑,说:“可惜一定要去。”
      “明知不可为?”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难道你的姐姐死在‘礼魂’之下?”
      辛红叶摇头,说:“罗船山有一个弟子,娘子应该知道。”
      且惜愁想了想,说:“我记得罗船山是有一个弟子。罗船山败得不太高兴,没把他的弟子引荐给我认识。”
      辛红叶一怔,说:“名叫傅源。”
      且惜愁点头。
      辛红叶说:“我师姐嫁给了傅源的儿子,傅平。”
      且惜愁有点意外,“嗯”了一声。
      辛红叶一手摸向清冲剑。“这些年,我落脚长安。娘子当初替我索回的剑,长安有很多人认识。辛红叶虽然不算什么,却也不任人欺侮。我觉得长安不坏,我告诉阿姐,她也这么认为。”
      辛红叶一顿,说:“她也决定去长安。”
      且惜愁想了想。
      “想必有人不肯。”
      辛红叶点头:“有人不肯。”
      说着又一笑,说:“然而——不肯的人在后面,去长安的路在前面,她决定了,一定要走。”
      “你一定要战‘礼魂’。”
      “是。”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娘子,”辛红叶低头说,“那是我的姐妹,我不能置之不顾。”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相逢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