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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轻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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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领到玉牌的众妖来到约定好的城郊林子里。
朗月当空,清扫过的平地上摆着数个蒲团,虽然有许多女妖前来,但场地仍然有空余。荆颜没露面,只有她的心腹侍女守着,众妖面上渐渐显出焦躁神情。
筠竹知道内情,不慌不忙地扣出身下蒲团中的草,她想摸索着织个像模像样的东西出来。蛐蛐儿吧?她弄废了一根蒲草。还是小船吧?又一根被废。
还是打结最简单……筠竹无奈地发现自己好像还不如沈善手巧。
瑶君挥走几个上门来谄媚的同族,哀怨地看着身旁的筠竹。阿筠为何不说话?她好无聊。
忽然,众妖口中爆出一阵惊呼。从前至后,从左至右,如海浪一般,如松涛一般。
筠竹捻断了蒲草,抬眼望去——
“狐美人怎么不来?这是她妹妹么?”
“伤风败俗,还在肚脐上贴宝石……”
“唉哟,我今儿应该穿好点儿过来。”
其实筠竹的神识根本扫不到沈善。她听见瑶君的翅膀扇动着风、听见子墨的利爪落在乌衣硬壳上,良久才听见沈善说出“久等了”三个字。
吞了变声丸,听起来有点别扭。
在场的几乎全是女妖,这会儿眼珠子都直勾勾地盯着台上的沈善。
角落里,瑶君突然抓住筠竹的肩膀,吞着口水道:“阿筠你不看清吧?我来给你形容下。乌发,有点儿卷,高鼻深目,像传说中的鲛魅。”
乌衣想到亲戚的长相,沮丧道:“她是不是来气我们的……就算学了幻术也没她好看!”
子墨出言安慰:“学会幻术之后,可以修修补补你那张脸。”
乌衣张口咬住子墨的爪子。
子墨不敢说痛,在原地跳来跳去。
“诸位,你们来荆府学习幻术,究竟是为了什么?”沈善嘴角的微笑如烟花般短暂,月光银辉为之变亮。其实他身后站着的狐族侍女亦有好颜色,只是被衬托得黯淡如尘,“我们弄清楚这个,明白需要的是恐惧或喜悦,才能真正下定决心开始修炼。”
他这样高屋建瓴,有的妖觉得多此一举。
那是个男修:“拿点口诀出来,能背背,能练练,想这么多干什么?”
沈善骄矜地抬起下巴,“那请你出去吧!”
四周又安静了。
筠竹翘起嘴角。上辈子荆颜试图教会她,所以她知道基本的方法,同时她也相信狐长老的教义必定朴实无华。只不过沈善性格中有张扬的一面,得到机会,便会弄点排场出来。
还故意姗姗来迟……筠竹脸上的笑意突然凝固,她发现两三米内的景色起了变化。
虽然还在野地之中,但前方小妖曼妙的背影不见了!筠竹的前方现在是宽大的木榻,榻上搁着一张古琴,轻薄的纱帘分开这张塌,帘底缀着几只闪着光泽的黄铜铃,把纱帘扯紧,分立半边。
她暗想,真是不能小觑,这回可能是同时着了狐族和沈善的道。
沈善含着笑意的声音继续清晰地传来:“只是有强烈的意愿,你们会看见一些东西的。”
筠竹正把手搭在古琴的码柱上,闻言琴弦微微颤抖,她连忙把手缩回袖中,难得有了几分恼怒。
沈善还在继续惑乱视听,“诸位毕竟不是狐族,总是需要一点辅助才能领略到幻术的奇妙。这场梦,当我送给大家的。”
都是假的……筠竹眼观鼻鼻观心。
可她睁开眼,古琴还是变了个形状!现在是一只黄铜凤钗放在小几上!
她把凤钗拿在手里,细细摩挲。这只钗没有缀着流苏、没有镶嵌宝石,极其不起眼,除了造型流畅点,好像就一无是处了。
“我……”筠竹对着凤钗说话:“我才不想你。”
自然没有回音。她坐在榻边,开始感到困倦。因为周遭太过安静,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连沈善的声音也听不到了。
这很不妙,证明她完全陷进自己编造的梦。
一双洁白如皓月的手轻轻搭在筠竹左肩,把她惊得弹了起来。之前见过的妖艳身影逼近了,筠竹咬着下唇,不客气地挥开幻影。
她踩下塌时没保持好平衡,差点跌一跤。痛点也好,免得醒不过来!
冲鼻的香料扑面而来。
筠竹低头看了眼环在腰间的手,怎么连幻身都不肯让她如意,非要搂过来。
幻身堂而皇之地维持着女妖相貌,话音里带着一丝疑惑,“有意思,我们真的认识吗?”
不仅认识,还像两股缠绕极深的细麻。
筠竹做了几次深呼吸,她总不能跟个幻身斤斤计较,尤其——尤其这还是自己因为什么忧虑或者喜悦制造出来的!她挣了挣,反被幻身拎起手指。
筠竹的决心不再从一而终,她下意识动了动手指,抚摸过的那寸皮肤是热的。
“为什么?”沈善的幻身还在提问。
事已至此,筠竹撇过眼,对幻身道:“请你帮我带上它。”
就当……全了念想。
幻身从未做过这样温情脉脉的事,挑眉踟蹰,最终还是应了筠竹的要求。他捻起凤钗,先梳理了一番筠竹的头发,然后才把凤钗稳稳地送到该待的位置。
有了这小玩意儿,筠竹黯淡的眸光似乎都亮了起来。
“这是谁送的?”幻身又发问了。
筠竹垂下眼睫,双手盘弄着袖口的花纹,“你。”
沈善曾经与她打赌,然后输了一支亲手打造的凤钗。可惜她担心风言碎语,将其束之高阁,后来便找不到了。
幻身难以置信地看着筠竹,几乎就要厉声反驳。但他端详了一会儿筠竹的神态,垂下手臂,无聊地碰了碰腰际的铃铛。那铃铛中间的黄铜芯被取走,只是哑了的装饰。
“那……我又是怎样的?”
“难说。”
筠竹的神色冷了又暖,最后悄悄牵起嘴角。
沈善从南海来到中原,在姑射蛰伏二百年,后焚城而去。当他回到魔宫,用之前所经营的势力为自己赢得宝座,成为魔尊后,他先是镇压阴鬼,令其俯首帖耳,后同凡人签订盟约,许诺绝不轻易骚扰。道气盟恨这样的腌臜魔物大出风头,对修真界慷慨陈词,想联合众修剿灭魔宫。
沈善却回复檄文说……他不愿修真者有折损,多么高风亮节的回答啊。
他一向能迷惑人。
筠竹摸索着指尖,觉得有些冷:“无论真实的你是什么样的,我都不该拼着自毁置你于死地。一切本可以大有不同。”
这绝不是她的宽慰之词。
幻象眯了眯眼,像是一个真正的拥有生命的妖那样关心着生死大事,“意思是,你不打算杀我?”
筠竹抬头一瞥,颇感讶异。“对!”
重生以后她只想过要跑路,却没有想过要扼杀沈善。因为光明和黑暗需要制衡,这天下永远不会治理得像一泼清水。沈善本可以是黑暗世界的霸主,遏制住肆无忌惮的恶。
“好凶。”幻身捂着脸嘻笑,从指缝间露出一双善睐明眸,他的声音像沁了花蜜,听着就让人腰软,“什么杀不杀的,你明明是想同我亲近!”
“……”有点道理。
筠竹抬头看了幻身三次,终于豁出脸皮去,欺身来到幻身面前。贼心和贼胆总是不可兼得,筠竹轻轻握住幻身的手臂,踮脚,在幻身光洁的额上印了一下。
“……”幻身瞪着眼抚摸被轻薄的地方。
“没想到吧?”筠竹脸上可以开红染坊了,她浑身上下都在冒热气,说完,她所有的勇气被抽走,往木塌上一瘫,同幻身亲昵地抱怨,“到底什么时候放我出去。”
这幻境可不得了,她怕待久了都不愿意出去了。
林间里突然惊出一群黑乌,筠竹听到动静,想走过去探探虚实,刚抬起脚步,警惕地回头。却见木塌等物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被她扣破边缘的蒲团。
“臭竹子——”
“你们醒醒啊!无聊死了。”
叶斓的喊魂声渐渐变得清晰。
筠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再一眨眼,盘在树上的金环蛇若隐若现。
幻境破了。
叶斓飞快地爬过来,“诶!你瞧见什么了?”
瑶君也清醒过来:“阿筠。我看见了断手的阴鬼!有好多!一直在抓我!”
四处都是这样嘈杂的议论声。有的妖看见了想象,有的妖看见了过去,无论是哪一种,这都太过神奇!
筠竹抚摸着瑶君的翅膀,她犹豫片刻,不好意思地问叶斓:“刚才我有奇怪的举动吗?”
叶斓摇摇蛇脑袋:“你们都在发呆!”
子墨转了转眼珠子,“为什么叶斓一直是清醒的?”
筠竹拎起腰侧看似平平无奇的玉牌,惦量两下,“她没有这块玉牌,缺了必要的媒介,所以不受影响吧。”
“诸位。”荆府的侍女散入小妖之中,请她们速速离开此地,“客人身体不适,今日便到此结束了。此后三个月,请依时前来。”
筠竹以为“身体不适”只是托词,她注意到“三个月”的期限。
侍女也满是遗憾,“城中只允许外来者暂住三月,规矩不能改,我家美人也留不住客人啊。”
筠竹点点头,原来这辈子的沈善编了个暂住者的身份,如此确实方便抽身。
瑶君从筠竹怀中探出头:“阿筠,你心跳很快,是刚才被吓到了么?”
筠竹垂眼,转移话题:“还是来聊聊修炼的事吧。”
有了如梦似幻的亲身经历,小妖们被震慑住,纷纷决定要勤勉向学。
瑶君主动去繁华的平乐坊租了一个茶楼包间。每隔一日,他们便会去那里小聚,探讨一二。小妖们很快就明白了幻术的基础就是化形,竟然主动上学宫请教了狐长老。狐长老说着不欢迎,第二次又准备了点心。
这日,他们照常聚在一起,茶楼主人却挡在包间门口不让进,他为难地搓手:“抱歉。今儿把灵石结了,以后就别来了吧?”
瑶君“砰”得变成人形,叉腰道:“你就不怕得罪我么?”
姑射城诸官之中,仅有左右卫两个将军掌握实权,她不介意拿父亲来压一压此间的主人。
谁知提到右卫将军,主人家反倒没好气地哼了声,“就是得罪不起,才请你们赶紧离开!”
瑶君碰壁,气得胸前的绒毛炸开一圈:“平乐坊这边我还有些门路,又不是只有这家可以来。”
子墨已可以时常维持人形,他身着浅色轻衫,衣摆上的刺绣无比繁复,用料精致,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小公子。子墨闻言有些不赞同地摇头。
筠竹对他使了个眼色,让瑶君试试吧。
瑶君一共带着去了两处。头一次她还理直气壮的说要见酒楼主人,第二次已经懂得委屈地坐在大堂门口等。那还是瑶君堂姐的地盘。
瑶君的堂姐左手托抱娇儿,沿着楼梯缓缓走下来。“妹妹,年关将近,你就让右卫将军省点心吧。”
瑶君大惊,“我爹要回来?”
筠竹一开始就没有坐下,此时上前一步,拱手笑笑:“夫人打扰了,瑶君说她有个侄儿出生没多久,想过来看看。我们也是好奇呢。”
筠竹夸了一通堂姐的心头肉,左手在身手勾了勾,子墨默契地封了个红包递给她。
台阶是有了,瑶君这回却更恼。
小妖们走在平乐坊的大街上,见暮色中的姑射城美得十分朦胧。平乐坊靠近内城,地势较高,从此处往前展望,尽是森严整齐的屋檐。那些门上的灯笼,点亮了夜色。
“定是我娘让他们不要理我。”瑶君难得一想就通,“她总是怕我待在外头,我又不会受骗!”
筠竹等到这时候才提出建议:“不嫌弃的话,去我那里吧!”
筠竹住在城外胡同,离平乐坊很远,需要找骡子精当车夫。瑶君他们从小就听说胡同里的妖大多没有姑射的妖籍,鱼龙混杂,是非常危险的地方。
筠竹下车跟骡子精讨价还价:“不需要这么多灵石吧?”
子墨习惯性地掏钱,“没事……”
最后骡子精败走,连呸两声。
胡同口确实杂乱无章。有的屋顶连最次的青窑瓦都没铺,主人家卷了不少干草,直接往屋顶上一倒。
不知道阿筠家如何?几只小妖怀着探险的心情跟上筠竹。
在他们身后,久不露面的叶斓从院墙后伸出椭圆的扁平脑袋,“嘶。”她心说这些公子小姐怎么会过来?迟疑片刻,叶斓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