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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父母祠 (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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檀阳子不知道颜非是犯了什么病,青少年的心他真是越来越不懂了。他摇摇头,擦干了身体,换上了一件宽松的白色单袍,也未束发,推开窗闻了闻这春日融融的暖香气息。这样的味道在地狱里是不可能闻到的,那里只有刺鼻的硫磺和酸液臭味,闻得久了仿佛正从身体里面开始腐烂。
过了一会儿,颜非总算回来了,脸蛋还是很红,而且气喘吁吁的,似乎在外面跑了很久的样子。他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只桃花,只是有几颗花苞显然已经零落了。
檀阳子挑眉,“你干什么去了?”
颜非有点不敢拿眼睛看他似的,低着头走到桌前将那桃花插在空空的瓷瓶里,结巴道,“我……我出去散步……”
“散步怎么散得一头大汗……我让小二换一桶水,你也洗一洗吧。”檀阳子说着要出门叫人,却被颜非拦住了,“不用了,我就用你的水稍稍洗一下就好。”
檀阳子皱眉,“这怎么行,水已经脏了。”
“不碍事。”颜非的脸不知怎么的更加红了。
见他这么奇怪,檀阳子也懒得分辨,就随他去了。此时夜色已经渐浓,檀阳子便先上床躺下,听着那屏风后偶尔传出的水声,昏昏沉沉在梦与醒之间徘徊了一阵。隐约感觉有人爬到床上来,颜非身上熟悉的那种带着点艾草味道的气息弥漫,他便知道是颜非来睡觉了,于是特意往里挪了挪给他腾出地方来。
却没想到那温热的躯体却如影随形地依偎了过来,额头抵在他的肩膀上,手臂也被抱住了。迷蒙中的檀阳子嘴边还是拉出一抹淡淡的微笑来,这么大了,睡觉的时候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喜欢抱着他的手臂。
朦胧中,似乎有什么轻盈的东西在脸颊上啄了一下,软软的。
接下来几天的路程都与第一天相似,白天赶路,晚上在驿站或是城镇中的客栈里休息。如此行了半月后终于远远可看到那倚靠着岘山铺展开来的广袤城郭,中间被一条玉带般的襄水分开,晚辉清波,于宏伟中更添一丝柔情万千。
他们一进城,便发觉城中气氛异样。
街上行人稀少,家家户户门扉紧闭。原本门庭若市的商铺也冷冷清清,人们脸上挂着一层麻木冷漠,听不到什么欢笑喜悦的声音。
颜非有些讶异,虽然没来过襄阳,可也早就听说襄阳是个不亚于汴梁的繁华城郭,可如今看着,怎么却是一副萧条景象?
檀阳子也纳罕道,“你不是说一个月发生了八起命案,虽然多,也不至于把整个城搅城现在这个样子吧?”
“八起弑父弑母案,统共死了十一个人。我离开这一来一回也有一个月,只怕现在已经不止八起了。之前这一连串的案子就已经弄得人尽皆知了,城里谣言四起,有说是怪病肆虐的,有说是妖魔附体的,还有说是有高人下了诅咒的,但都预言这事还没完。”达撒摩罗面容凝重,看着路旁那正合上门板的食肆,“人们相信这诅咒会在全城蔓延,所有做父母的都可能会被他们突然发疯的孩子杀掉。有些做父母的同时又是别人的孩子,防范自己的孩子的同时又要被自己的爹娘防范,最亲近的人之间也失去了信任。据我所知,很多恐慌的人甚至把自己的孩子们锁在地窖里,防贼一样防着。有些父母还联合在一起到处宣扬那些流言,让大家都把自己的孩子关起来,直到诅咒过去。官府也管不过来。”
亲子关系,原本该是世界上最坚不可摧的纽带,却在一连串的命案和流言中被狠狠地撼动了。
“大概是因为我们人对于家有种强烈的执着吧?家乃是立城、立国之本,如果家内亲人之间都在相互猜忌提防,对外肯定更是充满敌意。八桩命案就足以搅乱整座城了。”颜非用一种不痛不痒甚至有些讽刺的语气说道,“那些当父母的还说有多爱自己的孩子,现在出了点事,还不是自保为上?“
檀阳子瞥了颜非一眼。他知道颜非对于自己的亲生父母将他卖掉一事心中一直怀有怨恨,此刻嘲讽几句,也是正常的。这样想着,心中对颜非又升起几分怜惜。
他们鬼是不懂什么叫家,什么叫父母亲情的。这些年在人间投胎辗转也有过不少父母,但由于是不被期待的婴孩,所以还是被抛弃的次数居多。就算侥幸没有被家人放弃,到了十八岁记忆觉醒,对于亲情的感觉也就淡薄了。可是在他的内心深处,某个被重重记忆业障埋没的角落,对于那类似于亲人的亲密羁绊仍旧有着一丝向往。
而这十年来,颜非虽只是他的徒弟,却是第一个给他这种类似亲人感觉的。他想就算颜非可能会突然发疯杀掉他,他也不舍得将那爱笑爱撒娇的少年关进暗无天日的地窖里。因此他也就愈发无法理解,为何会有父母紧紧凭着猜测就放弃自己的孩子,又怎么会有父母因为家里穷就把自己的孩子当做货品出售。
达撒摩罗在本地也算是个有些名气的算命先生,在城东有一座不大的宅子作为他和红无常在人间的落脚处。此次檀阳子和颜非便不用再住客栈或去道馆挂单了,直接去住他家的西厢房。
达撒摩罗的红无常库玛摩罗是一名大约三十岁左右、相貌娇艳成熟的女子,在人间以陶悯先生的内人身份自居。她一开门见到达撒摩罗便露出了明媚逼人的笑容,再看到他身后的檀阳子,那笑容微微一敛,可是又看到檀阳子身边笑得很可爱的颜非,那笑容便忽然又绽放得前所未有的妍丽了。
“哎呀!这是哪里来的小弟弟,好可爱啊!”
颜非乖巧地叫了声,“姐姐好。”
这一声姐姐从那红润好看的嘴唇里说出来,足以另天下任何女子心中酥软。库玛摩罗眼中的母性光辉顿时浓烈得快要溢出眼眶,伸手就想去捏捏颜非那张嫩白的脸,可是手还没伸到一半就被檀阳子不着痕迹地挡住了。
檀阳子目光凌厉如刀,冷笑一声道,“不是说你受了重伤,怎么还是这么色心不改?”
库玛摩罗一向和檀阳子性情不和,见面就互怼,经常弄得当和事老的达撒摩罗两边不是人。见状她也只好收回手,轻哼一声,口中啧啧道,“你这硬木头是从哪里拐来的这么好的孩子,跟着你真是可惜了。”
颜非睁大眼睛,他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敢这么和檀阳子说话的。
檀阳子轻蔑地勾起嘴角,“你倒是可以问问他,是愿意跟着我还是跟着你?”
“好了好了。”达撒摩罗赶紧站到两人中间,一手搂住了库玛摩罗的腰身带着她转个身往堂屋走,“那么久没见了,一见面就拌嘴像什么样。你身上不好,别着了凉。”
檀阳子跟在他们身后,仔细观察了一番库玛摩罗,确实能看出她那擦了胭脂的脸颊实际上非常苍白,嘴唇上也没什么血色,走路更是步伐虚浮,气息不稳。
颜非这是第一次见到真正的红无常,好奇地看着前方的两人,低声问,“师父,他们是夫妻吗?”
“在人间是的。”檀阳子说,“在地狱没有夫妻这种东西。”
“那……所有的青无常和红无常在人间都是夫妻吗?”
“当然不是。”檀阳子嗤笑一声,似乎认为这个问题很滑稽,“有时候是扮作兄弟姐妹,有时候扮作师徒,扮作主仆的也有。只要是方便的身份,什么都可以。”
可是颜非还是用那种专注而沉静的眼光望着他,似乎根本没把他的话听进去。
檀阳子和颜非安顿了一番,和达撒摩罗夫妻一起吃了顿饭。期间檀阳子询问了更多关于库玛摩罗受伤的情况,却也得不到更多信息了。库玛说她根本来不及看清到底是撞上了什么,只是觉得忽然间全身都燃烧起来了,为求自保便急忙退出了那个中年男人的意识。
一顿饭下来她咳嗽连连,面现疲惫。檀阳子见状便知道她受伤太重,实在不应当继续在人间停留。达撒摩罗似乎也是这么认为的,因此饭一结束,就将库玛摩罗扶到床上,握着她的手让她放心,檀阳子会帮他处理这边的事情。
库玛摩罗虚弱地点了点头,然后就闭上眼睛,眉间隐隐现出一道红色符文。等到符文消散,她的呼吸和心跳也骤然停止,恍然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然而颜非知道她并没有死,只是她的本体回去地狱了,所以只留了这具人类的皮囊在人间。檀阳子回地狱的时候,也总是会将他的人身藏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后来有了和颜非的家,便将身体留在家里,由颜非照看。他们的身体仍然与本体有着一线联系,所以并不会腐坏,但还是要小心不能受到重大的伤害,否则身在地狱的本体也会受伤。
颜非看着沉默地站在一旁的檀阳子,熟悉的好奇又在心中升起。他还不知道檀阳子在地狱的本体是什么样子呢。
看过往一些被檀阳子抓去的鬼的反应,似乎是很可怕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