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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几时东风恶(三) ...

  •   “为什么。”
      齐萱敛住笑意,道:“你以为我忘了,可我记得,一直都记得,而你,却什么都不记得了。”
      燕岁寒眼中肃杀之气越发严重了,语气却如常,他道:“你记得什么?”
      她不喜欢他用臂膀设下的圈套,略挣了挣,他竟是握得更紧了。几分响动,一阵环佩叮当,她停了动作,轻声道:“齐说,他是我父亲。”
      燕岁寒皱眉想了想,并没有印象。他轻笑,她的话里总有太多漏洞:“可是你姓安,属昭武九姓,又怎与齐说有了联系。”
      “只是母姓。我母亲是康孙族人。对你,我怎么会蠢到自报家门。”
      她说完这句,外面十八声鼓声快响刚过。那敲钟人似是故意停下来喘一口气似的,停顿良久,终于又是咚、咚、咚。鼓声沉重,之间填着虚无的间隔。
      齐萱的手腕被捏得生疼。他仿佛轻易地触到了她的骨头,她挣脱不能,声音逐渐低了下去:“我虽出生在康孙,但父亲却是汉人。大陈南渡之后,我父亲本已不问政事,却只因一句无心之语惹来了杀身之祸。只因为当时你父亲初登大宝,听不得一句反语。”
      “束楚小人,沐猴而冠。”他接着道,眉间舒展,原来是这个人。他突然记起若干年前他父亲在书房里对他说的话,父亲难得笑着,对他道:“束楚小人,沐猴而冠,这两句真好,只是可惜了齐说。”现在想起来,距离那场大逆不道的审判已整整五年,而当时,正是他看父亲批的准许。
      他低眉下来,正看见她轻挑了眉毛,道:“你记得。”
      “这话总是记得的。”他松开她的手,她猛地向前一跌。他与她本身还有些距离的,这一跌之后她是直直地撞进她怀里去了,一低眼,正对上衣上盘龙的眼睛,极尽张皇。燕岁寒拢上她的头发,语气散漫,“你是当时进来的,对不对?齐说被杀,藉没家人,我不信你就瞒我那么久!”
      最后一句声色俱厉,可姿势仍是温存的。
      她抬头,将他眼里的轻寒尽收入眼底,心先冷了,可到了面上却依旧不落下风。她可不能在这时落了下风。良久,她道:“是的,只是他们都死了,只有我活着。我入宫五年,直到三年前才到了你身边。而你入主东宫之后,换去一批旧人,反而没有人知道我是谁了。”
      “那你为什么现在才动手?”
      她心中大恸,不由忆起初时刚进宫时,仍有千般宏愿,只要手刃那个害死他父亲的皇帝,纵使他高坐庙堂,身边有那么多人巡护四周,她也是不惧的。
      然而,那皇帝在不久之后就病死了。她在这茫茫然的后宫之中不知何去何从。这火焰终究是一点点地熄灭了,深宫寂冷,只有活着才是真的。两年后,当她被燕岁寒注意的时候,她早已是一具行尸走肉。皇帝的儿子看上他,她便要取悦于他,而难得的,他竟然这样宠爱她。
      没有人可能熬过那段凄然的岁月。她用自己的身体换取生命,只有午夜梦回时,才会想起从前的长安,会想起父亲那微微刺人的胡茬。
      她竟懵懵懂懂与仇人之子一起生活了三年,她抬眼看向他的眼睛,那点墨似的双眸明镜般映出她的耻辱来,想着想着,竟是彻骨冰寒。若不是石可予她的当头棒喝,十一娘在她身边日日提醒她国仇家恨,她也许仍然会这样过下去,最后变成一个堂皇而冰冷的牌位,被供在大燕的太庙里。
      昔年虽好,只是这日子不会再有。
      她紧紧地抓住那赤黄色龙袍,丝绸如水,在她指下流过。
      “当时我不动手,只是因为……”她说到这里,却又说不下去,咬紧牙关,方低声说出一句,“事到如今,你不必知道。”
      窗外月光正好,他这样抱着她,她是挣脱不出他怀抱的。眼及之处,只见她雪白的脖颈掩在一片霓裳丽色之中,兀自出色。他宠了她三年,可此时却只成了一场笑话,想到此刻,心里也便有了几分月色的悲凉。
      “你不想杀。”他沉沉地道,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她却猛然抬头,声音尖细,喊了出来:“我恨不得马上杀了你,可是我不能!”
      珠翠摇动,对上她碧绿色的眼睛,他觉得眼前一下子一片琳琅。带着些翠色的猫眼石,描金凤钗,坠了明珠的紫金步摇,他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将这些给了她的,也不记得哪几样是他亲自给她簪上鬓的,如今全在眼前身边摇晃,叮叮叮当当当,似要提醒他什么的,快乐地作响。怀里的女子如不驯服的小野猫,急切切地向往外窜,他留着她,却是拦不住了,全身力气在这时刻全部抽身而去,空留着他。
      她挣脱了他,终是挣脱了。
      她倚在案旁喘气,胸膛起伏。雕花低案倚青瓶,作的正是花开富贵的模样,他却已瘫软在高床上,双眼带了几分秋霜,惊声道:“你用了药?”
      七魂香,康孙的七魂香,六味奇香,和着耶思茗的香味一起,七魂困四足,周身疲软,再无反抗之力。
      燕岁寒死死地盯着她,那双素来沉寂的眼睛里明灭着异色的火,恣意却冰冷,仿佛她倒映在他瞳中的影子也跟着燃烧起来,最终要被大火吞噬。
      更漏声声,不知过了几时几刻,似乎它长得天地都可陨灭。他忽而低下头轻笑,当他的目光再次落到她身上的时候,墨瞳中已经泯灭了凌厉的杀意。他修长的手指合着鼓韵一下一下地敲击着桌面,似有深意。他只看着她,道:“你以为困住我一人,便能让萧唯得手?”
      齐萱一惊,猛然回过头。
      此际,鼓声遥遥传来,一声疾过一声,隐隐预示出某种不同寻常的意味来。
      +++++++++++++++++++++++
      鼓声沉闷,却可传出极远。
      一众人皆不敢举火把,只借得月光一寸明,遥遥望着不远处的城墙。城墙沉穆,在静夜里竟似死了。
      萧唯听着鼓声,不禁蹙了眉,问向身旁的田兀:“城内还是没有动静?”
      刚刚说完便见一人趋行过来,黑衣黑面。那人说道:“报,淮城九坊已然骚动,我军探者也已在鼓响初时到位,只是燕军似也有所准备,竟在崇业坊围堵我十一人。”
      许天然不由跳脚道:“我就说得提防这女人,两面三刀的,真是气煞人!”
      萧唯仍不露声色,向那斥候道:“你继续说。”
      那斥候被许天然几句话一打岔,已不记得刚才说到哪里了,顿了半晌才道:“不过燕军好像与往日里不太相同,抵挡不力,不刻我方便已突围。”
      萧唯一副了然神情,道:“然后呢。”
      “不过敬嗣坊三十八人未冲出,已全部殉国。”
      萧唯皱紧了眉,转头看向许天然。敬嗣坊三十八人全部是许天然的手下,何况许天然还是天生的爆竹脾气,此时怎忍得了。只见他已拔剑出鞘,脖子上青筋暴起,怒道:“我砍了你奶奶的,敢杀老子的人,老子不把他们连根拔了老子就不姓许!”
      萧唯忙道:“天然,别冲动。”
      许天然却是火气上了头,仿佛是没听见萧唯说出来的话,继续骂道:“娘的,还要佩香囊,大男子汉要佩什么香囊,还特地要耶思茗的,耶思茗气味那么重,想都知道是为了引姓燕的那小子的,呔,没想到老子还是中了招。”
      萧唯面色一沉,冷声道:“你没让他们佩香囊?”
      许天然本已近身到马旁,提脚溜鞍就想向淮城里杀进去,听了萧唯的问话,猛回头,喊道:“老子手下的人可不戴那么娘娘腔的东西,白让人笑话!”话未说完,人已翻身上马。
      许天然挥鞭催马,眼见着就要冲出去,却觉得前方一滞,马扬前蹄,举头高嘶,却是一片寂然——那马嘴里衔着枚子呢。幸是许天然骑术了得,颇费了些力气才留在马背上。他不由得骂声娘,定睛细看,却见马前方站着一人,手里紧握住马脖子上落下的缰绳,竟是将那一冲之势生生化解。
      萧唯本就生得高大,此时肃然立于马前,竟蔽了一片月光。许天然见他一副怒容倒掩在阴暗之中,心里倒有几分发慌,一向多话的他此时已没了话,可人仍端坐马上,竟忘了下来。
      “下来。”萧唯牙缝里挤出的两个字,就是命令。
      许天然立刻乖乖下马。
      萧唯沉声道:“战时不受军令,还自作聪明,回去自领四十军法杖。”
      许天然低着头,默不作声。
      斥候却突然来报,道:“报,吴郎中已将淮城城门打开,魏将军正带人冲进去。”
      萧唯正待说话,眼睛瞥见紧跟斥候马后的是一名身着轻甲的绯衣女子,骑术十分精湛了得。他策马向前,朗声道:“女侠士可是吴郎中遣来助我等攻城的?好利索的身手!”
      那人笑着在马上拱手道:“将军谬赞。不过将军擅领兵打仗,却不善于辨人。”
      萧唯不解,只勒住缰绳,细细打量着对方,问道:“你是?”
      那人笑道:“我便是那位吴郎中,素日人称十一娘。这都是齐娘子——哦,就是安妃的安排。只是我一路来,发觉城内有变,萧将军千万慎重。”
      萧唯若有所悟。此番进城果然是兵行险招,齐萱与他均是行事谨慎的人,事事小心,没想到仍被燕岁寒提前知了情报,却不知在什么时候错判了一步。
      只是这攻城之事迫在眉睫,少不得要一场血斗。
      此际,众将肃然,萧唯眼中更是精光一闪,翻身上马,手中长枪高扬,枪上红缨直指温柔月华,扬声道:“诸陈家儿郎,且与我冲进城中,一下淮城,长水北岸便是我们囊中物,我等复陈在望。”顿了顿又呼道,“与我同袍,饮马渭水!”
      “与我同袍,饮马渭水!”众人齐声吼道,如响雷般轰然炸开,随着平原上低行的晚风,其声如魅,耸动长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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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扶楠正堂上,一弯新月如钩,偏是窗外风声犹盛,听在耳里,倒有几分凄厉。
      门窗紧闭,没有了风的鼓动,秋香色的帐子也失了软摆轻摇的兴致,只恹恹地停在那里,齐萱隔着帐子向燕岁寒处望去,只觉得那人泛了一层黄,镀了岁月的金。
      齐萱道:“他们挡不住的,你不记得了,前几日的口脂面脂也是我置办下去的。”她的语调如常,仿佛在说什么不相干的事情。
      燕岁寒垂了眼皮,但眸子里点点冷光还是清清楚楚地透出来,照得齐萱身上发寒。他道:“你把药下在香里,不怕连累了自己吗?”许是心里已有些慌,他的手指在案上轻敲,笃笃——笃,却不是规则的调子。城里那面鼓也像是与这几声一应一和似的,敲得快了些。齐萱知道,这快十八慢十八是要敲上几遍的,正是淮城天明前的规矩,可今日却在二更时便敲了。
      当日她本与萧唯约定,鼓响二更时便一举攻城,可如今这天明鼓却在暗夜里敲响了。
      她抬眼看向燕岁寒,鼓声响得这样的快,毫无凝滞,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见齐萱许久不答话,燕岁寒道:“问你呢。”
      齐萱抬了绿眼眸子,回道:“我天生闻不出气味,嗅觉是坏的。”
      燕岁寒叹了口气,道:“说说你吧。”手下速度倒是更快了,敲得齐萱心里起腻。
      齐萱道:“我有什么好说的。”
      燕岁寒道:“说你在康孙的事情。”
      齐萱抬眉道:“燕家一句号令便灭了康孙百年的繁华,还剩下什么好说。”
      “哦?”他轻声说道,声音中却是云淡风轻,“隔了这么多年,我以为你不在乎。”
      “也许陛下更想听听别的事情,”齐萱咬唇道,胸中一口气憋闷不出,只觉得难过,“陛下不想听听我父亲是怎么死的么?”齐萱心里一阵悲凉,面上却是微笑的。她走前几步,与帘幔后的他近了些,隔着这层迷雾,她便看不见他眼里的她,可她看得见他心里的——他定是极恨她的,恨她的背叛,恨她让他功败垂成。
      自己又有多恨他?
      她亦恨自己有这些念想,忙转了眼睛,抱膝坐下。她与他那么近,又那么远。她慢慢开口,极艰难地吐字:“我的父亲,被一群官兵带去,打死,乱棍打死的。”又转头看向燕岁寒,问道,“你常出入敌阵的,你可知道,那样,痛不痛?”
      燕岁寒也看着她,一时手下竟停了,没了声响,房间里又是空荡如初,隔了半晌,道:“应是痛的吧,不过很快……”
      他的目光自是摄魂的,她也不避了,只看着他的眼睛慢慢说下去:“不痛吗?那好,那多好,后来他的尸体被拖出宫去,那日我正好进宫,在宫门处看得清楚,”她叹了口气,眼轻轻抬起,望上去,屋里装饰堂皇,此时却都成了白色的幕布,白晃晃的,只映着那日情景。她缓缓道:“你知道么,他们连个袋子都没给,便把他直接拖了进来。那时正下着雪,四处都是雪白,好干净。我父亲身上有好多伤口,好多,周身全是,流着血。血都渗在雪里,全是印子,也说不清是什么颜色,不过二娘说,这样好,这样就干净了。我实在是不懂。”
      她的视线模糊了,一切的堂皇,一切的富贵华美,都失了颜色,只剩下一片雪白。
      燕岁寒抬起手来,想要拭掉她的眼泪,却在那帐子后停住了。指尖一点轻触那绫罗质地,她就躲在帐子后面,抱着膝,仰头望天,像极了她与他初见时的样子。他记得他那时是走到她跟前的,他与她说话,可此时,他却没了那个胆量,她远了,不再是触手可及的了。
      咚、咚、咚,鼓声慢响,一声近,一声远,总与他们无关的了,两人僵持着,似到天荒地老。
      齐萱慢慢侧了头,望着他眼,俱是唏嘘无言,似没有心情再与他说其他了。他的手停在那片秋香色前面,多像一个救赎的姿势。
      他的手?
      她慌忙起身,眼里泪未干,她便就着这扭曲的视线观看四周,果然,房屋角落里藏一缕轻烟,袅袅上升。
      燕岁寒已经站了起来。
      她急忙回身,墙上有他的宝剑,她有好几次把玩过。此时也不再犹豫,剑出惊虹,她手提秋水,便是一刺,隔着那层秋香色,直指他胸膛最柔软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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