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几度东风恶(二) ...

  •   城内城外,天光未有不同。
      安妃——齐萱坐在马背上,微微仰起头来,目及之处,天色辽远灰暗,竟有了几分水色,而城市匍匐其下,不见烟火,唯有几只小雀徘徊其间,停驻梁木之上。
      “以后不要去那些地方了吧,太乱了。”燕岁寒拉着缰绳,由着马儿慢步行于街上,“都是些说不清来路的人,不好。”
      他低低地说着,呼吸里带着些许暖意,拂在她的颈子上,只让她觉得燥热,不由侧了头,避过去,一边说道:“我知道,方才只在豫马道上的胭脂铺子里买东西,没来由地听了楚秋说了一句你在那里,便想过去,一起……”
      “好。”她的话只说道一半,他便出声应了,话语间先有几分快意。齐萱悄转了眼,正与他眉眼相对,他的目光在她的脸上轻轻一掠,却又转开眼去,眉宇间仍是一副严整模样。
      他惯常不笑的,她知道。
      齐萱是燕皇的安妃,“安”字并非她的封号,而是她的姓。她曾对他细细讲过,昭武九姓“安”,族人久居西域,北陈末年移居长安。他说这个字好,沉沉稳稳的一个字,天下长安,君王夙愿。
      说是嫔妃,不过是朝不保夕的妾,这层身份,在乱世中,实在如脆纸般不可靠,何况,与她竟夕交欢的男子,入主太初宫不过才三年,只才三年,她便已有了三年的独宠。人非草木,不是不感动的,她毕竟是普通的女子,可与他,总是隔着的。
      便像糊着窗子的绵纸,一层薄透,可伸指过去,戳在那纸上,才觉出经纬相系来。
      去见萧唯前她曾想过,若是父亲还活着,又或是燕岁寒那日没有狠心下那道命令,又或是石可没有来见她……事情会不会就此不同。
      可世上本就没有那么多也许。世事总不容人猜想,便如今日,她是他的妃子,明日,却不知又用什么样的身份存活于世间。
      燕岁寒夹了下马腹,马儿开始小跑起来。齐萱一惊,思绪全断,直跌进他的胸膛里来。忽而眼前一亮,帷帽上的纱帘被撩了起来,温热的吻落在她脸上,这样熟悉的气息,却让她有些不舒服。她本能地避开脸,却忽而想起,这是她的帝王。她不可抗拒。他是她的皇,她是他的妃,本来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她眼中绿珠飞转,唇边巧笑,乖巧地递上她的唇去。燕岁寒却是欣然,在她唇上轻轻一啄,仿佛她是稀世珍宝,雕琢的好玉,必须小心轻放。
      “他是个好对手。”
      她佯装不懂:“谁?”
      燕岁寒眼中存了一丝笑意,唇却依旧抿成一线:“九年前剌拉王欲谋江南,萧唯那时方为江南天道军中一名子将,手下不过百人,可却以火烧之术破敌军阵法。你应该还记得,八年前,我还在剌拉朝廷里时候,剌拉大将恭阿去打南方也是铩羽而归,剌拉王大怒,削了他的官职,才让我有机会取得了信任。想来,那次却是萧唯他在无意中帮了我大忙。”
      她静静地听着,末了方轻吐一句:“萧唯,是他。”
      两人行到新平坊,燕岁寒先下马来,再将她抱了下来。齐萱在地上站定,方往西方一瞟,天色已又深了一层,金乌渐成一线,仿佛天神微启的眸光。
      +++++++
      天已经晚了,鸦灰色在天空上泼墨似的散开,带着些阴霾,将一切郁郁沉沉地笼罩起来。
      萧唯沿着河走出几里,忽听前方一声马嘶,不由一惊。
      却见从林中奔出的活物是一匹神骏,全身浑白如雪,四蹄及尾端却似浸了墨,十分乌亮。他忙欣喜叫道:“青骓,是你。”那马儿果真扬着头向他跑来,正停在他身边。
      他扬手拍了拍青骓的脖子,却听前边一人朗声笑道:“你怎么变成这番模样了?哎!你别乱拍,弄脏了老李又得抱怨!”
      萧唯循声望去,见许天然从树后笑嘻嘻地牵马转出来,只是今日他没穿明光铠,倒差些认不出了。
      当下萧唯只一笑,道声“谁管他”,双手撑住马鞍,翻身上马。
      许天然也忙驱马跟上,一边问道:“城里的事情可处理好了?”
      萧唯略一沉吟,扭头向他,说道:“还好,那安妃应该也可信任,不过若是多问她些,她又支支吾吾不肯说,到时候怕是还得多做一手准备。”
      许天然笑了一声,再挥马鞭,渐与萧唯平行:“那便好。魏安这几日都依着你的号令练兵,你回去再看一下。”顿了一下,又道,“今日里我在营里抓了一群闲下来聚众赌博的,领头的就是那个田兀,已经被我绑在旗杆上晒太阳了。”
      萧唯“唔”了一声,只道:“是上月评射技的时候,那个被评为超等的?”
      “是,”许天然应道,“九发九中,是个好苗子。”
      “放他下来。”萧唯沉声道,“这军规也该有军规的样子。我看他甚好,别埋没了。”
      两人一路向南,途中遇了几个关卡,也只管一路冲将过去,到第二日卯时方回到营中。
      晨光如幕,笼盖在大营之上,远处看去只见营帐整齐。萧唯从马上下来,大步跨进辕门,抬头望去,晨风冷冽,鼓动旌旗猎猎翻飞,旗上笔意酣畅的一个萧字,在蔚蓝的天空上翻转成一个点。

      春日里的时日最易过,倏忽间又是一旬。那安妃当日说了“将军只要回去等我的消息,到时自然知道”,然今日已是最后期限,这密信却迟迟未到,不免叫人心焦。
      眼看天色将暮,萧唯与许天然一起出了中军帐,忽见一骑扬尘,自营门外飞驰而至,似要穿透远处正沉的夕阳。马上的人一见萧唯,便一拉缰绳,正停在他几步之外。
      下马、留鞭、急趋到萧唯跟前,那人动作一气呵成,嘴里喝声“报”,一封封了火漆的密书正好送到萧唯面前。
      萧唯接过密书,认出那是上月赌博被吊起来的射箭好手,遂笑道:“又是你,田兀。”又说,“这一个月的杂务可辛苦你了。”
      罚期中的田兀抬起头来,笑说:“将军取笑我了不是?我自己该的,我知道。”说罢,又行一礼,方引身而退。萧唯的赏罚分明,他素日听闻还道不信,直到亲身经历才知名不虚传,眼下已是心悦诚服。
      萧唯转过身去,许天然早在身旁掀了帘子。两人进了帐中,对着风灯里的一点烛光拆了火漆。许天然从信封中抽出赭纸,打开一看,只皱眉道:“怎么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没有!”
      萧唯一听,也蹙了眉,从许天然手中接过那张纸,见上面果然只有五个墨黑大字:

      不若守于中。

      许天然懊恼道:“说是今儿给送具体时间地点来,结果就送了这个东西,咱们又不是读书人,看这之乎者也的东西干什么。”
      萧唯并不答话,只默默走于案前,将那张纸摊在案上,摸了架上的笔,喃喃道:“不若守于中……多闻数穷,不若守于中。”忽地眼前一亮,疾笔在纸上写下这九个字。
      许天然走到案前,挠了挠头看他动作:“你知道?”
      萧唯盯着这两句话,移笔在旁,慢慢说道:“多为双夕,其中取一,不通非,夕非夕……”他沉吟片刻,涂掉方才所写,继续说道,“夕为日,不为非,正是一晚字,闻字取门,若字取右,右门……想是淮城西南的右延明门,再看这数与守字,恰能合成一个攻字,而中通钟。天然,城中何时鸣钟?”
      许天然想了想道:“淮城每夜到二更时,城南香积寺必鸣钟三响。”
      萧唯颔首道:“是了,安妃的意思应该是二更时,自右延明门攻城。”
      “将军这种说法,有多少把握。”
      萧唯坐回榻上,盯着那一豆烛光,说道:“往日里长安贵游都用这个方法,只是,她怎么知道……天然,你去唤魏安进来。”
      +++++++++++++++++++++++++++++++

      多闻数穷,不若守于中。

      室内烛光温暖,映下一圈光晕,落在书卷上。齐萱提了指,抚在那已泛黄的纸面上,纸面脆弱,似一碰就要碎裂开来,是以她抚得极轻柔。
      这是……父亲的字,铁划银钩,合他的清峻品格……
      “娘子,”楚秋轻轻掀了帘子,手上捧了一木盒,直直地走到她面前,见了她手下的书,只说道,“娘娘可又在想已故的大人了?”
      齐萱叹了一口气,合上书,摆在一旁,说道:“楚秋,你与我在一起十二年,我的心思念想,你总明白。”她接过楚秋手中的木盒,轻轻地打开来,只看一眼,就忙闭上了,一喟,“楚秋,我总怀念你叫我小娘子的时候。”
      这一怀念,回忆便如海涛般涌入。那时她离了康孙,来投奔父亲,头上梳着双髻,仍是总角幼时。父亲本是个不拘谨的人,也不给她定什么千金小姐的规矩。人说齐说家的女儿,是重重闺门藏绣户,她却只当做一个笑话。那些时日,她日日扮作小厮,跟在二哥哥身后,哪管什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规矩。
      那时漠北剌拉未叩函谷,长安依旧是那个长安。
      而后大陈皇帝逃离去了江南,一夕之间风云变色,好端端地便变成了亡国奴。之后的剌拉势衰,燕国兴起,她当时懵懂,只知这二三年间龙椅上已换过三人,天下骤变,似乎连康孙都不在了。直到父亲犯了事,镣铐上身,她才知道,原来不但是国亡了,家也破了。
      父亲被杀,康孙因依附剌拉被燕氏下令屠城。屈指算算,沧海桑田不用百年,只需短短五年。
      楚秋不知她心思,只笑道:“可不是久了。不过,你若想听,以后我便这么叫。”
      齐萱含笑不应,只捧了那匣子,迈出门去。院子里静得出奇,满廊里都是她和楚秋两人“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声音渐促,倒似经了人心,一步步都踏在心尖上,只觉得所及之处均是埋伏,也不是真的,还是心上的魇。
      沉香院的正堂名唤扶楠,似也是香木花草之意,齐萱进得堂中,便有人打起了帘子。帘子是秋香色的,一种古旧的黄,从梁顶上飘散下来,似起了一层轻烟,故作风情般地软摆轻摇。
      齐萱走到榻前,打开木匣,往香炉里添了香,又吩咐在屋内服侍的婢子们下去,自去端了一碗暗香汤来,递于燕岁寒案前,笑语盈盈道:“陛下又在看舆图,可得与我说说,江州是在何处。”
      江州本在淮城对岸,若要取江南,必克江州,只是燕岁寒屯兵淮城半年之久,不但没有攻破江州,反倒让萧唯渡了河,直抵城下,实在让人闷气。
      燕岁寒伸出左手将她揽入怀中,不答话,只右手擎笔,舔了浓黑的墨往舆图上一划,正落在长水上,却是直直的,覆了长水的蜿蜒曲折。他向她说:“不消提江州,今年六月以后,此地以南便尽归于我。”
      齐萱心里虽有些不以为然,口上却道:“皇上圣明。”又一指先前倾在图上的一团墨,曲意逢迎道,“这不是,玄甲已入金陵。”
      燕军着玄甲,陈军穿明光,这几个月齐萱随军时,却是看得分明。听闻齐萱此语,燕岁寒也有些快意:“如卿所言,我军不日必大克之,到时我陪你去看江南风物。你不是一直都说要去的么。“
      齐萱心中一紧,没想到自己年前说的话他还记得,不过这话搁在此时,却是有些黯然。她温柔轻笑道:“江南温柔乡,怕皇上去了就再也记不起有个安儿了呢,只记得江南的莺莺燕燕,这个叫画珠,那个叫兰香,究竟哪个是安儿,却是记不得了呢。“
      燕岁寒眼中几丝欣然,只道:“如按你所说,我叫他们个个用石青色描出你的碧绿眼睛来,那时才是真正不记得了。可就算是什么都记不得了,你一在眼前,我也必能想起来。”
      齐萱心下一震,知道这时候她该说些俏皮言语出来,或博他一笑,或说上几句今生今世之类的话,方和了此时的花间月下,可她却说不出一个字,平日里的俐齿伶牙,都成了假的。
      良久,她才道:“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听圣上讲那么多不相干的话。“
      他的话并不多,开口又多说的是国事战事,许是想她听不懂吧,燕国刚立,也确有什么妇寺干政的忌讳,每当他说这些的时候,她也总是噤声的——她要做好一个花瓶的职责。而她说起什么的时候,他也总是沉默。
      她有一次与他说:“圣上用眼睛说话的时候都比用嘴说话的时候多。“
      他那时笑了,道:“你总该知道,坐在这个位置上,是要用眼睛多过用嘴的。”
      于是两人的心思便这么错开了,这种时候,总是一个人等另一个人的。
      二更鼓响,便到了人定时,听到这两声,齐萱心里的鼓点越发躁起来了,合着那两声,重重地响了一回。燕岁寒没有发觉,依然看着折子。
      她轻转了眼波往他处看去。他比她大上五六岁,但两人都还年轻。他有着极为清浅的轮廓,仿佛是用水墨勾画下来的,疏朗的眉眼,清瘦的身材,像极了古时的山人,可他却偏套了件赤黄色的袍子,在黄澄澄的灯光下看去似笼了层光,宝相庄严。
      他的平静如常,已让她不安起来。
      当此时,他却偏笑了,开口道:“鼓响二声,是当攻城。”
      齐萱大惊,手上青盏顿时翻倒在地上,一声脆响,心里真真一惊,只低下头去,怕他看出她的心思。
      “怎么,吓着了么?”
      她简直吓到说不出话来。
      他道:“又不是第一次见人攻城了,急什么,如今他们一齐出动,正是我将他们一网打尽的好时候,又何须惊慌。”
      她蓦然回过神来,急忙起身,从前襟中抽了云纹丝帕出来。两人衣上皆落了暗香汤的汤汁,此时已渗入到绫罗纹理里去了,便是怎么擦也擦不掉,反倒连手中的罗帕都快要握不住了。
      燕岁寒看着齐萱握着罗帕的手兀自抖个不停,心中疑窦顿生,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到怀里,厉声道:“你有事瞒我。”
      鼓声敲过三声,却未停,一声更比一声急,咚咚地一径地敲下去,似要将夜间轻寒敲破似的。
      齐萱听着更鼓声声,自知挣脱不开,索性抬眼,直视入他的眼睛里去,这时候,心里头反倒轻松了,唇边竟然挂上一抹微笑,只道:“就算瞒你又如何。”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