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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幼子有情尊长无义,女婿孝悌儿子悖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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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间出了正月,傅家老二从家祠里放出来,这次当真是长了些教训,老老实实在家里呆了月余,每日到二老面前晨昏定省,无一日耽搁。傅老太太见他安分,一颗心也渐渐踏实下来,又忙着托人给傅老二说媒,这一房院里没有个主母,当真不像话。怎奈傅老二在庄子上的名声太差,任那帮媒婆说破了大天去,稍微家境讲究些的,竟没有一个人家肯把清清白白一个大闺女送过来,而那些日子实在过得紧巴、千求万盼地想把女儿卖进来的,傅老太太却又瞧不上眼,因此这二房内终日里还是沈姨娘和碧儿两人,趁着二爷不在房中就吵嚷一阵子,众人也都习惯了,不以为意。
傅红雪自打进了这宅门,足足一个月才见到自己亲生爹爹的面。开始还是挺高兴的,怎么说那也是自己的亲爹,和沈姨娘之流相比,自然生出一股天生的亲近依赖之情。而傅老二本就不着调,此时已一年有余不大相见的亲儿子进门,整日在自己面前请安问好立规矩,再加上不见了那难缠的花娘子,他也乐得美哉美哉了一阵子。只不过每次在傅老二享受这从天而降的天伦之乐时,傅红雪总是不识时务地把话题引到小破院子里的花娘子身上,不是问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见娘一面,就是求着爹去在老祖宗面前说说,把娘放出来。一来二去的,傅老二的新鲜劲儿过了,对这个儿子也逐渐不那么摆在心上,实在被磨得烦了,就把脸子一掉,一句“大人的事小孩儿少多嘴”把傅红雪挡回去,让傅红雪一次一次的努力付诸东流。
碰了几次壁,傅红雪也渐渐想通了,这个爹也是半点指望不上的。他有心埋怨爹爹,可如今娘不在身边,娘亲的嘱托便如同神谕一般在傅红雪小小的心里供奉着,娘说不许怨恨爹,他便拼命忍着不让自己往那边去想。只是这样一来,他在爹爹面前也日渐话少,有时候沉默得甚至让傅仲文怀疑自己是不是生了个哑巴。傅红雪每日规规矩矩地来请安,说完请安的那两句套话,便一言不发地垂着手等那个不着调的爹闲扯两句、摆足作老子的架子,偶尔心情好问他两句,傅红雪也只是点头摇头,答起话来最多也不超过三个字,直到磨干净了傅仲文的耐心,叱他一声“去吧”,他便如蒙大赦一般低着头跑出去。
没人注意的时候,傅红雪会径直跑到花妈妈那个小院子门口,趴在门板上往里张望,有时候能看见花妈妈在屋里走来走去,有时候望了大半天也不见屋子里有个人影。傅红雪一心盼望着哪天来送吃穿用度的人忘记锁门就好了。那些下人倒真是尽责,傅红雪始终也没盼来忘记锁门的那一天,他每日抱着腿蹲在门口,呆得无聊了,就拣了小石子在门槛上划道道儿数日子,那大门槛被他划得坑坑洼洼的,好在门槛低矮又破旧不堪,那些进进出出的人并没有注意。划来划去的,傅红雪想自己真是蠢,如果照着一个地方挖,把门槛挖下去一块,不就能钻进去了吗?这样一想,他像日子有了盼头似的,没事就拣一些尖尖的小石头、小瓦片,照着门槛中间对着门缝的地方用力刮起来,刮几天,就把脑袋抵在那缝隙里试试,钻不进去就再接着刮,刮不动了的时候,他也会托着脑袋坐在一边儿,想一会儿叶家的表少爷现在干嘛呢?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来?待想够了,又接着刮起来……
叶开不在跟前,傅老太太自然是十天半个月也想不起来叫傅红雪到跟前说一回话的。所幸的是,庄子上的郎中每过旬日便要来给傅家二老请一回平安脉,难为傅老太太倒也还能想着让郎中去给傅红雪瞅瞅那羊角风的病,开了方子以后,也记得让人抓药,傅红雪自从年初二发作过一次以后,倒也不曾再犯过病。这事传到小破院子里的花娘子耳朵里,花娘子忍不住连念了几声:“阿弥陀佛,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老祖宗到底还是心疼自己的孙子,没白辜负了我这一番心思!”
只不过傅老太太不待见傅红雪,这阖家的下人对他又能上几分心,左不过是当个小猫那样养着罢了。就拿吃饭来说,若是傅二爷在撷芳馆内用饭倒还好,若是傅二爷不在,那沈姨娘脾气乖张,有时候到吃饭的点不开饭,不到饭点却又让小丫头去吩咐大厨房给做吃的。如此一来,躲在花娘子院门口刮门槛的傅红雪十次总有六七次赶不上沈姨娘吃饭的时间,一顿饭错过了再要吃的就没有了,因此这一顿就只好攒到下一顿一起吃,整天饥一顿饱一顿的,也有几次忍不住了跑去大厨房想要个馍吃,却被大厨房那些厨子厨娘抢白道:
“主子们这个要吃鸡、那个要吃鱼,今天要吃银丝卷,明天又要吃马蹄糕,我们一天到晚伺候这一大院子正经主子都忙不过来,哪有功夫单给你弄馍吃!这话说了也不怕少爷你听了恼,就没见过你们二房这么难伺候的主子!好好的饭做了不吃,不是开饭的时候却又兴兴地一会儿要个馍馍一会儿寻个窝头,你们整天在院子里吃饱了没事骂闲街折腾人取乐,却不问这年月的粮食都什么行市,你去大街上看看,哪天不冻死饿死两三个的!你们呐,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这做好了不吃的饭菜放凉了,又不肯热了吃,只好倒掉,我们再自掏腰包给你们另做,要是每个院都像你们二房这般,只怕我们每个月那点份例都填补不到月底呢!”
那些厨娘的嘴跟刀子似的,说得又快又凶,傅红雪被抢白了几次,虽然每次都听得晕晕乎乎也没全懂,但傻子也看得明白是没有馍给自己的。好在以前跟娘在外面也不是没挨过饿,果腹的本事还是有的。埋在土里的野菜根、冬眠的虫子、天上飞的麻雀、老鸹,都是不错的美味。等到了开春,小草和树木都发了芽,又有新鲜的野菜吃,什么灰灰菜、马荠菜、苦菜,他都认识,傅红雪还一早瞄中了内花园那两棵碗口粗的榆树,到了春风吹来第一抹绿意的时候,那上面就会结满沉甸甸的榆钱,好吃极了!
这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日子大抵还是过得下去的,更何况傅红雪本就不喜欢这一大家子人——他觉得这里虽然吃得好吃的、睡得大房子,可这里的人一个个心思出奇的多,他看不明白他们为什么高兴欢喜,又是为了什么生气伤心,如今没有人理他,他也倒乐得自由。只是偶尔想起来,还是会怀念和娘在外面的日子,简简单单,娘高兴他也高兴,娘伤心他也难过,虽然吃不饱穿不暖,可心里总是踏踏实实的。不过这也就是转念一想罢了,即便是这样想想,他都觉得自己实在是对不住娘亲的一番苦心。
傅红雪这点小小的情绪,自然是不为高高在上的傅家二老所知的。傅老太太这个把月来只觉得欣慰——大房二房总算是消停了,只是老三那边让傅老太太一直放心不下。自从年初二晚上到家,那傅老三带着小花卷在家足足住满了正月,其间又跟傅老太爷、老太太反复提了几次纱厂的事情,傅老太爷怕他又出去惹祸,把口袋捂得严严实实的,他一个大子儿也没要出来。墨迹了几次之后,老三的性子也被激了上来,见老爷子不待见,便天天带着小花卷不是出去下馆子,便是在自己院子里开伙,想吃什么单去和大小厨房说,虽然人是日日在家,可二老总共也没见上他几面。这样一来,不但二老对这老三颇为不满,连家里的下人厨子对三爷也是怨声载道,只不过不敢声张出来罢了。等出了正月,谁也没留意是什么时候,老三没跟任何人打招呼,就带着小花卷不吭不哈地溜了。二老忿忿了一阵子,但毕竟眼不见心不烦,再加上老三这些年在外面野得他们都习惯了,傅老太太偶尔想起来尚且念叨一阵子,傅老太爷则渐渐不再把老三的事放在心上。
等到开了春,万物复苏,日子便一天天转得飞快。蛰伏了一冬的佃农们,早就修好了犁头、翻松了土壤,单等着傅乡约的吩咐,便开始又一年的辛勤劳作,那些尚趁得半亩薄田的人家,也伸着脖子等着看傅老太爷家的地里今年种什么,他们便有样学样地种起来——傅老太爷是前朝举人老爷,能识文会断字,断不会估错了的!
俗话说“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季”。傅老太爷也心知这农时可耽误不得,其实还没等出了正月,傅老太爷在书房里便关不住了,只是碍着脸面非要寻个台阶才肯出来。于是当傅忠来回复说:“地松动得差不多了,大伙盼着您到地里去主持今年第一茬高粱下种呢!”傅老太爷便忙不迭地催着傅忠备上大车,直奔田垄间去了。
自那之后,傅老太爷便三天两头地往地里跑,他背着手站在田边地头,看着这些泥腿子争分夺秒抢着农时,日复一日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忙活着,不时有老婆娃娃箪食壶浆从身边经过,见了傅老太爷,驻下脚步略带局促地福一福,问一声:“傅乡约好!”然后又甩开一双大脚飞奔着去给自家男人送水送饭去了。
赶上细雨霏霏的时候,傅老太爷也会推开傅忠递过来的油纸伞,脱下鞋袜,光着脚踩在田垄间,舒展着脚趾头,感受着丝丝凉意从足底沁入心头,此时的傅老太爷心里只觉得满足、踏实。孟子曰:“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像现在这样兵荒马乱的年月,如果乡亲们可以在清明及时种下高粱谷物,在芒种收割了上一冬的麦子,并复种上一茬棉花和瓜豆,整地追肥、施水造墒……每一步骤都有条不紊,待入了秋,成筐成垛金灿灿的粮食就会堆满了谷仓。傅老太爷仿佛看见乡亲们秋收时笑得白粲粲的牙齿和眯成一条缝的笑眼。说一千道一万,让乡亲们吃饱肚子才是正经!他赵大柱子有这个本事么?乡长不也得吃地里长得庄稼才能喘气儿?共和能当饭吃么?想到这里,傅老太爷把腰杆又使劲挺了挺,过年那点不愉快的小插曲便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可老天似乎就是要跟傅老太爷过不去似的,这舒心的日子刚刚过了几天,就有人捎信回来,说是三爷叫土匪绑了票,非要他们拿五千现大洋赎人不可。傅老太太急得在房里哭天抹泪,连声催着傅老太爷赶紧凑钱赎人。那傅家虽是家道殷实,首饰、地契、房契应有尽有,现钱一时间却凑不出那么多来。再加上傅老太爷一副犟牛的脾气,说傅老太太是妇人之见,绑匪说话还有个可信的?搞不好是拿了钱又撕票,闹个人财两空可如何是好,如今之计唯有报官。傅老太太一听报官哭得更凶了,死命地拦着,一会儿说儿子没了我也不活了,一会儿又打发着身边的妈妈去把自己的首饰体己当了以凑赎金。傅老太爷和老太太直吵了两天两夜,谁也说服不了谁,而那两个儿子,一个成天躺着吸大烟,万事不过心,另一个到了这个时候也傻了眼拿不出个主意,想来想去,唯今之计只好厚着脸皮差人去叶家送一趟信,让女婿千万来一趟,帮着拿个主意才是。
叶文举得着信儿,知道此事非同小可,连忙叫人备车。叶傅氏见丈夫大半夜的竟要出门,哪有不闻不问的道理,这一问也惊了一跳,顾不得许多,连声催着孙妈妈收拾东西要带着孩子跟了来。叶文举劝她不住,只好带着一起去回禀父母。叶家老太太劝道:“媳妇,我知此时让你在家呆着等消息,你是万万坐不住的。可这刚开春夜里风凉,现下又不是什么太平年月,你一个妇道人家带着孩子,路上或是着了凉、或是遇到了歹人可怎么是好?到时候你让文举顾哪头?我看不如让文举先带几个人夜里骑快马去,好歹安了亲家的心,明日一早我教人令备了车再送你们母子过去不迟,你看如何?”
叶傅氏见婆婆通情达理至此,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放丈夫独自前往,临行前不免又啰啰嗦嗦地里外叮嘱一番,除了叮嘱路上千万注意自家安全,又嘱咐了许多到了傅家见了傅家二老该怎么说话、怎么行事、又该出什么主意的话,直急得叶文举跺脚道:“夫人,你再啰嗦,天可就亮了,咱们一起坐大车回去可好?”叶傅氏这才恋恋不舍地放丈夫出了门,一晚上在房内辗转反侧不得安枕。
却说叶文举带着几名五大三粗的家丁护院骑快马一路来到傅宅,傅忠早已在大门口候着了,见姑老爷来到,忙作了个揖,来不及寒暄客套,便领了姑老爷径直往上房奔去,一边走一边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跟姑老爷仔细交代一番。叶文举在傅忠的引领下风尘仆仆地到了上房,先是向二老问了安,道一声稍安勿躁,又安慰了老太太说叶傅氏午后便带着孩子过来,让傅老太太不要惦念。然后便跟着老太爷到了内书房,一起商量赎人的事。
“岳父放心,这劫匪看来是个熟人。”叶文举把下人送来的那封绑匪的书信仔仔细细看了几遍,胸有成竹地对岳丈大人说。
“哦?何以见得?”
“岳父请看,这绑匪的字迹歪歪扭扭,似孩童笔迹一般,且所有的竖皆倒向一边,依晚辈估计,这字是左手写的,那绑匪必是怕咱们认出他的笔迹,才如此不畏劳烦地用左手一笔一划描了来。再者,这信里让咱们把钱放在庄西头河滩歪脖子树的喜鹊窝里,他见了钱就会放人,言之凿凿,也不怕咱们放错了地方,就好像那里除了这个歪脖树、这个喜鹊窝,再也找不到其他的树和窝似的。不瞒您说,晚辈自小跟着家父隔三差五地来府上串门,成亲之后更是一年几趟地回来,我尚不知咱傅家庄西头河滩有几个歪脖树,歪脖树上又有几个喜鹊窝。又让咱们五天内凑齐五千现大洋,像是算准了您能在短时间内凑足这笔钱似的。可见此人是本庄人氏,对庄子、对您的家底儿都一清二楚。”
听了叶文举的话,傅老爷子眼睛一亮,一拍大腿道:“哎呀贤婿!还是你心思缜密,想得清楚,如此说来,我放心多了。依你看,此事不需惊动官家了?”
叶文举笑笑,谦道:“岳父这是关心则乱嘛!依晚辈看,此事不能惊动官家,但也不能就这么私了。此人既是熟人,却不顾脸面情分使了这样的手段来,如果不给他个教训,让他好好长个记性,以后还不定怎么使坏呢。晚辈有个主意,还请岳父斟酌。这钱呢,咱们还是凑着,免得让绑匪有所警觉,至于官家,我看就不用惊动了,晚辈跟县警察局的黄队长有些私交,他还欠了晚辈一个不大不小的人情,我这就动身到县上走一趟,让黄队长找几个手下弟兄扮成咱家的人跟了去,万一那绑匪狗急跳墙,有黄队长在,料他也不敢造次。您看此计如何?”
傅老爷子听完拊掌拍手道:“好好好!此计甚好!就依贤婿的意思办!钱的事情我来解决,黄队长那边,还劳烦贤婿不辞辛苦,这就打马走上一遭,千万请得黄队长来,若此番能将老三平安救出,我一定重金酬谢!”
“岳父言重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事不宜迟,我这就动身!”
叶文举转身而出,傅老太爷这才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深深松了口气,连忙教人到内院去跟傅老太太回一声,说女婿已把一切安顿停当,不要太挂心。又命下人上茶。一边抿着茶一边忍不住唏嘘,遇事方现人品高下,自己那几个儿子和女婿一比,真好似癞头老鸹比鸾凤一般,只可惜女婿再好,也只是半个儿。人人都说养儿防老,自己虽有三个儿子,只怕到自己老了哪个也指望不上,只怕自己将来不免晚景凄凉。
内院里傅老太太却顾不上想那么长远,听说女婿已经有了对策,便合掌连念了几声“阿弥陀佛”,又捻了两根香,恭恭敬敬地到观音菩萨前拜了又拜,这才觉得双腿双脚又胀又酸,疼痛难熬。原来傅老太太这两日寝食难安,在炕上一刻也坐不住,踩着一双小脚不停地在屋里转来转去。有了春秋的人哪经得起这样的消磨,此刻心里稍微宽解了一点点,就再也撑不住一头歪在炕上。
及至下午,叶傅氏和叶开坐着大车匆匆赶来,傅老太太见了闺女和外孙,心里更安慰了。叶傅氏依旧坐在炕边陪母亲有一搭无一搭地拉家常,知道老太太喜欢这个宝贝外孙,便不准叶开跑出去撒欢,一定要他陪着老祖宗说话。叶开虽然心里惦念着找傅红雪玩,但小小年纪也极识得察言观色,知道此刻气氛不比寻常,只得乖乖陪在姥姥身边一会端个茶、一会捶个腿,又把那学来的歌谣挨个念了个遍,哄着老祖宗。娘几个都只盼着这熬人的日子快些挨过去。
闲话少叙,只说那黄队长果然够义气,二话不说便带着两三个兄弟跟叶文举回来,一时间傅老太爷也把赎金凑齐,一行人准备停当,傅老太爷又命傅老二跟了叶文举和黄队长等人一同前去赎人——这自家的事情光让外人忙活,主家不出面怎能说得过去——老大整日昏昏沉沉,也只得指望老二了。傅老二心里百般不情愿,他留意到黄队长带得那几号人,各个腰间鼓鼓囊囊的,都带着枪把子呢,万一子弹不长眼,自己再交代了这条小命,岂不冤死。怎奈傅老太爷坚持,他也不得不赶鸭子上架,抱着钱匣子委委屈屈地钻进了车里。
几人来到庄西头的河边,果然见百步开外的河滩上,伸着一棵歪脖子树。那树根部足有两抱粗,不知是哪个年月被雷劈得焦了的,只剩下半截烂树桩插在河滩上,世人皆以为这树死了,谁知不知何时,它又从向着河水的一侧横逸出一条枝干来,经年日久,那枝干竟也长到了碗口粗细,直直地横亘在河面上。便有喜鹊在这枝头横七竖八搭了个潦草的窝。
看来那劫匪所指之处便是这里无疑了。
傅老二抱着钱匣子,哆哆嗦嗦地爬上了那棵歪脖子树,把钱匣子放在喜鹊窝里面,又哆哆嗦嗦地爬回来,一头钻进黄队长等人和叶文举藏着的芦苇丛里,众人趴在草丛里一动不动地等着、看着,直等了约有一炷香的功夫,方看见远远地跑来了个叫花子。那叫花子跑到歪脖树下面,左右瞅瞅不见有人的样子,便三两下蹿了上去,抱起喜鹊窝里的钱匣子打开看了一眼,又从怀里掏出一块破布,把那匣子裹在里面系在身上打了个死结,这才手脚并用地爬下来,又沿原路跑了回去。
“追!”黄队长一招手,叶文举和黄队长那几个弟兄便从草丛里钻出来,盯着那叫花子的身影猫着腰追了过去。
谁知那叫花子竟警觉得很,黄队长他们没跑两步,他就撒开脚丫子大步狂奔起来,黄队长当即也领着弟兄迈开大步一路狂追,一边跑还一边朝天放枪,示意那人停下。叶文举在后面跟得上气不接下气,见黄队长开枪,又赶忙喊:“黄兄,抓活的!”
一行人跟着那叫花子一路跑上了河畔的小土坡,又跑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终于见到这家伙的步伐乱了,手脚摆动也渐渐不那么有节奏,黄队长这几个人体力也是到了极限,便住了步子,端起枪想给这家伙腿上来一枪放倒了事。就在这时,叶文举气喘吁吁地赶到,一把按下黄队长的枪,扶着膝盖喘着粗气,冲那叫花子的背影喊了一声:
“三哥,跑不动了,别闹了!”
那叫花子听闻当即驻下脚步,低头沉吟了一下,缓缓回过头来,摘下罩在头上的破手巾,就着汗水抹了把脸,露出一张熟悉的脸孔,不是傅家老三又是谁!
“三哥,跟我回去吧!你放心,我不告诉岳父去,我就说黄队长派人把绑匪收拾了,你人没事、钱也在,岳父不会深究的。”
提到钱,老三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戾色,护着钱匣子往后退了一步道:“文举,今天这钱,三哥我是拿定了,我也不会跟你回去。”说着又望了一眼黄队长,“这位是……”
那黄队长见此状,倒是够随和,笑嘻嘻地把盒子枪揣在腰间,一拱手道:“好说好说,在下黄德彪,在县警察局阎局长麾下混一碗差饭吃吃。三爷,既然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咱也甭废话了,麻溜儿的赶紧回去吧,兄弟们还等着喝你们家老爷子的谢恩酒呢!”
老三见是县警察局的人,倒也客气,一摆手道:“这位老总,咱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黄队长瞟了叶文举一眼,走上前去。只见老三拉着他低语了几句,黄队长疑惑地望了望他,又低头想了片刻,回过头来跟叶文举说:“文举,你们家三爷要带我去见个人,你带着我这几个弟兄到庄头上等我。你放心,有兄弟在,钱少不了一分,三爷我也给你全须全尾儿地带回来!”
叶文举不明就里,有心想拉着老三问个明白,见他搂着钱匣子一脸戒备的样子,知道自己怎么说也是白费口舌。那黄队长倒一向是个讲义气的,他既然这么拍着胸脯子保证了,叶文举也只得道了一声“有劳黄兄”,便不情不愿地带着那几个老总下山去了。走了一截子,这才想起半天没瞧见傅老二,几个人又顺着原路一路找到河滩上,才看见傅老二尚抱着脑袋撅着屁股扎在草丛里躲枪子儿呢。叶文举哭笑不得,忙把老二拉起来,一行人如约回到庄头上等消息。
几个人一直等到日头快落山,才等到黄队长垂丧着个脑袋,慢悠悠一步一步朝这边蹭过来,叶文举忙三两步跑过去,一把拉住黄队长急忙问道:“黄兄,怎么就你一个人下来了?我三哥呢?还有,那钱匣子呢?”
黄队长呆呆地叹了口气,半晌方揪着眉头道:“文举,今天这事吧……你、你记住了,钱,让绑匪拿走了!人,绑匪拿了钱就把人放了,人一看没事了,又跑出去做生意了。别的,不管谁问起,你多一个字都不要提!”
“那、那……人到底有事没事啊?”叶文举听了个一头雾水,忙追问道。
“人?哼,比咱们爷们儿可活蹦乱跳呢,你有担心的功夫,倒不如想想回去怎么安抚安抚你们家老爷子吧!”黄队长无奈地冷笑了一声,冲叶文举一抱拳,道了一声“惭愧,没把事办成,没脸再去府上叨扰”,便领着几个弟兄连夜赶回县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