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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深院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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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咕咕——咕咕——”
一大清早,吴功就在院子里叫开了。吴善恩正在梳头,听到他叫唤,把窗户推开来,探出脸去,问道:“乖侄儿叫姑姑做什么?”
虽然她是吴功嫡嫡亲的姑姑,但她只比吴功大了个把月,平日里他都是没大没小的叫她的名字,今天是吹的什么邪风,他这么乖觉了。
“谁叫你了?”吴功白她一眼,“我叫的是我昨天刚买的小猴子,咕咕,咕咕乖,快出来!”他说完冲她吐吐舌头,又往别处寻去。
臭吴功!给小猴子取这个名字,摆明了是气她的。善恩恨得牙痒,赶紧梳好了头,要找他算帐。等她打扮整齐出去,吴功仍没有找到他的小猴子,自己却像只猴子一样,巴在树上张望,晃下不少叶子来。
“它一定是不喜欢你给它起的名字,所以跑了,它又不是鸟,会咕咕咕咕地叫,”吴善恩幸灾乐祸地说,“你又爬树,等下你爹看见,小心他扒了你的皮。”吴功从小就调皮捣蛋,仗着自己是吴家唯一的儿子,为非作歹,把他爹气得够呛。
吴功心不甘情不愿地从树上爬下来,哼道:“也不知道是不是你把它藏起来了。”
“我藏只小猴子做什么?难不成掏猴脑吃……”她正说着,突然耳边嗖地一声,一个黑影掠过去,窜到树上。那个一尺来长毛茸茸地小东西,不就是只猴子,手里还拿了只金钗把玩,却是刚才从善恩头上弄走的。
“咕咕!”吴功喜出望外,就要上树把它逮下来。
“哎——”善恩刚要阻止他轻举妄动,小猴子已经窜上树梢,越过墙头。
“咕咕!”吴功追出去,善恩也只得跟上,那只金钗可是娘亲留给她的,丢不得。
两个人一直追过好几条街巷,小猴子动作虽快,却始终在他们视线之内。但事情不是总那么顺利,也不知那面院墙背后有什么吸引了它,小猴子哧溜一声,竟钻到别人家里去了。吴功与善恩只能对墙叹息。
等了大约一盏茶的工夫,小猴子仍然没有要钻出来的迹象。
“怎么办?”吴功看向善恩。吴功自小就不喜欢家里的女孩子们,但三个姐姐出嫁后,他和善恩不得不又亲近了些,而且她一向点子多,所以尽管屡遭利用,吴功还是习惯性向善恩拿主意。
“敲门哪!”还能怎么样?两个人沿墙找这户人家的正门。这户人家的院子还挺大,他们绕了很长一段路,才找到正门。
真没见过这么破旧的大门!门环锈迹斑驳,门板陈朽不堪,一副很多年没有人住过的样子。
吴善恩掏出手绢垫在手上,叩响门环。敲击声喑哑沉闷地响起,除了门环叩击的余音,没有任何回应。善恩再叩门,出乎意料地,大门竟吱吱呀呀一响,裂开一条缝。
他们都以为是谁从里面开门,但等了一会儿,却再也没有动静。难道,这门根本就没有拴上?吴功大起胆子上前推了推,门果真被推开来,门内寂静无声,还有风从里面吹出来,惊起一股凉意。吴功迅速往门内瞟了一眼,只觉得荒凉无比,回头瞅着善恩道:“我们走吧,也许咕咕已经从别处跑出去了,不在里头。”
那里面有那么可怕吗?善恩把门整个推开,展现在他们面前,是一个荒芜清冷地院落,野草长了有大半个人那么高,时近深秋,草色枯黄萎败,房屋埋没在草与树中间,一条小小地路径从乱生的杂草内露出一个头,若不仔细看,还很难发现。看来,这个地方也是有人走动的。
两个人都在犹豫要不要进去,突然荒草边缘的一棵大树上,有个棕黄色的小影跳一跳,就那么一跳,他们已经认出是小猴子咕咕。
“我的钗!”
善恩低叹一声,似是下定决心,四处寻了一遍,找出一根长棍子,紧握在手里,对吴功说:“我进去找,你等我,离远点别在门口等,发现有什么不对劲就赶紧跑。要是半个时辰还不见我出来,你就回家找人,记住,千万别冒冒失失闯进去。”
“哦——”吴功点头,紧张地咽了咽口水。这情形让他想起七年前和偏偏一起去山洞探险的旧事,但那时有小妖精偏偏在,大家又都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现在虚长了七岁,胆子反倒小了,况且这次只有他们两个人。要是偏偏在就好了,他不禁这么想。
青天白日,阳光普照,怕什么?善恩收好裙摆,用棍子拔开杂草,慢慢朝院子深处走去。
“善恩。”吴功突然叫住她。
“什么事?”善恩回过头,不满地皱眉,“大呼小叫的,吓我一跳。”
“小心点!”吴功望着她说。
“嗯!”善恩点头,心里泛起一阵暖意,这暖意凝聚成一股勇气,让她觉得未知的前路也不是那么可怕。
这家院落的房屋也和大门一样陈旧冷寂,缺乏生气,只有从它严整繁复地格局,从那些还没有来得及被时光抹灭的细小精微处,才能透见曾经辉煌的过往。这个宽广荒芜的院落,若干年前,应该也是非常富丽堂皇,荣华锦绣。
善恩继续往里走,行经处高树蔽荫,杂蔓丛生,只觉得一重又一重,好似没有尽头。她小小的身影,仿佛被淹没在这深深地庭院里,与世隔绝。这样幽深的所在,令善恩几近迷失,以至忘了最初的目的,只是随着若断若续地路径,一直往前走。心中某种类似历险的兴奋与恐惧交织,越往里走,越是紧张心虚,当她穿过一丛阴郁地树影,视线徒然开阔起来,让她措手不及。
那是一片废墟,处处残留着烧炙过的痕迹,很明显,这里曾经经历了一场猛烈的大火。奇怪的是,废墟上,居然躺着一个人,一身彻底的黑色,差点让她以为是废墟上一段烧黑的焦木。
在这深院里,天地万物都是寂静地,那个倚靠在废墟之上孤单瘦弱地身影,看得她隐隐心疼。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这种心疼的感觉,似曾相识。
——这叹息,在哪里听过!
他缓缓抬起头,映入眼帘,是一抹清爽明亮的绿色,似枚鲜翠欲滴地新叶,在一片萧索秋意中,分外醒目。
他不知道这抹新绿将给他的人生带来什么,他只是看了看,又垂下头。她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与他无关。
“就这样躺在地上,会生病的,起来好吗?”她稍稍弯下腰,伸出手给他。
他是谁?他为什么要躺在这片废墟上面?他的脸色这么苍白,他是不是已经病了?他的眼睛,为什么满是厌倦冷漠,仿佛遗弃了整个人世,又仿佛,是被整个人世遗弃。
他重又抬起眼看她,看她的手,柔软白晰的手。弄不清是怎么一回事,他把手交给了她,或许,只因为她是第一个向他伸出手的人。这一握,究竟握住了什么,他们谁都没有想过,此时,只是两个少年人,相遇,相携。
她拉着他站起来,他们差不多一般高。她清丽明澈地眼眸,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他长得真好看!从小到大,她听过无数对她容貌的夸奖赞美,现在那些字句统统用在眼前的少年身上,都不为过。只是,他太苍白了,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白得本就幽黑的眼睛,看起来更浓重如暗夜。
“我叫吴善恩,你呢?”
善恩笑着问。笑容如花绽放,明媚鲜妍,令他猛地一惊,怵然后退。她是如此美好,而他……
善恩看到他幽黑地眼睛深深地低下去,像要埋在尘土里。他重又卧回地面,仿佛那片废墟才是他唯一的依恋。
“哎——”怎么了!怎么又躺回去,那又不是床。她疑惑地看着他,一时间不知所措。
“吱!吱!吱!”小猴子不知从哪里冒出来,还蹲在旁边瞅她,爪子里金光闪闪,是她的金钗,亏它玩了这么久,还没有丢掉。
“小猴子,过来。”她摆出一张和气可亲的面孔,眼睛偷偷四处瞄,但找不到什么可以引诱它的东西,她想了想,取下耳上的一对耳坠,伸到前面摇晃。这耳坠各镶有一颗拇指大的珍珠,虽算不上稀世珍宝,也是上好的货色,怎么也比那只金钗贵重,可她拿来逗小猴子,只为换出被它夺去的金钗,因为那只钗是她娘亲的遗物。娘亲的遗物并不止这一件,但她每件都舍不得丢掉。
小猴子对她手上的耳坠产生了兴趣,趋身向前。她将其中一只耳坠扔出去,它蹦几蹦,捡起来,一手晃着耳坠,一手抓着金钗。
还真是只贪心的猴子!善恩把另一只也扔了出去,好在她身上还有其他的饰物,可以慢慢来。小猴子捡起耳坠,如善恩所愿,扔掉了金钗。她慢慢地走过去,小猴子见她靠近,退了几步,警惕地盯着她,她再靠近,它再退。她笑笑,拾回地上的金钗,紧紧握住。金钗找回来了,她长长地舒口气,至于这只小猴子,它这么机警,很难捉住,只有日后再买一只给吴功。
她回头望向躺在废墟上的黑色身影——那么单薄孤独!
他是谁?他为什么在这里,这个偌大的院落里,只有他一个人吗?听得见鸟鸣,听得见虫叫,还有小猴子在吱吱吱,但是听不见其他人声,这个地方,多么寂静空荡。
已经找到金钗,该回去了,不然吴老爷发现不见了她和吴功,就大大的不妙。可是,为什么她的脚好象在地上生了根一样,挪不动?因为他吗?她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她呆呆地看着那个身影,良久,细细长长地叹口气。
“我走了。”她说。他们还会再见面吗?她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她都不知道。她沿着原路走回去,走出那扇破旧的大门。吴功早等得急了,在外面直踱步。
“怎么样?”见她走出来,吴功迎上去。
她给他看手里的金钗。
“咕咕呢?”吴功看向她身后的大门,她走出来之后,顺手把门关上了,她没有把咕咕找回来,可她找到了金钗。
“你为什么不把咕咕带出来,只顾着自己的钗,吴善恩,你太没义气了。”吴功喋喋不休地念叨,但自己没有勇气一个人进去找,“就算你抓不住,好歹也把它引出来呀……咦!你怎么了?”他发现善恩一直没说话,眼神飘飘渺渺地,在空气里游荡。
“善恩,你怎么了?”他抓住她的肩晃了一下。不会是进到那个院子里,撞到什么了吧?那么荒凉地院子……他头皮发麻,牙齿开始不稳定地颤抖。咕咕没有出来,是不是已经……可怜的咕咕!
善恩把游离的视线收回来,平静地看向吴功,微笑道:“我没事。”她只是还在惦念着那双孤独冷漠地眼睛,担心他一直躺在地上,会不会生病,真让人放心不下啊——
他们刚走出不远,迎面走来一位驼背的老人家,手里提着许多瓜果蔬菜,从他们身边经过。他去的地方,是不是……善恩紧盯着老人家,看到他走到那扇破门前,推门进去。原来并不是他一个人,她放心地笑笑。
回家后善恩试着向人打听,但没有打听到那处破落院子的来历。那座空旷颓废地庭院,早已不知在哪个年月,失去人们的关注,遗落在喧嚣之外。
夜晚,她倚在窗前,仰望头顶模糊地月亮。夜空中有薄云,遮住了月亮的本来面目,只透出依稀地轮廓,好像他的脸,埋在下面,不愿让人看见。那么苍白美丽地一张脸,背后掩藏了怎样的心情与故事?他可是与她一样,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子,可她还有别的亲人,他呢?那位驼背的老人家,跟他是什么关系?
她脑子里不停的想着这些问题,不知不觉已经三更,整个吴府只有她房间内还亮着灯,她连忙吹熄了烛火,上床就寝。虽说吴功的爹爹她的大哥对她很是疼爱,但她一向懂得分寸,即使有什么离谱出格的行为,也掩饰周全,以免惹人厌烦。唉——没爹没娘的孩子,就是这么可怜!
早晨,似语按时唤善恩起床,并且端来水给她洗漱。似语是善恩来后不久进府的丫头,比她和吴功小一岁,十分乖巧伶俐。似语这个名字,还是善恩取的,因为见她明眸善睐,一双凤眼好似会说话。
用过早点,善恩开始做女红。天气凉了,她打算做双手套给吴功,她可是他嫡嫡亲的姑姑嘛,爱护晚辈是应该的。
“似语,你瞧瞧这几个花样,吴功会喜欢哪个?”她将几张绣花图样排给似语看,“这个葡萄纹的好不好?要不这个,麒麟踏浪……”
她手里摆弄着绣花图样,不知怎么的忽然想到那双苍白地手。他的手,与他的脸色一样苍白,并且很凉,当时她未曾在意,此时一回想,确实很凉,他也需要一双手套,一双温暖的手套。
她决定做一双手套给他,不管他们会不会再见面。她选好图样,给吴功的是麒麟踏浪,给他的是平安如意云纹,她希望他平安如意。
善恩与吴功都当那只小猴子咕咕丢了,没想到几天后它又自己跑了回来,一身棕黄色软毛起了结,看来是在外头吃了不少苦。吴功对它真是没话说,亲自挽起袖子给它清洗,一边洗一边责骂教训,小猴子乖顺地由他摆布,十分听话。
还真是只识时务的猴子!善恩笑盈盈地在旁边看,手里拈了片似语做的桂花糖,细细品尝。
“似语你的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善恩吃完糖,用手巾慢条斯理地擦拭,“乖侄儿,别说做姑姑的没提醒你,这回你可要把它给看好了,不然,它又跑进什么废院,我可不陪你去找,那个地方……”善恩说到这里打住,等着吴功的反应。
果然,吴功抬起头看她,问:“那个地方怎么了?”回来之后,他问过好几遍,她就是不肯说,弄得他更加好奇。
“你自己去看看,不就什么都清楚了。”善恩闲闲地微笑。
“其实是你想去看吧?”吴功撇撇嘴。每次都这样,她自己不好带头,就撺掇他去,事情败露了,挨罚的总是他,任他哭干了喉咙,父亲大人也不相信他是被唆使的,这回他可不上当。
“是,我是想去,难道你一点都不想吗?”吴善恩极诚恳地看着吴功,“其实你也是想去的,对吧?”
“我才不想去!”吴功昂起头,很不屑。
“真的不想?”
“真的。”
“一点都不?”
“不!”
吴功嘴硬的表情,看在叶光纪眼中,居然,让他觉得有那么一点可爱:真是个孩子!
还都只是孩子。他笑。
转眼七年已经过去了。七年,在他而言,不过是弹指一瞬。真慢啊!他不禁抱怨,实在是太慢了,令他都有些等不及。
快去!快去!去找他,然后,爱上他,再让他爱上你——这是多好的一件事,是不是?
那个承载太多罪业的灵魂——
冰层内黑色的身影仍在沉睡,他是否感知,有一双温暖的眼睛,在向他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