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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池面冰初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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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恩,快来这里……”
吴功激动地大喊。好不容易,他才从这座森严地围墙找出处缺口。这座院子虽然很破旧,但院墙修得很牢固,连那扇锈迹斑驳地大门,拴好之后也严丝合缝。刚才他还在想,早知道门会被拴上,真不该来,幸好,现在找到另一个入口。
“你小声点!”善恩警告他。
这处缺口应该断裂很久了,长满乱七八糟地杂草,他们找来长棍扒开,看到里面也是一样荒乱。善恩小心翼翼地扶着吴功的肩爬过去,到了那边,再把他和似语接过去。这次,他们是三个人,外加一只猴子。咕咕大概是来过这里的缘故,显得有些兴奋。
这个角落,是善恩上次不曾涉足的,他在哪里呢?又在那片废墟上吗?那片废墟,又在哪个方向?
因为意见产生分歧,他们分两路走,吴功带着咕咕和似语走左边,善恩一个人走右边。对此善恩并不害怕,因为有他,这座阴森森的院落在她眼中,已不如最初见到时那样让她畏惧。况且,她本来胆子就大,有几女孩子和她一样,在七岁时就有了认识了一只叫偏偏的妖精的经历,那段时间,偏偏和他们一起玩,带他们见识过很多希奇古怪的东西。
她一边走,一边找寻,终于,在一个黯淡的角落,寻到他的背影。为什么,她总是看到他的背影,这么孤独寂寞的背影。
她走过去,看见他手上的匕首,他右手握着匕首,正往自己左手腕缓慢地一刀刀割下去,鲜血细细地流下来,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样子看起来不像是一个人,反而像某种没有灵魂的虚无地物体。
“你在干什么?”善恩上前一把夺过他的匕首,“这样会死的。”她抓住他的手,试图用衣服给他包扎。
“不会。”他推开他,冷冰冰地回答,“我不会死。”
好像冥冥中有谁在操控一样,他总是不会死。他试过很多种方法,但每一次,都不能成功,死亡,对他来说是一种奢望。他早已放弃了求死的尝试,用刀子割手腕,只是他的一个习惯,在他痛苦悲伤的时候,一遍一遍,借此麻木心中的痛苦。
他用衣角拭去还在渗出的血迹,把手腕收到衣袖下面,沉默地看着她。他记得,她说过她叫善恩。她又来做什么?这里不好,她不该来。
他为什么要这样伤害自己?并且,不止一次。他那样讨厌他自己吗?没有谁阻止他吗……善恩心里有太多的疑问,可是她没有说出口。
“你是谁?”苍老混浊地呵斥声突然从身后响起,善恩回头,见到一位形容邋遢的老人。不是上次见过的驼背的老人。她看不出他究竟有多老,他的头发和胡子都已经发白,乱七八糟地盖住大部分脸孔,乱发间透出凶恶犀利地眼神。
“我……”善恩不知道该怎样回答。看起来,老人家应该是住在这里,而她,是像贼一样溜进来的。
“快说,你是谁?”老人一步步走过来,身上传来浓烈地酒气。
现在该怎么办,逃跑吗?还是,耐心地和他解释她绝对没有恶意,可他看起来醉得很厉害……善恩正在犹豫,突然手腕被抓住,接着听到低沉的两个字:“快跑。”她于是就跟着跑了。
他的手还是那么冰凉!逃跑的时候,她脑子里想的是,应该尽快把那双手套做好,这样,他的手就不会受凉了。他们跑了多远的路,她并不清楚,只是停下来的时候,觉得心跳得很快。
“他是谁?”善恩问。他为什么要带着她逃跑,他们,应该是一家人吧?
他沉默着,不说话。他的眼睛里流露出伤楚的目光,令他心疼。他的孤独,他的伤楚,甚至他的沉默,都令她心疼。
“那么,你又是谁呢?”
“我?”他轻笑起来,笑里有太多自嘲与蔑视,“重要吗?”
“重要,”她用力点头,“很重要。”她怎么可以不知道他是谁,她是这样记挂他,想要经常看到他,想让他快乐,想让他不再苍白冰凉。
他沉默地注视她,双唇紧紧抿着,脸色看来愈发苍白,许久,他小声说:“月上晨夕。”
他并不喜欢这个名字,但是,他只有这个名字。
“岳……”她用树枝在地上写出一个“岳”字,“是这个岳吗?”
他摇头,也捡起一段树枝,将自己的名字写出来——月上晨夕。四个字写得不甚工整,因为他的手在不停地微微颤抖。
“是这个月啊!你姓月上?这个姓很少见,”她在他的名字旁边写上“吴善恩”三个字,“我的名字是这样写的。”
善恩光顾着和晨夕说话,完全忘记与她一起溜进来的其他人,直到她听见吴功鬼喊鬼叫的声音。她是很想装做听不到,但是……好歹他是她哄骗来的……唉!她才刚知道晨夕的名字。
“这个大喊大叫的是我的小侄儿,他叫吴功,我要去看看他出了什么事……再会!”她依依不舍地说,然后狠心一转身,朝吴功发出声音的方向跑。
“我带你去。”
月上晨夕赶到她前面,给她带路。这里房屋很多很乱,一不小心就会迷路,他担心她走失。
“你带路?好啊!”善恩美美地笑开来。
吴功叫得很凄惨,其实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过就是他不小心差点滑到水里去而已,他就是喜欢大惊小怪。
让善恩意外的,是这里居然有一处小池塘,因为多年疏于管理,池边生满杂草,池面也落满枯叶,但透过枯叶间隙看下去,池水仍然很清澈,要是好好整理一下,应该蛮不错。
“我就说不该来,”吴功不住抱怨,“这个鬼地方,又破烂又危险,一点意思都没有,我要回去了……他是谁啊?”吴功盯着月上晨夕。
“他是月上晨夕,”善恩愉快地介绍,“晨夕,这个就是我的小侄儿吴功,这是似语,还有还有,这只小猴子叫咕咕,叽叽咕咕的咕咕。”
“哦——”吴功爱理不理。从看到月上晨夕第一眼,他就不喜欢他,他觉得他太阴暗,而且太过俊美,俊美中透出一股邪气。
但显然善恩不是这么想,她对这个月上晨夕一反常态的热心,热心到吴功都有些嫉妒。不用多久,她就与月上家另一位成员老仆人曹伯熟识了,打听到许多月上家的事情。曹伯就是他们上次在门外见过的驼背的老人,他在月上家已经很多年。
曹伯告诉善恩,月上家曾是楚国著名的茶商。当年武穆王兴修水利,奖励农桑,发展茶业,通商中原,月上家也随之崛起,成为楚国数一数二的大户。可就在十多年前,月上家发生了一场大变故,具体怎样的变故曹伯一个字都不肯吐露,总之,因为那场变故,月上家顷刻间便没落了。如今整个月上府内只剩下三个人:晨夕,曹伯,还有晨夕的祖父月上仪。月上仪也就是那位喝醉酒的老人家,善恩几乎不敢相信,他就是一手创造月上家辉煌鼎盛的那个人。那天,她做好手套拿去给晨夕的时候,月上老爷子又喝醉了,她好象从没见他清醒过。
晨夕独自坐在廊下,金色秋阳投在他黑色单薄的背影上,染出一道浅浅地光晕。
又是背影。
“晨夕,”善恩在他身旁坐下,将一只宝蓝色绸布包递给他,“这个送给你,我做的。”第一次送东西给家人以外的男子,善恩有些害羞,微微低着头。
月上晨夕默默接过,一层层打开,看到里面绣有平安如意云纹的手套,手摸在柔软的手套上,有一股暖意。这是给他的吗?他十分诧异,他以为这位千金大小姐经常跑来只是一时好奇贪玩,现在,她居然给他做手套。这份礼物,他本该推掉,但是他舍不得。
“这双手套很暖和的,现在天气越来越冷,有了这双手套,你的手就不会老是这么凉了。”为了这双手套,她可是熬了好几晚呢,不过……他看起来不太高兴。
“不喜欢是吗?”是觉得她做得不好,还是嫌她多事?
“不是。”
不是不喜欢,是他承受不起。她对他这么好,这种好,如此美丽又容易破碎。如果她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一定会后悔今日的付出,她会鄙视他,唾弃他,甚至憎恨他。她把她的关心,给了一个根本不配拥有的人。
“不是就好,你戴上试试看,看合不合适?”
善恩满怀期待的目光注视着他,他拿起手套戴上,温暖从手掌传入心里,令他的心受宠若惊。温暖的感觉真好!就这样吧,此刻,不去想这温暖能存在多久,此刻,这温暖让他如此幸福,他从不敢奢望的幸福。
因为拥有,所以才害怕失去。月上晨夕知道,开始眷恋善恩给予的温暖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但对此他无能为力。他无法抗拒她的靠近,想要逃避却终究妥协,每次他都告诫自己,这是最后一次,但从她离开的那一刻起,他就在期盼她的到来。他蜷缩在暗夜里,期盼唯一的光芒。
而光芒,终于遭遇了那场残酷地考验。
“孽种——”
苍老地咆哮在空气中震颤着,和着浊重地喘息,和着抽在皮肉上狠厉地鞭笞声。月上晨夕趴在地上,没有反抗,没有呻吟,他的整个身心都是静止的,麻木的。曾经,他也害怕过,恐惧过,愤怒过,抗争过……但所有的努力都不能改变什么,他甚至不能选择死亡。曾经,他也对墙外的世界充满好奇,后来他知道,那是与他格格不入的世界,那个世界不属于他。可是那天,一双温暖的眼睛闯入了他的世界。
他的手不由自主按上怀里揣着的手套——是她让他原本没有意义的人生,产生了渴望。他一直找不到活着的理由,现在找到了,活着,不再是那么辛苦难捱没有目的的事,只有活着,才可以见到她。就算将来有一天,他会跌入更深的黑暗,他也决不后悔,接纳过这温暖。
善恩。吴善恩。
他的心开始暖起来,然后,突然冻结——他看到了她,看到她惊惧疑惑的目光。
该来的,终于来了!他早料到有这么一天,只是,想不到来得这样快,想不到真正来临的时候,心会这么痛,这一刻,他多么希望自己就此消失。他侧过身,企图挡住背上的鞭痕。
那么多的伤痕,一道一道,触目惊心地交错在他瘦弱的身体上,他怎么下得了手……他为什么要下这么重的手?善恩不可置信地走过去,月上仪似乎因为方才的一场鞭笞筋疲力尽,瘫在一堆酒气里,而晨夕,无力地伤痕累累地伏在地上,身体不可遏止地抖动。
“晨夕……”她试图握住他的手,他却像被刺到一样迅速躲开。
很凉!他的手,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冰凉,一直凉到她的心里,他肩背纵横的鞭痕,都不及这冰凉来得让她心惊、心痛,她很想驱散这冰凉,但找不到途径,她只能眼看着他寒冷地颤抖。
连空气都好像胶着在这一刻,没有谁再说话,月上仪沉重的呼吸声没有规律地掀起,又沉落……很久以后,晨夕终于抬起头,用一种冷静到让善恩有些害怕的语调说:“离开这里……以后,再也不要来。”
“为什么?”她问出一直想问的话。为什么他要遭受这样的对待,为什么要她走?在他心里,在这座颓废的院落,到底掩藏了多少秘密?
“为什么……” 晨夕笑了笑,笑容里有类似绝望的气息,“你跟我来。”就让他自己告诉她,他是怎样一个不值得她关怀的人。
善恩想不到,晨夕会带她来到她最初见到他的地方,那一片烧焦的废墟。此时站在这片废墟前,心里说不出的灰冷。
“这下面,埋葬着我的亲生父母……” 晨夕抚上一断焦木,无声地扣紧,紧得指节发白。
月上仪出生于北方一个小有名望的家族,唐亡后,藩镇割据天下混战,月上仪新婚不久便在战乱中与家人失散,只身来到楚地,重新成家立业。这位落魄子弟白手起家艰辛创业,成为当时最大的茶商,声名遍及中原,唯一的遗憾,是年近四旬仍膝下无子。月上夫人为丈夫纳了四房妾室,却皆无所出,最后,她选择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借种。
那男子是月上夫人亲自挑选,十分年轻且容貌俊秀,与月上仪有几分相象。在某个夜晚,男子被蒙住双眼,带入月上仪第四房妾室的房间。事情进行得很隐密,也很顺利,第二年年初,那名妾室顺利产下一名女婴。月上仪中年得女,为她取名微云,虽为庶出,月上夫人却待她如亲生,宠爱非常。
月上微云不但是整个月上家的宠儿,而且,连上天都特别眷顾她,将最美丽的容颜,最动听的声音,最温柔的性格,都赐予了她。长沙城内追逐她的世族公子不计其数,可是,就在她十六岁那一年,她遇上了花欲燃,那个她绝对不可以爱上的男人。
起初是月上仪反对,因为花欲燃是他商场上的敌人,然后,连一向慈和的月上夫人也坚决反对。她怎么可能不反对,她见到花欲燃第一眼就将他认了出来,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十多年后,她竟然又见到他——微云的亲生父亲,微云身上流的是他的血。
冤孽!
她从心里羡慕微云早故的生母,尽管她失去与女儿相处的机会,但是却可以不必面对这样让人悲痛且无奈的局面,谁曾想到,十多年前的一个选择,竟然造成了这样的结果?十多年前的选择是第一个错,十多年后的隐瞒是第二个错,在重重压力下,月上微云也做了一个选择:私奔。
月上微云不知道这是多么可怕的错误,她不知道,花欲燃是她血缘上的父亲,她更不知道,花欲燃还是月上仪失散多年的儿子,当年月上仪与新婚妻子失散时,他的妻子已怀有身孕。月上仪完全不知道自己有一个儿子,而这个儿子,还与他的妾室生了一个女儿,并且与这个女儿相爱。
月上微云以为只要事情过去,父母就不再反对,他们是那么疼爱她,并且,她带回了他们的孩子,那么美丽可爱的孩子!她不知道,正是这个孩子,给了月上夫人致命一击,使她在极度绝望中,离开了人世。同时,真相也把他们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他们深爱着的,是自己的血亲……他们该如何面对,这样荒谬的身份?
只有结束。
一把火,结束了这场残忍的纠葛。这片废墟,曾经是月上微云的居所,最后也成为她的坟墓。凶猛的大火将他们淹没——月上微云,花欲燃,连同他们幼小的孩子月上晨夕。火像一只面目狰狞地魔鬼,将一切吞噬,但那个小小的孩子居然奇迹般活了下来。
上天留给月上仪的,只剩下一个小小的婴儿,他的孙子,或者说,是他的重外孙,多么可悲可笑!他甚至不知道该怨恨谁,是战争?还是命运?他把自己泡在酒里,可就算醉了也不曾忘记,喝醉了,他的痛苦还在,他把痛苦发泄在自己身上,发泄在那个可怜的孩子身上,清醒后,更痛苦,于是只能继续醉……
善恩静静地听着,眼泪无声无息滑落,当她发觉时,已是泪流满面。她终于知道,为什么他那么依恋这片废墟,原来这里埋葬了他最亲的人。
“我……是孽种。”这几个字血淋淋地自他嘴角渗出来,好像在她心上也撕开了一道口子,细细地流进去。
“不。”起初只是小小地一声,后来,善恩胸中好像燃起了一团火——怒火。为什么所有的罪孽,都归责到晨夕身上?他做错了什么?不管上一辈人的行为是对是错,都不该让晨夕背负后果,他是无辜的,他没有做错任何事,可他受了那么多苦。
善恩一声不吭地冲到房间里,将月上仪身边的酒瓶全摔在地上,然后,抓起那条鞭子,冲去厨房。就是这条鞭子,打伤了晨夕,她要把它给烧了。
似乎是酒瓶的碎裂声将月上仪惊醒了,他挣起来,踉跄地追上去。
“臭丫头,你给我站住……”这个臭丫头,居然砸了他的酒,还拿走他的鞭子。
当时曹伯正在厨房里做饭,就看见这一老一小跑进来,善恩把什么东西塞到炉灶里,露出胜利的笑容。
“臭丫头——”月上仪凶狠地盯住她,喷着气,像一头被激怒的兽。尽管已是风烛残年形容不整,他仍然颇具威严。
“已经烧了,你再也不能打晨夕了。如果你再打晨夕,我就打你。就算我现在打不过你,但是我会长大,我不怕你!”她娇弱地小脸倔强地高昂着,毫不妥协地瞪着月上仪,“我不怕你。”
“你要护着这个孽种?”老人更加愤怒了。
“晨夕不是孽种!”善恩大声说,“他没有罪孽。所有的罪孽都是你们给他的,也许他是不应该出生,因为他来到这里,却没有人爱他。不过没关系了,有我在,我会守护他。”
善恩像个勇敢的战士,一个说要守护他的战士。她不仅没有嫌弃他,而且,她说要守护他——晨夕知道自己笑了,第一次,没有任何阴影遮蔽的透明地笑,笑得泪水从眼睛里涌出来,像决了堤一样,不停流淌。
她会守护他。
吴善恩和月上晨夕永远在一起,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善恩把这句话刻在晨夕床头的柱子上,这样,他每天一睁开眼,就可以看得到。
从那天之后,月上仪再也没有打过晨夕。因为第二天,他就走了。他说他要回北方的家乡。回去的路途很遥远,并且很危险,他可能随时被战火吞食。善恩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想回家,只是觉得很伤心,虽然她一直不喜欢他。
听曹伯说,那天晚上,他和晨夕说了一宿的话。他们从没有这样交谈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