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三:苗飞飞 ...
-
穿过长长长长的树林,用了整整一个下午的光景;等到终于看见远处一点炊烟的影子,半天已经成火烧一样,衬着底下枫树红叶,竟是浑然一片。苗飞飞走的久了,脸颊也泛起跟身上衣服一样的玫瑰粉色,额头布满晶莹汗水,洛子商偶尔偏头一看,艳丽到无法直视。咳了一声,说,我们在前面歇息一下,再上玉篱园去。
两人在茶摊旁坐下了,要茉莉清茶。苗飞飞说,这走的本姑娘连腿都断去了。洛子商,你须得有所表示。洛子商说,诶,这位女侠,可是在下哭着喊着,捧着抬着,要请你来?嫌路远,趁早回去就是了。苗飞飞柳眉一竖,洛子商赶着截住话头,说,女侠可要用些什么点心?地方小则小,倒有些风味,只怕女侠嫌弃。苗飞飞便知他一句冷淡,一句殷勤,团团绕住了,总之不肯表露真实意思,想等他嘴里说句正经话,只怕还得再跳一次水,累的连反唇相讥回去都没力,只点了点头。
洛子商走到店家旁挑扁担卖杂货的老人跟前,说,老伯,来二两樱桃蜜饯。老人一抬头,先眯着眼看了看,随后用力揉揉,半晌才敢认,失声道,这不是忆秋年家的小子么?多久不见,可知道回来了?洛子商说在外面玩的久了,可不是想家。徐老您看着越发硬朗了,倒比之前更年轻呢。老人惊喜的不知怎样好,两只手去抓蜜饯,洛子商用衣襟兜着。老人说,是一个人回来的?洛子商笑起来说,带了个伴。老人说,哪呢?洛子商说,您看那。
姓徐的老人抬头望去,只见苗飞飞把茶杯放下,摘了额饰重新挂带。这老头当年跟他爷俩相熟,也是个不大正经的,当下便说,唷你小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一个真真辣的很!看着还不像中原人。十里八乡都知你小子俊俏,竟寻得这么辣的。我家二狗子,人物也不差,领回来媳妇生生窝住我一口老血,简直是个猪!洛子商说,漂亮?徐老头说,漂亮。洛子商说,跟莫召奴比怎样?徐老头没料到他这样一问,茫然不知所以。洛子商说,哈哈,徐老,我说笑呢。不打扰你做生意,我继续饮茶去,这次回来,便不走了,有空便来看徐老您。
太阳眼看要下山,两个人紧赶慢赶,到得玉篱园时,天空颜色都清澄了,褪去了最后的暖意。屋子立在清澄的光线中,檐角挂的一串铜铃显得那么旧。算来离开其实没多久,可是需要人侍弄的那些娇贵草木,当初花些力气弄来的,雪映朝霞,百日杜鹃,玉楼春,青心白,连一株半大的三醉芙蓉,也都七零八落的差不多了,想起当初爱之如狂,白日百般呵护,夜里红烛高烧,这时候几近荒烟蔓草,心里难免凄凉些,就微微的出了一会子神。
苗飞飞倒不觉得,四处打量,说,原来这才是你住的地方。
洛子商说,我大了才过来这边的。你看,这边是菜园。那边是花园。其实都混种的。那个是石榴树。那个是桃树,我小时候从石头缝里挖出来的。
苗飞飞瞄着房屋背面密密麻麻的爬山虎说,嗯,就是很有鬼屋的气氛。
洛子商说,这不算什么,一住就有人气。苗飞飞半信半疑的点点头,不防脚下一个趔趄,说,哇,这是什么。洛子商弯腰刨出来,竟然是一个老南瓜,还没被卖菜的捡走。苗飞飞还要去找野兔子,洛子商说大小姐,先把屋子收拾出来,晚上也好有个睡的地方。
苗飞飞说,什么,臭骆驼,谁说本姑娘要在这睡。
洛子商说女侠,你不在这睡,你自个出去找客栈啊?入夜这里可是有很多狼哦。
苗飞飞说,停!先声明,我要睡床,至于你,地面还是房顶自便。
洛子商说,女侠,寒舍虽然简陋,你没看这旁边还有一间客房?
俩人打情骂俏一会,还是乖乖进去清扫房屋。一开门,一股子朽木尘土气息扑面而来。苗飞飞用帕子扎住口鼻,头巾包住头发。洛子商就去打水,清理梁上积灰,冲洗地面,擦窗户。虽然是暗无天日久了,可是事物样样精致,红木衣箱里衣物都还叠放的齐齐整整。墙上挂着玲珑双珠冰丝剑穗。苗飞飞移开桌上大茶盘,看见一片深色污迹,说,这桌子这么好,怎么中间脏一块。
洛子商说,想是我练字练的,你拿布擦擦,看擦得掉不。
苗飞飞擦了一会,说,这是墨迹么?擦不掉。洛子商说,那就算了。一面把衣箱挪回远处,看见苗飞飞朝他举起一张卷轴挂下来,倒退了一步。苗飞飞说,这个字写的好看,你还真会写字。
洛子商定了定神,微笑道,那个是我师尊写的。
苗飞飞说,那你的呢?
洛子商说,都烧尽了。我写的比他好看。赶明我给你写一张。
苗飞飞把被褥掸了灰,听洛子商说明天该有好太阳,明天再一总晒去,床重铺过,说笑着渐觉睁不开眼,就脱了鞋爬上去睡了。迷迷糊糊只觉得洛子商忙里忙外,忙的是个什么,也由他去。再醒过来时,天黑的透透的,桌上点了一支红蜡烛。屋内炉火香气浓郁,洛子商用一点子糯米和南瓜煮的粥也好了,叫她起来喝。
苗飞飞揉揉眼,就爬起来,接过洛子商递给她的勺子,一勺一勺喝着。粥里还有剩下的樱桃蜜饯,甜的连喉咙都发粘。屋子是焕然一新,俩人就比划着,要添置这个,添置那个。苗飞飞说,你一个人在这里,都做些啥?
洛子商说,练剑,种花,做饭。
苗飞飞说,没趣味。
洛子商说,怎么没趣味。明天开始,我把枯死的花草都扔掉,篱笆也修修,重搭丝瓜架子,慢慢的,你就知道这里多好看。还可去钓鱼。日子总是越过越有趣味,你看着吧。
苗飞飞想到那过日子暗含的意思,脸慢慢泛起红色来。洛子商装作没看到,俩人继续热切讨论明日开始要进行的家园改造计划。说道要买花种,菜种,养蜜蜂,苗飞飞且说手上银镯子磨损了,要找银匠重打一副。洛子商说等都弄妥了,玉篱园恢复成他离开之前的模样,便可生一打孩子。苗飞飞终于没端住,说道,停停,洛先生,你不会想得太远?
洛子商说,不远不远。
说这个话的时候,苗飞飞捧着碗,眼角还流转一丝少女刚起床时懵懂的妩媚之气。红烛心里,扑进了细小的飞蛾。洛子商伸手欲去理她鬓边的乱发,临到了,却在额角上结结实实的一弹。他是真欢喜这个女孩子,不但欢喜,而且感激她,他远走天涯这么久,山水见过无数,这一日若没她,他依旧是不敢回来。他知道自己年轻且好看,偶尔坏心试验一下这种魅力时,至少最开始的时候,肯定是没想过要负责的。只觉得她冲撞,冒失,拿她当个小孩子。在忆秋年墓前跪下的时候,且十分十分的怕她会说出什么不知好歹的话来。然而苗飞飞讲的居然很有道理,事情是躲不过的。无论死在意识里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忆秋年的墓至少是需要个人来清扫的。风之痕可以不管,他可是不行,否则后人的意义究竟何在。彼时他就下定决心总有一日还要带她来清扫,且暗暗庆幸终于可以勇敢的自己一人清扫。
在这之前他见过一次风之痕。具体什么场合忘的一干二净。洛子商左看右看,没有外人,于是他说:前辈,洛子商来请罪。
说完他屈膝就跪。风之痕吓了很大一跳,把人架起来,说:你何罪之有。
洛子商说,前辈自然知晓。
风之痕说,非你之过。若换成白衣黑衣,我必定亦是毫不犹豫。为人师者,其心如此。非你之过。
洛子商说,若换成白衣黑衣,今天也得来向我师尊请罪,前辈不必介怀了。
风之痕脑子里轰然一响,半晌说道,你不必如此。
洛子商说,我并没如何。
风之痕说,有徒如你,他很欢喜。
洛子商说,不够。
风之痕说,哪里不够呢?
洛子商说,我还没叫过他一声师尊。
风之痕说,你叫过的。
洛子商说,哦,前辈你知道?
风之痕说,他立时来孤独峰告诉我,我自然知道。
这个话说完之后便没有人说话了。风之痕背着手。洛子商有些怕冷似的,双手蜷起来,玄色围巾遮掩住整个脖颈。衣服左肩处有白色的盘扣。风之痕突然想,可能白衣和黑衣永远也无法真正像洛子商一样独当一面,因为他自己太护短,太心疼,太事必躬亲。然而这样当然是好的。洛子商已经失去了这个资格。忆秋年为他做了一件极其重要之事,乃至于无法替他做其他的事。
洛子商说,打扰前辈了,请。他离开的时候,一片枫叶落到地上。
次日他们便上步云崖拜祭。洛子商扛着一把锄头,苗飞飞挎一个篮子,里头是乱七八糟的祭品。本来准备早上就出来的,结果洛子商从抽屉里找出文房四宝,那墨居然没全干结,拿水化一化,还能用。长久没写,难免手生,提起笔来抖的跟风中落叶似的,直到半下午才出的去门。
苗飞飞说,英俊的少侠,人家上坟,烧黄表纸,你这太稀罕了。
洛子商摸摸鼻子说,剑痞的徒弟,当然是不谐于俗。
而一路行来,一草一木,皆不陌生。黄昏万丈。就像孤独峰终年是雪一样,步云崖永远是橙红颜色的秋天。
忆秋年第一次带他来到这里,牵着他的手。他知道意味着什么,可是不懂得回握。教他东西,大概只需半天的功夫,无论什么,都很快认得。写字写倦了,趴在石桌上就睡了,梦里木樨花扑簌簌落一头一肩。练剑练烦了,丢下剑去捉蝴蝶,蹲在草丛里看蚂蚁。从没有人要他遵守什么,要他记住什么,自由自在的,他便长得很好,又会许多事情,想来毕竟是他自己天才的缘故。风之痕的发言白衣黑衣都当做座右铭来背诵,要他说忆秋年一生中给他印象最深的事,或震动最大的话,他准保想不出。硬要说的话,大概也就是那句一步江湖无尽期了。而且又不是原创。
道理怎么不知道,可是少年意气,总是跃跃欲试,不见棺材不掉泪。莫说那时,就算如今,棺材也见到了,照样是江湖不得不入,剑不得不出鞘。若真不让他出去,是要埋怨的,在玉篱园里头负气,终究不是办法。他早想到会有代价,自认有万全准备,可惜聪明的实在太过,所以至今没有脸说悔恨,也不敢觉得歉疚。
洛子商说,飞飞,你谈过恋爱吗。苗飞飞一听,认定洛子商又在耍人,不由分说,一拳呼上去,洛子商没躲,又说,飞飞,你穿过火玉蚕丝造的衣服吗?苗飞飞说,什么丝?洛子商没理会,自顾自的说,你见过绿羊潭的一日四季十八景吗?吃过造极峰上的桃李两不像吗?住过霄汉云梯吗?苗飞飞已经傻了,只是一味摇头。洛子商说,原来你也没有经过见过这些事物,这许久,只有恋爱算正儿八经谈过了。苗飞飞这时候方明白他耍贱,又要打他。洛子商说,那以后咱两人就一起去经见这些个稀奇古怪的事物,好不好?天下之大,总有一日也走的遍。人生在世,为的也不过这些个稀奇古怪的乐趣。飞飞,我要我们这一世,都没有遗憾。
没有遗憾。春去秋来,也没有遗憾。空山流水,也没有遗憾。长成的燕子飞回了,只寻得已空的巢。人一生,做的都不过是割心剜肉的事,又拿不相干的来填补。机会留给他了,他可以慢慢咀嚼,少年抱着玉璃,走过的路都要给你开出来花。而内里补不去的空洞,再也没有人能够看见。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