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子商中心]旧时堂前燕》苑芷

2、二：湛江云

　　洛子商说：湛江云，你是我洛子商此生最好的朋友。说这个话时，其实他想起白衣剑少来。凤形山上，在两道剑痕前站住了，他代表忆秋年，对方代表风之痕。——总之怎样都好。处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一个微妙阶段（他自己当然也是），衣服和发色都洁白。眉心一抹淡漠的红，眼睛则是淡漠的，忧郁的蓝色，写着生人勿近。洛子商那时候看不出名堂来，只是觉得血微微有些热。他攥紧手心。
　　他们自然有可能更进一步。怎么没有可能啊，就凭两家大人的关系，又都是青年才俊，朋友也好，对手也好，都是天造地设。至于风之痕的另一个徒弟黑衣剑少，大家似乎很默契的把他总结为青春期还未结束。至少，白衣剑少看起来比较能以正常人的方式沟通。洛子商回到步云崖，报告忆秋年说：风之痕的徒弟哪里都好，可惜是个哑巴。
　　忆秋年说，什么，从没听风仔讲过这个事！
　　总之一开始是有兴趣的，如果这是一个故事，那这个开头可以说是光芒万丈，悬念万分，无论出于什么动机，都想叫人知道后来的发展。对方又来到中原的时候他还犹豫了一下要不要上去搭讪，突然意识到这算什么，他们又没有过节，只要洛子商宽宏大量的不计较那一剑之仇——他当然不会计较。于是他就上去搭讪。

　　一般来说这是个很好的进展，之后再怎样都是水到渠成。但结果洛子商可以坦然的告诉你，什么都没有。当然，这不是因为他贸然搭讪的缘故。他们各自都遇到很多的事，以至于这点微不足道的小小悬念，在江湖的浪潮中很快就被淹没了，像暴雨打灭一丝火星。这样的火星每天都要被打灭十万八千，所以也着实算不得有多冤枉。等到两人都从水里挣扎冒头出来，也就是说如果想见可以安然再见的时候，谁都没想过再见。洛子商顶多是偶尔想想，嘿那个穿白衣服的家伙，现在在哪呢。大概跟着他师父风之痕吧。想到这里他就不再往下想了。

　　后来他在云尘盦住过一阵子。云尘盦有跟他同龄的素续缘，至少从外貌上。屈世途很精通家事。素续缘也很精通。洛子商有时候觉得三个人在这呆着，简直是存心较劲谁更精通。膳食式样每天都换，连早点用的酱菜都花样翻新。茶是轮流来泡。当然最后都是便宜了云尘盦主人，主人很狡猾什么也不说。
　　素续缘精通医术，云尘盦里种大片药材，后院直如医庐。名花异草也多，每日给海棠剪枝，荼靡搭架，就可费去大片的功夫。或者帮素续缘分拣药材。素续缘是极好的年轻人，不笑也面目温煦，言谈如沐春风，虽然未必合洛子商的胃口，是决不会引起任何神志正常的人的反感。有时候路过院子，看见素续缘执了壶在给草木浇水，样子小心翼翼像对待婴儿。那一个驻足，莫名看的出神。午后总有些倦意。阳光也有些不透明。柿子树枝头停着双双对对的鸟。新发的木香心是淡淡的明黄，于是风也有气味。
　　洛子商想，啊，日子真长。

　　太长的日子总需要打发，于是跟素续缘下棋。云尘盦主人是四处奔波，难得面圣，间或有时候路过，素续缘必恭敬起身，负手而立，问过爹亲无事，才敢坐下。素还真若驻足看他们一两步，素续缘表面镇定，手下总发慌。所幸素还真顶多站半刻，即时又脚不沾地走了。洛子商看着咋舌，掂量素贤人虽在外天衣无缝，并非繁文缛节的人，何以他亲生父子之间如此周到，朝夕相处之间岂不累死。就打趣说：贤父子真是相敬如宾。
　　素续缘说，续缘与爹亲能有今日，是上天所赐。
　　洛子商听着鸡皮疙瘩起了一层层，连忙说，又不是常年生离死别，你想见他，何时不能见。
　　素续缘说，爹亲周旋于风口浪尖，欲取他性命者不计其数，我若贸然而出，恐成他累赘。
　　累赘。洛子商说。是哦。若实力不够，只会让人分心，造成不必要的损失。再厉害人物，总是有弱点。素续缘说，因此续缘决不能成为爹亲的弱点。洛子商说，如今已不是了？说完，深悔问的快了，未及多虑，极唐突，把头一低，额前浓密黑发垂下来遮住双眼。素续缘全不在意，笑道，如今素续缘，不是任何人累赘。洛子商也笑起来，顺手拂去了已见胜势的棋。
　　素续缘说，洛兄给我这面子，必是要让我请茶了。洛子商说，可不是要你请茶。素续缘提紫砂茶壶，将茶注入杯内，洛子商看那一缕馨香流水，杯面旋起雪白乳沫，只觉心内极其平静。片刻之后说道，续缘兄，最近局势稍为平稳，在下叨扰已久，想就此离开云尘盦。素续缘一愣，手足无措，说，续缘哪里招待不周呢？洛子商最怕的是他这样，忙说，续缘兄多心了，并非如此，只是洛子商本性放荡，喜好纵情山水，总是在一处，便觉得浑身发痒。若有可贡献绵薄心力处，尽管再寻我。素续缘说，但是……洛子商打断他道，天下之大，岂没我容身之处呢？说着便起身。素续缘料想留他不得，只得取出药丹一瓶奉上。屈世途端着新做的玫瑰糖酥出来，只来得及感受洛子商衣角带起来的一阵风。

　　屈世途茫然张望了一下，说这位少侠是怎么的？终于对我的手艺认输，决意要出去深造一段再回来挑战？素续缘说，想是闷坏的。屈世途说，啥，云尘盦都快收拾成琉璃仙境了，他有什么不足的。素续缘说，这里不是他的所在。人都有自己的所在，这里不是他的所在。
　　素还真回来的时候，洛子商已经在路边的茶摊上，喝一枚铜钱一碗的粗茶。他当然也可以过精致的生活，实际上他大部分时间都在过并且很喜欢这种生活，但这毕竟不是主要的成分，对一个目标是行万里路的人而言，柔软的床帐和臭虫窝不应该有太大的差别。

　　洛子商可以说非常佩服素还真这人。他连一句话，一个动作，往往也是滴水不漏的。看见的时候他心里想，就算当时老头子没有去救他，会有别人去救他。他身上有一种只有时间才沉淀出来的特质。洛子商第一次带湛江云回云尘盦，湛江云其实稍有点紧张，因为好像无意识间做了助纣为虐的事情。结果他们前脚刚走，素还真就用明显两个人都能听到的声音说，洛子商的朋友，岂会是寻常之人。这句话让他俩心里都美滋滋的。

　　洛子商是在一个很特别的情况下认识的湛江云。其时他枕着玉璃躺在树荫底下，身下垫着浅色的披风，嘴里嚼一根草叶，像一只巨大的黑猫，眯着眼睛，等着对手，猎物或者友人。事实证明那天他的收获不错。湛江云刀法纵然好，也没有好到能让他震惊的地步。打扮虽然粗犷一点，长相也不如何英俊。可是，洛子商一边做体操，一边瞄着在不远处休息的湛江云的时候，脑袋里只有一个疑惑：他怎么能不笑呢？他怎么会不笑呢？于是他对湛江云说：我觉得你是个很老实的人（缺乏幽默感的人）。
　　湛江云觉得智商受到了怀疑，反驳道：你也是非常轻信的人。
　　洛子商说：我怎么会是轻信的人呢？我吃过的盐……
　　湛江云说，怎么？
　　洛子商说，我吃过的盐和你吃过的盐一样多。
　　这个自恃吃过很多盐的少年人在其后的短短三天之内把自己能告诉的基本都告诉给湛江云，导致湛江云越听越战战兢兢，不知道这个人推心置腹的是想怎样。因为怕伤到洛子商，他一直不敢问。不小心把萍水相逢说漏嘴之后果然立马被对方以自作多情相要挟，后悔到想要自拍天灵的湛江云有气无力的说：我真的没有这个意思。你是跟每个人都会这样坦诚吗？
　　洛子商说，并不是啊，我又不是卖话的。
　　湛江云于是更加受宠若惊，小心翼翼的说，可是，我们并不熟。
　　洛子商这才愣了一下，说，是哦，我们并不熟。湛江云说，你看——洛子商说，要不是不熟，我也不会给你讲这样多，而既然讲了这样多，我们现下就是已经很熟了。湛江云被他的逻辑所震慑，半天说了句，为什么呢。
　　洛子商说，跟不知情的人讲话不会痛。
　　湛江云说，走吧我带你去个地方。

　　相对而言，洛子商觉得湛江云就不是特别坦诚。湛江云带他去看大飞船，明显是要邀请他玩去的，但是又不好意思明说，他主动提出后又各种劝阻。那你来让我看这飞船做什么的呢，送别的吗？但是他又不忍心拆穿这位正直的可怜人，于是顺势假装剃头挑子一头热的上了飞船。他们同时笑起来。他太轻松了。长久以来身边围绕的都是玻璃心肝人，一语未完已知其意，并用自以为心照不宣的怜悯眼光看他。而现下身边这个，不会真正明了，不必无处可藏，即使开玩笑似的，自嘲一样的，说了铩羽而归，对方只能一知半解；不会激起锋利的反弹。不知情的人正带他前往不知情之地，万里好风，而面前全然崭新，全然空白，全然不必挂怀。

　　洛子商在院子里杀一只鸡，湛江云在旁边手脚不知往哪搁的端着盛水的盆。洛子商一刀下去，鸡从喉咙里发出咕的一声，脖子向旁边一歪，鲜血一滴滴淌进缺口的瓷碗里。洛子商说，我本来以为你带我来这边会有很多好玩的事情，结果到最后是在这里给你杀鸡。
　　湛江云说，抱歉。
　　洛子商说，没事。这样也不错。你去把蒜苗摘了。
　　湛江云摘了一会蒜苗，洛子商把炉子挪到外面，烧锅倒油，切葱花细丝，里脊肉下锅，先倒一点子醋。湛江云说，这是什么做法。洛子商说，头一次炒肉，紧张，把醋当酱油。酱油炒出来好炒老了，醋能使肉嫩，居然不错吃。后来就都用。湛江云说，不错吃？洛子商说，那次自然是一锅酸汤！

　　他陪湛江云的爹说话。湛江云的爹只是个普通的老头子，一世种田，知道儿子做了错事，理当遭到报应，受尽折磨，不敢怨天尤人。说起湛江云小时，怎样孝顺，怎样为了养家铤而走险。洛子商听得很有兴味的样子，不时附和。炖鸡的时候，用文火炖的烂烂的。之前诸多讲究，连什么筷子配什么杯都有定数，这时一切从简，洛子商提起菜刀，用胡萝卜雕一朵花衬在凉拌苦菊边上。
　　湛江云说，洛子商，多亏你照顾我爹。洛子商说，哪里，你的父亲就是我的父亲。他是真心诚意的。在昏黄的烛光中举起杯子的时候，满桌是自己的手艺。酒也是自己选的，散发着微微辛辣的温暖香气。湛江云父子都感激他，向他敬酒。这种时候，觉得自己并不真是一个外人。他并没有失去价值。这世界总还有需要他洛子商的地方。他通过自己的努力，获得了一个朋友。这一次他做的如此尽善尽美，注定了他的悲伤将会单纯而浓烈，而不再掺杂其他的成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