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球]小红帽破腹而出》深山紫

7、卡佳

　　赤保内紬此人在音驹高中便是不可思议、出乎福永招平意料的存在。

　　事情从低对方一年级的福永招平如何知晓她的名字开始说起。

　　地点是音驹的图书室。

　　福永招平爱护公共书籍。在天气炎热、容易出手汗的季节，福永招平会用手帕里里外外擦一遍手，再开始阅读。

　　2011年的某一天，福永招平坐在图书室内，进行上述流程。他并不打算久留，只计划浅阅所拿的书的开头，如果感兴趣，再前去服务台借出带走。

　　人在做什么习惯成自然的事的时候，意识容易出走，福永招平就此注意到斜对面的女生反其道而行之，明明在读书，一只手却摸上了自己的嘴唇。

　　一瞬间，福永招平脑内闪过了无数画面：他此前翻书的时候看到的别人留下的折角、不能擦去的写写画画、油渍、汗渍或夹进去的不明碎屑。

　　在不禁止化妆的音驹高中，女生们的嘴巴总是亮晶晶的。福永招平十分担心对方也是如此，或者不自觉地开始咬手指，然后把口水、化妆品带到书页上。

　　然而以上消极预想都没有发生。对方的嘴唇没有红得超出自然状态、没有闪闪发光、也没有张开她甚至抿了抿唇，思索的神情在拿起笔的时候归于平静，然后，在纸上写下几笔，就合上了书，收拾起笔袋，准备离开了。

　　福永招平站起了身。

　　既然正好现场目睹了这一幕，他就有责任向对方指出，在书上写写画画是不文明、不有趣的行为，会减损下一个借阅者的好心情。

　　然而等福永招平靠得近了点，就发现被女生握在手里的是自动铅笔。外观像中性水笔或原子笔，但确实是自动铅笔无误，还是mono牌的、福永招平曾购入过的摇摇铅笔。

　　用铅笔写画是灰色地带的行为，可斥责性大大降低。然而，让福永招平进退两难的是，他看到对方放好了笔，又收起了一册便签纸。

　　——也许这个人记录读书所感的时候，是夹了可撕式便签纸的。

　　这个认知令福永招平定在原地，他完全不敢贸然上前指责对方了。

　　对方明显注意到了福永招平突然顿住的奇异行为，将书抱在胸前时，扫了一眼他。

　　这个人的眼眶、眼白、眼黑在眼球中的占比都很大，但却像两扇紧闭的窗户。双眸的焦点似乎落在福永招平的脸上，又似乎并未看见什么。若要探寻什么，只能收获闭门羹。

　　那是一种「无趣」的眼神。

　　追求做到「有趣」从而获得常人关注的福永招平，不喜欢那种昭示着“无视”的眼神。

　　按理来说，既然不喜欢，福永招平就不会再靠近。然而当时占据福永招平的大脑的，更多的是心虚：也许是他误会对方了。

　　他并不确定自己的心虚是否有事实凭据。

　　福永招平想要探明真相，不引发冲突地。

　　没什么情绪地扫了他一眼，女生就离开了。他拿起自己刚从书架上取下的书，就那么跟了上去。

　　紧接着，福永招平发现了一件事：这个人走到服务台，办理的竟然是书籍归还手续。

　　明明没有看完却还书，并不稀奇。福永招平奇怪的是：既然已经借出了，为什么还要呆在图书室阅读？直接从书架上取用即可。

　　既然打算在图书室阅读，为什么要先办理一道借出手续？

　　奇怪归奇怪，福永招平没忘记正事。

　　他借走了对方归还的那本书。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涅朵奇卡》。

　　在封底页的借书卡上，在自己为了登记而写下的名字的上一行，福永招平第一次见到了「赤保内紬」四个汉字。

　　赤保内紬，她的确没有直接在书上乱涂乱画。她粘在书中的便签纸上还有皮卡丘的图案。闪电鼠的圆形的两道腮红下方，是简简单单的两个字：

　　「何て」

　　——为什么。

　　她在对什么发出疑问？

　　pica pica，涅朵奇卡。一边为发现了皮卡丘的口头禅和书名的奇妙尾音押韵而惊喜，福永招平一边开始阅读粘有便签纸的那一面的具体内容。

　　【……我开始向她讲述自己的经历。卡佳被我的故事感动得流下了眼泪。

　　“真坏，你这个坏家伙！为什么你不早点儿告诉我这一切？我就会特别爱你，特别爱你！街上那些男孩打你很疼吗？”

　　“很疼啊。我特别怕他们！”

　　“哎，真可恶！知道吗，涅朵奇卡，我亲眼看见一个男孩在街上打另一个男孩。明天我就悄悄拿上法斯塔夫卡的皮鞭，要是我遇到一个这样的，我就这么抽他，这么抽他！”

　　她眼里闪烁着愤慨的光芒。】

　　卡佳，说得好——面对暴力与冲突，会为了别人而两肋插刀的义气总是只存在于文艺作品中，现实情况总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福永招平从幼稚园时期起就明白了的道理。

　　再往下看，他对于赤保内紬的“为什么”的指向就有了八九分的把握。

　　【一有人进来我们就吓一跳，我们害怕被人撞见我们在亲吻。这天我们至少亲吻了一百次，这天和随后的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为什么会突然开始亲吻？还持续两天、至少一百次？

　　这就是赤保内紬摸嘴唇的原因吧。

　　当时的福永招平并未觉得有哪些不对。与对卡佳同样地，他心里对赤保内紬也升起了奇妙的共鸣。

　　小时候，在家人看爱情电视剧或电影时，福永招平问“为什么他们要嘴碰嘴”，得到的回答总是蒙上眼睛的手，以及“等你长大就懂了”。

　　等福永招平长大，等到妹妹也提出一模一样的问题，他能做到的只有蒙住妹妹的眼睛，却怎么也说不出“等你长大就懂了”。

　　因为福永招平仍然没明白。

　　日本的性教育启蒙做得不算差，青少年们第二性征发育也不算晚。当其他男生们说，谁的胸部很大，谁的腿长，谁的嘴唇很厚看起来很色/情，福永招平从未参与过这些话题，也数次被人说过“福永你怎么这么沉默”。

　　沉默不语，是因为不理解。

　　作为身体功能正常的青春期男生，福永招平就和99.9999%的同龄人一样，购买过成人制品，包括漫画和影音。

　　看得越多，他就越不理解。

　　为什么这些制品里的人，能做到在和另一个人完全没有超出工作/邻里/陌生人间正常交流范围的接触的情况下，心生欲.念？

　　这比总喜欢突然来个吻戏或床/戏镜头的欧美爱情电影和电视剧还要离谱。

　　难道大家不需要先了解一个人，才能看到对方身上自己渴求的部分吗？

　　「恋爱」难道不是和「交朋友」一样的事吗？

　　为什么能无缘无故喜欢上一个接近于陌生的人，说对方“长得很可爱/帅气，想和ta交往”？

　　对于自己的与众不同，福永招平没有感到太难过。

　　从小到大，福永招平总是和大家相比有点出格、有点不一样的那个孩子。

　　始终感受不到男生同伴嘴里说的“看到的第一眼就想亲”的那种形式的吸引，并没有什么大不了。

　　至少，在他们长吁短叹“好想交到女朋友啊”的时候，福永招平无事一身轻。

　　他得到的是自由。

　　赤保内紬，也许和他一样，也不能理解大多数时候人们亲吻的理由。

　　福永招平是这么想的。

　　但福永招平觉得，如果赤保内紬真和他一样，光就他阅读的那一段来说，赤保内不应该不理解卡佳和涅朵奇卡亲吻的理由。因为显而易见，这两个人并非陌生人，这两个人甚至刚完成了一场有关怜惜、保护、正直的交流，这两个人的心已经挨得很近了。

　　而当福永招平从序言开始看《涅朵奇卡》这本书、当他终于发现涅朵奇卡和卡佳一样也是女孩子时，他也发出了一模一样的疑问——

　　为什么？

　　涅朵奇卡和卡佳，她们亲吻，究竟是心与心靠近后的必然，还是出于“第一眼就想亲”的那种身体上的吸引？

　　怀着这样的疑惑，福永招平读完了《涅朵奇卡》。

　　他不知道赤保内紬之后有没有读完。

　　一直到2012年春季学期开学，很长一段时间内，福永招平没再见过赤保内紬了。

　　由此，他逐渐确定，赤保内紬不是2011级的学生。

　　有关于这个人的记忆碎片和《涅朵奇卡》的内容一道，像被拔掉塞子的浴缸里的水，慢慢流向下水口，归于平淡和空白。

　　在福永招平认识大原惠世、随后这水发生异常的回流之前，期间发生了一件事。

　　当孤爪研磨和山本猛虎发生争吵时，福永招平想起了卡佳。

　　总有人会将争吵和冲突视为磨合感情的一种方式，而这些人常是这么说的：“男孩子嘛，不打不相识。”

　　都说了，和是不是男孩子有什么关系？

　　福永招平，平等地讨厌冲突在他身边上演。忍无可忍，他拿起了自己的那根法斯塔夫卡的皮鞭——水桶，抽了出去——泼了出去。

　　而被淋湿的孤爪研磨却说：“很有趣。”

　　很有趣。说福永招平有关“做过头了”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尾音押韵很有趣。

　　在高兴之余，福永招平又想起了赤保内紬——

　　那个让他记住了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个绕口的俄罗斯人名、让他认识了卡佳、从而被孤爪研磨称赞「有趣」的，

　　具有「无趣」的眼神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