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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大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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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永招平想被当作「有趣」的人。
因为他不想被当作「奇怪」的人。
在长大的过程中,福永招平学会了用语言技巧达成这个目的。
比如,经过室外地面上的格栅状的窨井盖时,小时候的福永招平会说“这里的面包会有味道”,随后收获听者一脸的莫名其妙。
而长大后的他,学会了这么说——
“井盖,烤面包机。”
「井戸のふた、トースター。」
这样一来,即便听者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福永招平想表达的是“井盖上的每一个椭圆形的长条孔洞像烤面包机的面包片插/入口”,也能因为奇妙的词语搭配、尾音押韵而感到新奇,最好的情况是,乐不可支。
但福永招平不是每次都能成功实现目的。尤其是在他数年来已经将谐音梗玩多了的情况下。
比如,他将奇形怪状的、酷似有对猫耳的草莓当成头部,用三颗草莓搭建了一只猫,说“草莓、猫”的时候,妹妹并不领情。
「いちご、ねこ。」
“你搭的时候,我就猜到要说什么了!”妹妹摇头,“搞笑的精髓之一,可是‘出其不意’哦!”
一年级时,被孤爪研磨说“有趣”的那天,福永招平贯彻了“出其不意”,收获了良好的效果。
而起到帮助作用的那两个人,赤保内紬和妹妹,都曾对福永招平露出了觉得他「无趣」的眼神。
奇怪。
他只是站了起来、盯着赤保内紬手里的动作而已,并没有打算故意逗笑她。
为什么赤保内紬会像妹妹一样,像是已经预见到了不好笑的笑话一样,眼里一潭死水、无波无澜?
最正常的反应,难道不是疑惑地挑眉或者睁大眼睛,用眼神示意“你有什么事”吗?
事情已经过去一段时间,福永招平不能确定这样一种可能性是否存在:即,赤保内紬作出了前述反应,只不过他没注意到或者忽略了。
命运并没有给福永招平机会去观察尚且没和大原惠世走在一起的赤保内紬本来的性情如何。
从他听到的路过学生的窃窃私语来判断,至少,在认识赤保内紬的人眼里,她会和大原惠世“混”在一起,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
福永招平认识大原惠世,起因是一场冲突。
假使当事一方完全不抵抗也能叫做冲突的话。
福永本人自认不是滥好心,但也讨厌欺凌在他眼前上演。
这种事,完全没法让人笑出来,一点也不有趣。
数个女生们围在一起,除了亲密地说小话,也可能是在干什么不能为人知的勾当。
2012年4月,刚升入二年级、横跨了大半个学校只为领取社团新物资的福永招平,留意到某个鲜少有人经过的角落的熙熙攘攘。
大原惠世——那个时候福永招平还不知道她的名字——被围堵着,被掀起了衣服。
没有露出重点部位,假使腹部不是人的身体的重要组成部分。
拿笔在大原肚子上写字的人为了更方便,俯下了身来,背对着福永招平。于是他清楚地对上了大原惠世的眼,瞧见了她的惊恐和无助。
由于大原的肢体语言是温驯的、甚至没挣扎一下,压制她的女生都意思意思地放松着力道,福永招平断定大原的这份惊恐是因为她身体的一部分可能展露在他眼中。
他,福永招平,性别为男的生物。
无论如何,不管被围着的人是怎么想的、是不是希望他能装作没看见直接走开,福永招平不会坐视不理。
他一个用力,让手中的排球推车朝着女生们聚集的方向滚了过去。
滚轮摩擦的声音,远不如一个大力发球后球砸在地面或墙面上的“砰”的一声来得有威慑力。
如果手边有打好了气的排球,福永招平真想一个发球直接砸过去。
可惜,他没有。
所以福永招平拿出了手机——感谢音驹校规只禁止课上玩手机、不禁止携带入校,而领取物资是在部活开始前,他还没换上排球服,身上也放了手机。
“老师,”福永招平有意放大了声量,没有挪开视线,好让目光尽头的人知晓他正在关注事态发展,“现在过来一趟可以吗……”
会欺负别人的人,果然对公共物品没什么爱护心理。新领的排球推车甚至被狠狠踹了一脚。
人群悻悻散去,除了被欺负的那个女生。
她呆呆地维持原样,没有第一时间整理衣服。
福永招平走近去回收推车时才发现,写在女生肚子上的字,是「大腹」。
大腹。oohara。
这是形容鱼肉、特别是金枪鱼肉部位时用的词。
大腹部的肉,入口即化、满嘴流油。
这是对方肚子上的赘肉被嘲笑了吧。
他冲女生略一点头,准备带上推车走人。
对方后知后觉、慌慌张张地把被卷起来的上衣重新盖好,面色爆红的同时,郑重其事地对他弯下腰,鞠躬道:“我是大原(oohara)惠世!万分感谢您的帮助!”
还以为她会因为面对异性的羞耻心而沉默到底呢。福永招平略有些讶异。
更让他惊讶的是:“oohara?”原来她就姓“大腹”吗?
“是‘原稿’的那个‘原’!”
……
认识三年级的大原惠世的一两个月后,福永招平开始见到赤保内紬了。
后者的活动场所和时间,大概因为前者而发生了许多变化,所以才能被他看到。福永招平是这么猜测的。
起初,是在放课后的室外操场跑道。
“就是说啊,为什么那个赤保内会和那个大原一起玩啊。”
“反正大原也瘦不下来的。不觉得浪费时间吗?呃,天天这样,白雪公主也会晒黑的。”
白雪公主。
是在说赤保内吗。
比起在阳光下发亮的肤色,福永招平更关注的是——
看着正在奔跑的大原的身影,赤保内紬,她在笑。
赤保内坐在了一个没有遮荫的地方,所以福永招平将她的表情看得分明。
明明去看台上也可以的吧,反正又不一起跑。
路过的福永招平,看到身前刚嘀咕了一轮的两个女生之一遥遥喊了声“赤保内”,指了指阴凉处。
被喊到的人摆手拒绝,也不打算起身过来攀谈,视线又回到了大原身上。
那是有波澜的、有生气的、感到「有趣」的眼神。
离得不算近,可福永招平就是这么觉得。
时间一久,他推断,大原跑步的时间段肯定在排球部部活结束之前就截止了。因为部活结束后,福永招平从未见过操场上有这两人的身影。
在某个休训的周中,福永招平又去了一趟图书室、耽搁了一阵子,准备离校的时候,正好撞见大原跑完了,又或者只是暂时休息。
总之,赤保内握住正在大喘气、直不起腰的大原的手,似乎是在加油打气、以示宽慰。
人刚跑完步,不能立刻急停下来休息。赤保内握得不太久,就开始陪精疲力尽的大原走圈。
若非福永招平正赶巧,估计都见不到那个赤保内的两只手都伸出去、两个人四只手都紧密相握的奇怪姿态。
那个时候,面对这亲密到有点过头了的场景,福永招平在想:
赤保内不去阴凉处,是为了让大原不必等她吗?
截止到那时,福永招平都还以为,赤保内是在监督大原的减重计划。
直到某一次,非常偶尔的偶尔,某个课间,跑到一楼自动贩售机买东西之后,福永招平随意抬头一看,就见到大原倚在三年级教室所在的楼层栏杆上,吃东西。
吃的是某种袋装的膨化食品。
她的样子小心翼翼、偷偷摸摸,时不时回头张望。
福永招平本来还在想,大原这是在躲谁,不会又有人欺负她了吧。
于是他没急着走。
接着,他看到了赤保内。
大原,是在躲赤保内吗?
现实马上推翻了福永招平的猜测。
赤保内来了以后,大原反而不拘束了,举止更自然了。
不仅如此,大原甚至还投喂了赤保内。
什么情况。
赤保内她,完全不制止大原摄入高热量零食的吗。
那她在太阳底下的监督,有什么意义?
啊,原来,那不是监督啊。
是「陪伴」。
……
一年的时光转瞬即逝。
二年级的福永招平,高中生涯内倒数第二次见到赤保内的时候,她正孤身一人走在路上。
那是个雨天。
赤保内手里明明拿着伞,却不撑开。
有伞不用这种旁人看起来傻透了的奇葩事,福永招平也会做,而且当时,在赤保内身后的他也正在做。
福永招平自有一套逻辑:小雨不用打伞,对身体的清爽度的影响微乎其微;大雨也不用打伞,反正都会淋湿。
当然,为了保证身体健康、不妨碍正常训练和比赛,福永招平还是会带伞、下大雨时也会撑伞。
当天下的是毛毛雨。
福永招平抬了抬头,望了望天,心说赤保内搞不好也是个会被人说“奇怪”的人。
下雨天,仰面朝天直面雨滴时,福永招平的心情总能格外平静。
平静总能带来一些灵感。
比如,当时福永招平就想到了:如果用指甲在橙子的中间抠出波浪的形状,再完整地剥去一半外皮,被剥下的那一部分看起来就像个伞盖了。而橙子露出的半截果肉就像是失去假发的秃头、头顶空荡荡的。
对了,指甲(つめ)和秃头(はげ)在尾音方面有相似之处。该怎么把橙子和雨伞跟它们串在一起、让他的联想变得好笑起来呢?
福永招平暂时没想出好的方案,就看到大原哒哒哒地跑了过来。
赤保内撑开了伞。
于是赤保内就站在伞下了。
从物理上来说,赤保内比大原更高。撑伞的那个理应是她。没什么稀奇的。
同样是从物理上来说,赤保内比大原更窄。可大原的肩头从未被淋湿。
毛毛雨而已,即便淋到了大原身上,福永招平也理应看不到。但他可以从赤保内的动作、伞的高度、倾斜的弧度判断出来。
赤保内,真是个奇怪的人。
毛毛雨而已,摆出的架势却像是应对一场瓢泼大雨。
自己独自一人时无所谓,当另一个人出现就必定要为她遮风挡雨什么的……
也太像「妈妈」了吧。
福永招平摸了摸脸。
刚刚抬头看天的时候,雨点直接打到了他的脸上,现在开始缓缓往下/流了。
说是“流”,不太准确。雨滴像喷雾一样从他的脸上飘落,福永招平本该不痛不痒。
可他觉得,有点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