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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马球会(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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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辞闻声望去,只见四五个仆妇簇拥着一华服女子,正向这边走来。
那女子三十出头模样,头戴凤钗,身穿羽缎绣飞鸾重紫锦服,周身气度一派雍容。她生得一双杏眼,但眼眸微垂,暗藏三分俯视之态,非常年居高位者不能有。
苏辞只打量了一眼,无需多猜,立刻判断出了来人是谁——卫春庭的母亲、定国公的妻子、与当今圣上一母同胞的姐姐,永嘉长公主。
苏辞有所揣测的同时,长公主也在看他。
一身清雅的黑衣绸袍,眉眼三分含笑,显得澹泊风流;看上去与苏家嫡子有几分相似,但一双桃花眼却比之格外夺目,熠熠生辉。乍一见,让人如见春日之海棠。
这个青年,一眼望不见深浅。
倒是与她调查来的传闻并不相符。
长公主慢慢踏上石桥,她似乎根本没看见旁边的如夫人,径直走向苏辞,开口淡淡道,“你是苏辞?”
苏辞松开多宝,颔首作了一揖,“我是。”
“春庭同本宫提过你们兄弟。”长公主不动声色打量着他,“方才我遣人去寻,倒是只见到了你三弟。”
那应该是方才同周琦聊得太久,耽搁了。苏辞闻言歉意地笑了笑,礼貌道,“马球场太大,一时逛花了眼,再加上方才与这位夫人起了些争执,不慎耽搁了。长公主殿下勿怪。”
顺着苏辞的话,长公主这才扭头看向如夫人,但那眼神仿佛施舍一般,在略过她容貌时,眼底更是闪过了一丝极浓的厌恶。
冷冷瞥她一眼后,长公主回头看向苏辞,“方才是怎么回事?”
苏辞不愿将事情闹大,本想草草揭过刚才的事,谁知还没开口,如夫人竟款款上前,挑衅似的笑起来,掐着嗓子说起了话:
“公主姐姐,原来这是你请的客人?真是不巧,方才他冲撞了我的狗呢。”
苏辞:“......”
他微微挑了挑眉,心道这就是所谓的恶人先告状?难得碰上一回,居然还有点新奇。
并未同如夫人有任何争辩,苏辞从容地面向长公主,将方才这里的事言简意赅提了一遍。
此番长公主做东,若是所料不错,她不会坐视这位如夫人继续刁难下去。
果然,长公主听罢径直示意左右,“柳嬷嬷,如夫人身体不适,将她给我带出去,不准再放她进来。”
命令一出,长公主身边的一个精干的嬷嬷立刻上前,冲如夫人福了福身,“如夫人,请吧?”
如夫人不为所动,反而讥诮地环视了一下四周,“这马球场是国公所有,我看谁敢请我出去!”
眼下这状况,俨然已经跟苏辞没什么关系了,而是两个女子之间的针锋相对。苏辞无心搅入别人的家务事,是以他眼观鼻鼻观口,默默拉着多宝退到一旁角落,十分安静地充当起了路人甲。
听完如夫人说的话,长公主眼底浮现出一丝冷笑,她再度冲旁边一瞥,冷冷命令道,“把她给我架出去。”
旁边立刻又有两三个嬷嬷出列,陪先前的柳嬷嬷一道,左右两边各自抬起如夫人的胳膊,抱起来她的腿,架着她就要走——
但如夫人哪受得了这种气,立刻挥舞双手挣扎起来,硬是将架着她的几个嬷嬷踹翻在地,“贱婢!我看谁敢动我!我肚子里这个可是个男胎,要是有个差错,你们统统去死!”
“放肆!”
“要是不放肆,国公爷还未免瞧得起我呢!”
哼着说完这句话,如夫人尤嫌不够,她悠悠地靠近长公主,红唇轻启,“公主姐姐,你莫不是怕了?怕我肚子里的这个,抢了你那草包儿子的世子之位?”
“......”
大抵世上没有哪个母亲会任由自己的孩子被诋毁。此话一出,长公主的眼神瞬间阴冷起来,目露杀机。
“呸!”柳嬷嬷见状立刻上前,护主怒斥,“区区娼妓,竟也敢妄图公爵门楣!”
“娼妓又如何?”如夫人闻言没有发怒,反而花枝乱颤地笑起来,“若是被男人弃如敝履,反而不如我一个娼妓活得快活呢。您说是不是啊,公主姐姐?”
“啪!”
随着长公主的一巴掌落下,如夫人嚣张的声音戛然而止,想来是第一次被打,捂着脸不可置信地抬起了头。
“趁着本宫还有点耐性,赶紧滚出这里。”长公主冷冷看着她,“否则本宫不介意让你看看,本宫到底敢不敢动你这个肚子!”
“你!”如夫人还要发作,她身后的婆子却立马拉住她,着急地在她耳边低声耳语了几句。
也不知那婆子提点了什么,几句话后,如夫人恨恨往这边瞪了一眼,竟然没有继续发作,而是不甘不愿地哼了一声,扭过头,一脸愠色地扬长而去。
目送如夫人嚣张的背影远去,长公主转过身,不含任何情绪地说道,“家中丑事,让你见笑了。”
“......”
从一旁的角落不紧不慢上前,苏辞斯文地笑笑,谦道,“哪里。”
见他神色如常,长公主紧绷的神情这才放松了些,淡淡道,“世子同本宫说了,他新交了你这个朋友,既然如此,你愿不愿意同本宫坐下来喝杯茶?”
长者相邀,又是公主之尊,苏辞没什么拒绝的理由,欣然应是,继而不慌不忙跟在了后头。
一行人进了一处精致小巧的阁楼,阁楼正堂大厅装潢雅致,所用器具无不精美,淡香盈室,看样子,是长公主本人平常在这里的休憩之所。
苏辞在长公主之后落座,一坐下,便有婢女端来了清茶和各式糕点,摆放在侧。
苏辞猜测长公主该是有什么话要和他说,但既然对方用了喝茶做筏子,他便也按捺不动,颇有闲情雅致地品了品茶。
没一会儿,长公主冲柳嬷嬷示意了下,后者立刻走到里间,手中拿了一个木匣出来,将其放到了苏辞跟前。
“打开看看吧。”长公主道,“你既然在试炼的时候出手帮了我儿,这些算作本宫的谢礼。”
苏辞心神稍顿,继而搁下茶盏,随手打开了木匣——整整齐齐,厚厚一沓银票。
自从苏辞掀开那木匣开始,长公主便仔仔细细观察着他,试图捕捉到眼前这个青年最细微的神情变化,但遗憾的是,她没从那张沉静含笑的脸上看出任何端倪,欣悦不曾有之,惊讶不曾有之,受宠若惊的彷徨更不曾有之。
苏辞合上木匣,笑了笑,“您这是?”
上位者压迫的目光落在苏辞身上,长公主突然道,“本宫调查过你。”
“......”
“庶子之身,文武皆无所长,刻薄阴私,妒恨嫡子,不为家族所喜。”
这话里显而易见带了些羞辱的意思,但苏辞仿佛一点也没听出来,神情没有丝毫波澜。
“世子心思单纯,看不出人心险恶,本宫不管你靠近世子有什么目的——”说到这里,长公主语调陡地一转,“拿了这些钱,以后离世子远一些罢,不要再存别的什么心思。”
听到这里,苏辞终于略略挑了挑眉。
——试炼的时候,他结识卫春庭乃是偶然,但现在,长公主似乎认为他在故意攀附?
这可真是既尴尬又新奇。
苏辞一向吃软不吃硬,正要打开天窗说亮话,却忽然听见“砰”地一声瓷片碎裂声自屏风后面传来,间或伴随着两声“唔唔”的扑腾声。
“......”
瞬间,长公主严丝合缝的神情几不可察一变,旁边的柳嬷嬷见状立刻福了福身,“殿下,兴许是那只猫又不听话了,老奴去看看。”说罢快步朝里间走去。
“......”若有所思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苏辞眼底笑意忽然深了些——看来这是一出名为“试探”的戏码,不仅有演戏的,还有看戏的。
长公主为子择友,倒也真是用心良苦。
苏辞本来是想直言婉拒,现在却改了主意。
在长公主满是审视的目光中,苏辞径自打开木匣,将所有的银票尽数取了出来,指尖轻描淡写在一沓子银票上划拉了一下,发出了细微的“哗哗”声响。
“三千两。”他似乎笑了一下。
这模样,看起来是在数钱,又总让人觉得不太恭敬。长公主一时看不透他此举为何,皱了皱眉,“你这是同意本宫的要求了?”
苏辞随意地将银票放回原处,道,“这些银票,殿下您怕是白费了。”
“什么意思?”
“世子乃皇室后裔,千金之子,又是世袭的一等公爵,若在下存心攀附,以世子单纯的性情,区区三千两如何满足我的胃口?”
长公主骤然闪过一抹凌厉。
苏辞恍若没看见她的神情,蓦地抬了抬眸,“砰”一下合上了木匣!
“可若我真心视他为友,那这情谊自然是千金不换,殿下给的这三千两,未免太过廉价,而且多余。”
“放肆!”苏辞话音一落,长公主身旁的嬷嬷立刻怒斥出声,“你竟敢如此对长公主——”
出乎意料地,长公主却挥手打断了她,转头意味深长地看了过来,一字一顿道,“那你与庭儿结交,是前者,还是后者?”
是存心攀附,还是视他为友?
“这不由我决定。”
苏辞看向屏风后,淡淡道,“不若请出来世子,听听他的意见?”
“......”长公主闻言一怔,眸中有惊讶一闪而逝,“你知道...”
苏辞平静地略一点头。
长公主又打量了他一会儿,半晌,无奈看向了屏风后,“放开那小子吧。”
屏风后很快传来一阵乱七八糟的折腾声,很快,穿得一身富贵的卫世子风风火火从里面跑了出来,等跑到苏辞面前,脚步一个急停,尴尬又惊喜地打了个招呼,“苏兄!”
苏辞眼中笑意真切了些,“世子。”
“娘,您又用这招对付我朋友!”卫春庭不满地嘟囔。
看见自己儿子出现,长公主面色不由自主地柔和下来,恨铁不成钢地瞪过去一眼,“你那些个狐朋狗友,哪些个经受住考验了?你掰着指头算算,哪个是真心同你相交?”
“那您也不能...”卫春庭面色讪讪,神色蔫了不少。
长公主继而看向苏辞,淡淡道,“这孩子从小蠢笨,与人相交毫不设防,本宫若是不替他看着些,他早已被人坑惨了。方才那些试探,你不要介意。”
“哪里。”苏辞只是笑笑,“父母之爱子,自当为其计深远,在下理解。”
来这里之前,苏辞不是没有了解过定国公府的事。
定国公乃世袭的军候爵位,乃是一等公爵,因首任定国公开国有功,历任定国公手中均破例握有两万兵权,屯守于封地。
坊间曾传闻,先帝为了兵不血刃收回这两万兵权,刻意将当时正值韶华的长公主下嫁给了现任定国公,是以这夫妻二人一直是同床异梦,感情不睦。
也有别的传闻,说是这桩婚事乃皇家强硬促成,定国公当时心有所属,谁知长公主却对他一见倾心,甚至不惜赐死了另一名女子,棒打鸳鸯,才与定国公促成了一对。
种种传闻下来,“定国公与长公主貌合神离”、“定国公不待见长公主所出的卫世子”,这两件事已经是不争的事实。
所以苏辞倒是能理解长公主为什么如此费心替孩子筹谋,毕竟卫春庭不受亲爹待见不说,这家伙外表看着是个纨绔,内里真是半点城府也没有,极其容易上当受骗...
“他那日一回来,便嚷嚷着新交了个朋友,说是万分投契。”长公主目不转睛打量着苏辞,“是以本宫不得不重视。”
苏辞静静听着。
“现在你告诉本宫。”长公主一字一顿,语气因凝重而带出三分压迫,“你究竟是前者,还是后者?”
这不啻是在质问了。
苏辞却未受其扰,面上依旧从容,“殿下,我说了,这取决于世子的心意。”
说罢,他坐姿微微后仰,抬眸看向卫春庭,平静地问,“世子,成为我的朋友,你愿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