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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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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亲眼看到青年,李诚才敢相信江南真的来了。
“江南。”
背对他的青年回过头。
“李医生。”
李诚瞳孔颤了颤,窝在沙发里的青年让他有种时空错乱感。三年前江南也是坐在这里,结束五十分钟的疗程后微笑着跟他道别。
“李医生,再见。”
之后再也没见。
歌手江南一炮而红,但叫江南的病人却自此蒸发。
直到现在——
望着青年的眉眼,李诚说出恐怕是他从医生涯里最蠢的话。
“南南,你怎么来了?”
江南眼睫轻颤,微微上挑的眼尾完全没有征兆地红了起来。
“信丢了。”
“什么?”李诚一愣。
“信,信丢了。”
“什么信?”
“要寄出去的信。”
李诚听得莫名其妙,想不通要寄出去的信丢了,和青年时隔三年再次造访间有什么必然联系。
他走到沙发对面落座。
“很重要的信吗?”
“嗯。”江南蜷起手脚把自己缩进并不算大的单人沙发里。
观察到青年抱住膝盖的指尖因为用力而泛起没有血色的白,李诚望向手里的诊疗记录。在档案柜里尘封了三年的纸张上密密麻麻地写着他过往对青年所有的观察。
首当其冲的就是:
缺乏安全感。
“李医生,你在看什么?”
李诚抬起眼,目光直直对上正在静静打量着自己的青年。
“你以前的诊疗记录。”
江南没有作声。
过了一会儿——
“我就坐在这里。”
他话说得有些没头没尾,但李诚却很清楚江南的意思。
我就坐在这里。
所以为什么要把时间浪费在那些灰扑扑的纸上,而不是好好看着现在正坐在你面前的我。
李诚放下诊疗记录,视线移开前正巧扫到第二条:
渴望被看到。
这条后面打着个问号,代表他对这项观察依旧存疑。
青年是个矛盾的集成体。
就像现在这样——
当李诚如江南所愿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他身上后,青年又垂下眉眼回到缺乏安全感的姿势。仿佛刚刚那个直视着自己,以不容拒绝的口吻索取关注的人不是他。
“怎么丢的?”
“就是不小心丢了。”
江南垂着脑袋,挫败的模样看起来像只被雨淋湿的小兽。李诚咽下涌到嘴边的安慰,在心里提醒自己那些空有其表的安慰多数时候都是对问题本质的袖手旁观,反而在默许乃至于纵容问题继续发展。
“怎么不小心?”
江南抿住嘴角没说话,牙齿把柔软的唇肉扯得通红。
李诚的自我提醒失了灵。
“没事的。”安慰脱口而出。
他悬崖勒马似的拧回正题。
“所以具体是怎么不小心?”
“我不知道……”
青年太会摆弄声音,简简单单四个字就让人不由得心生不忍。李诚压下想要安慰的冲动,借由沉默逼着江南将没说完的话题继续。
“邮筒明明很近的,出小区右拐再走三十五步就是。”
“我记得把信丢进去了。”
“我应该……”
“我应该把信丢进去了。”
“但……”
他声音越来越低,到了后面需要李诚屏住呼吸才能勉强听清。
“陆先生没有收到。”
江南握紧手心里的纸片,那是张由信纸折成的小方块。
纸上只有短短几行字。
2023.03.21
南南:
见信安好。
两天过去还没收到回信,怀疑是不是我赌输了。如果是的话还请千万不要把不回信当作惩罚,具体怎么惩罚可以来信另议。
非常期待你的回信。
备注:
是非常非常非常。
——陆驰
陆先生,李诚皱起眉。
他按捺住想要对这位在自己缺席期间出现、显然对江南很重要的陆先生刨根问底的探究欲。
江南垂着眸任由信纸尖锐的棱角把掌心摩得生疼,低落的模样任谁看了都会忍不住替他难过。
三年前的李诚会。
三年后的他,依旧会。
李诚身体又往前倾了倾。
两人间的距离近到他能看见江南被阳光染黄的发梢,脑袋里咚咚作响的警钟让他唰地直起身。他神色不自然地调整姿势,两条腿仿佛无处安放似的先叠起又分开。
“李医生——”
“嗯?”李诚停下动作。
江南侧过脸望向窗外,“我怎么会连信都寄不好了呢?”
李诚呼吸一滞。
“不是的……”
他嗓子里像被什么堵住,突然连安慰都不知道怎么说,索性以转移江南注意力为由,说服自己将话题转向那位很重要的陆先生。
“你说的陆先生是?”李诚略显生硬地岔开话题。
江南没有回答。
他想了想又换了个问法:“给陆先生寄信这件事很重要吗?”
江南先摇头又轻轻点头,李诚莫名看懂了他的意思。
信不重要——
但收信的人很重要。
“是这三年认识的?”
“两年。”青年终于开口。
“现实里认识?”他试探道。
又是一阵沉默。
他正准备再岔开话题时,就见江南转过头轻声回问:“李医生觉得什么才算是现实?还是说你想要确认他是不是我最新的臆想?”
李诚顿了顿,有种被青年剥去外衣赤躶躶看穿的难堪。
“南南,你想多了。”
“哦。”江南看回窗外。
“我是说在网上认识还是……”
“网上。”江南打断他。
“网友?”李诚下意识皱起眉。
“有什么问题吗?”
李诚泯去情绪,“我只是好奇既然是网友怎么会用书信联系。”
“因为现在是笔友了。”
他被青年乍听还有点道理的回答搞得哭笑不得,藏起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认真开玩笑道:“看来这位认识两年的笔友,要比我这个陪你度过三年时光的医生重要啊。”
“当然。”江南不假思索道。
“怎么就当然了?”他放任心底的不甘驱使自己继续问下去。
“他信我,你不信。”
江南被阳光晒烫的双眼泛起层浅浅的薄红,“你们都不信。”
李诚张了张嘴没出声。
信什么?他想问。
信那些夸张偏执的妄想?
信那些没来由的猜疑?
还是信那些荒诞的幻觉?
他想说:我信过的啊。
但——结果呢?
没等李诚把话说出口,五十分钟的诊疗时间已近尾声。
“滴、滴、滴——”
计时器不尴不尬地响着。
“南南……”
“李医生。”
两人同时开口。
“李医生。”江南再次道。
李诚退败似的让他先讲。
“你说过只要迈出第一步,就会有接下来的无数步,这样不管走得快还是慢总会抵达终点。”
“滴、滴——!”
计时器戛然而止。
五十分钟到了。
江南慢慢地站起身。
“到你这里的一步很远,相比较邮筒其实很近很近。”
这次,李诚宁愿没听懂。
青年在回答他最初的问题。
你怎么来了?
因为到这里的一步很远,所以只要迈出这一步,往后那只很近很近的邮筒就不再是遥不可及。
也就是说——
他以为的久别重逢,不过只是青年偶然间心血来潮的尝试,而自己在这项试验里,连能影响最终试验结果的关键变量都算不上。
两人沉默着走到门口,李诚越过青年紧紧握住门把。
在他接诊过的来访者里,很多都会把最重要的话放在治疗结束前的最后十秒说,就好像不愿给他回馈的时间或是评判的机会。这也是在表达种期许:期望你在接下来分别的日子里将我放在心上。
现在轮到他抓住最后十秒。
“南南,小心外人。”
“外人?”
江南眨了眨眼突然笑了,弯起的眉眼让李诚看愣了神。
“你也是外人呀。”青年似乎没有注意到他骤然僵住的脸,兀自笑出两枚浅浅的酒窝,但紧接着说的话却叫李诚听得心里酸疼。
“谁又不是外人呢?”
李诚张着嘴却没有出声。
谁又不是外人——
谁都是外人。
“李医生,再见。”
阳光下,带着口罩的青年坐进车里很快成为车流的一部分。
他拿起诊疗记录,看了许久后在表格末尾添上最后一笔:
孤独——
全世界都是外人的孤独。
他突然想起江南上一首歌:
我怕极了孤单,
也怕极了羁绊。
我怕极了这世界的真实,
也怕极了这世界的虚幻。
最后只好期期艾艾,
勉为其难答应与孤独作伴。
勉强与孤独作伴吗?
李诚叹了口气,将页面微微泛黄的诊疗记录放进存档箱。
***
时间回到五十分钟前。
男人站在玄关里,有些懊恼地看向被自己攥得温热的信封。
他故意装作没有收到信,只是想让南南出去再寄一次。哪怕只是出去十几分钟,也足够他把上次没来得及探索的浴室好好看看。
到底是他太着急。
不过——
男人脸色微微一沉。
南南居然会去看心理医生,这是他怎么都没想到的。
看来他还要再快点才行,快点让南南的世界更小一些。
直到——
只够容下他一个。
男人低头看向陶瓷娃娃,娃娃摇着脑袋像在欢迎他到来。
快,但不能急。
他挨个点了点娃娃脑袋,随即用手掌死死压住娃娃。
待手掌松开——
所有娃娃整齐地晃起脑袋。
不能吓到南南。
温水煮南南,男人被想象中青年湿漉漉热腾腾的模样取悦。
他抬脚走进浴室,指尖隔着塑胶手套不满足地轻轻摩挲还没有完全干透的浴巾,又拉开抽屉把牙线和剃须泡沫都拿出来翻看。男人仔细将青年习惯用的品牌和喜欢的漱口液味道记在心里,就连烘干浴巾的电热架厂商都拍了照片。
这些以后都会用得上。
这间公寓就像座中转站,短暂停留后就会前往终点。
快了,终点就快建好了。
到时会有一辆单程的末班车在恰当的时间出现,载着青年前往那座为他量身建造的糖果屋。
男人把物品逐一归位,极富磁性的嗓音低声哼唱着:
救我于歇斯底里的放纵,
救我于无所事事的惶恐。
救我于——
稍纵即逝的虚度,
救我于——
掌声雷动的孤独。
他低下头嗅了嗅指尖,淡淡的沐浴液香味冲进鼻腔。
我来救你了——
南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