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忘记你的城》羽化飞仙

38、第五章（12）

　　从有意识开始，阮筱筱的视线从未离开过病床一侧的飘窗。
　　窗上有一棵小小的发财树，尽管体态迷你，生得倒是相当茂密。椭圆形的大叶子不时被鼓起的窗帘撩动，像是被搔到了痒处，笑得花枝乱颤。
　　阮筱筱起初并没有留意，她的目光总是眺望很远的地方。知道它时，还是隔壁病床的老太太说的。
　　那棵树是老太太带来的，老太太说病房白得瘆人，添上一株绿色植物生活像多了些盼头。没多久老太太一个人出了院，发财树特意留给了她。也是从那时开始，她每天都会关注它，如同养育尚在襁褓的奶娃；看着它饱吸暖阳和空气，一天比一天茁壮成长，仿佛真的瞧见了生机盎然的未来。

　　她下了床，推开整面窗户，抱着发财树一起沐浴朝阳。
　　被树木遮挡大半的光线并不刺目，照得脸上暖暖的。她贪婪地将半边身子探出窗外，迎接怎么都嫌晒不够的阳光——自由地听着风声，树叶摩擦声，汽车轰鸣声，喧闹的交谈声——还有匆匆逼近的脚步声。
　　“你就是阮筱筱？”是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阮筱筱警惕地回过头，看见一个戴着警帽身形挺拔的陌生男人。黑色的帽檐下，是男人那张被阴影遮得若隐若现的面容。她虽然看不清楚，但肯定不曾相识。
　　“你是谁？”她感觉得出对方并不友善。
　　‘啪——’男人回应了她眼神里的探究，非常干脆利落地给了她一巴掌。他喘着气，不知是因为疾步过来，还是太过愤怒的缘故，连带吐出来的每个音节都藏着巨大的怨气：“阮筱筱，他已经死了。”
　　他已经死了。
　　这，就是阮筱筱重拾的记忆。

　　“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黄亚茹发现阮筱筱沉默不语，似乎陷入了沉思。
　　阮筱筱目光闪烁不定，并不愿多谈：“没有，想到一些无关紧要的陈年旧事。”
　　“哪些往事呢？”
　　“一个扇过我耳光的男人。”
　　“哦？那个男人是谁？”
　　黄亚茹的关切让阮筱筱多了一丝警觉。尽管她也想趁这个机会探听虚实，只是一想到那个人脑子又疼得厉害，一瞬间连质问都变得虚弱无力。
　　“文灏，他是怎么死的？”有些人的名字仿佛带着诅咒，念一次痛一次。
　　这个名字同样让黄亚茹沉默下来，不知过了多久，才面无表情地说：“溺水身亡。”
　　阮筱筱环抱双臂，仿佛真的看见海水从四面八方涌过来，犹如无数只爆着青筋的蓝色大手，将她正一点点拉向最深处……
　　她赶紧打消可怕的幻想，抓起手边的冰水一口灌下去。胸口的烧灼感非但没有止住，相反更加强烈。两个‘他’在脑海里不断重叠碰撞，最终搅得她的五脏六腑都跟着难受起来。
　　“什么时候的事？”她挣扎地问。
　　黄亚茹眼神放空，说：“四年前的冬天。”
　　“哦……四年前。”
　　“觉得在听别人的故事吧？”黄亚茹死死瞪着她，“你不好奇文灏为什么会溺水身亡吗？你真的什么都记不得，四年前的你在哪里？又做了些什么？”
　　“有关系吗？难道我必须为一个不相干的人泪流满面？”她冷硬的回应，却发现黄亚茹正笑着揉眼睛，似乎被沙子迷了眼。
　　“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都已经不重要。我只是难过，为一个不该死却死了的糊涂蛋难过！”
　　“这种语气仿佛我要为他的死负责。”
　　“如果你真想知道详情，应该去找另外一个人。你应该知道我指的是谁。”
　　阮筱筱当然知道他是谁，这也是她目前最怕面对的人。
　　“这些事难道也和他有关系吗？”
　　“去问问不就知道了。”
　　“那你呢？处心积虑的陷害我，是为了祁定睿？你们……”
　　“我们什么也不是。”黄亚茹转过身，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忽然说：“忘了问，房铮是你最好的朋友吧？”
　　“你认识她？”阮筱筱错愕地抬起头。
　　“这种小角色我哪里认识。只是好心提醒你，不要花无谓的钱在一个坐台小姐身上。她的自杀没有别的原因，不过是太贪罢了。”
　　“不会的！”
　　“怎么就不会？”黄亚茹轻漫地笑，“你请的私家侦探应该说过类似的话吧？和她有染的客人应该不少。”
　　“有祁定睿吗？”她再次强调，“这些照顾过她的人里面，有没有祁定睿？”
　　“你应该去问他。”
　　“既然你什么都清楚，就请把答案告诉我，不要再故弄玄虚了。就算要恨我，也得让我知道原因，不是吗？”阮筱筱忽然抓住她的胳膊。
　　“你是不是疯了！”黄亚茹惊吓地往后退，害怕对方又做出什么事，撂下一句‘好自为之’，匆匆忙忙往外走。
　　她不敢回头，怕这一回会抗拒不了对方的眼神而全盘托出。
　　她可不想这么便宜阮筱筱！
　　　　来到停车场，黄亚茹发现自己的座驾旁边停了一辆警车。她鼻子里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又忍不住走过去，叩了叩茶色的车窗。
　　车窗徐徐下降，首当其冲的便是浓郁的烟味。
　　黄亚茹捏住鼻子快速扫视车内，最后不悦地皱眉：“你到底是抽了多少烟？赶紧给我灭了！”
　　被烟雾笼罩的祁定睿掐掉最后一根烟，动身下了车。他靠着车，问得漫不经心：“她还在？”
　　“嗯。估计一时半会儿还没缓过劲。怎么？心疼了？”黄亚茹叉着腰，故意拢过去。她见祁定睿一言不发，心里忽然特别不是滋味，冷不丁地冒出一句：“我知道你是不放心才过来的。可是这个节骨眼卖深情，就不觉得虚伪吗？明明罪魁祸首是你。”
　　“她记起什么了吗？”他避重就轻。
　　“应该还没记起文灏。不过，她倒是记起扇她耳光的人。你知道是谁吗？”
　　祁定睿猛地一愣，“她没问别的？”
　　黄亚茹摇摇头，“别的没有了。倒是问起你和房铮的关系。”
　　“你怎么说的？”
　　“说什么？我出国这些年，谁知道你睡了多少莺莺燕燕。倒是你，难道不清楚阮筱筱接近你，也是为了她的好友吗？”她实在觉得有趣，“瞧瞧，你为文灏，她为房铮，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祁定睿面有难色，最近这段时间连他自己都理解不了自己。似乎只要和阮筱筱有关的事情都能让他心烦意乱。距离她恢复记忆越近，这种奇怪的焦躁愈加明显。就像昨天夜里，下午还被阮筱筱感动得要死，晚上却莫名其妙地发她脾气。
　　他并不想这样失态。可一听到她怀疑自己的失忆，想要找回那份曾经，就控制不住心头蹦出的那把火。现在她记起那一巴掌，又该怎么解释？
　　“如你所愿，她应该坚持不了多久。很快，一切都会归位。”黄亚茹挨着他，慢慢将头靠在他的肩上。
　　他的肩膀还是那么让她留恋，就像少女时代经常抵着他的背数星星，听海风，偶尔发些小脾气，甚至还会缠着他去给心仪的男生送情书。一晃经年，现在的他们都已经长大，各有各的情感归宿，各有各的生活方式。她已经无法再像从前一样沿着他在沙滩上留下的脚印，一步一步跟着向前走。她总是乐于做他的跟班，却无法忍受他身边人换了一个又一个，终没能轮到她。
　　何况，五年前多了个文灏。也因为文灏，一切都为时已晚。
　　忽然间，她脑子里飞闪过阮筱筱的影子。时至今日她还是觉得阮筱筱太平凡，为何这样普通的女孩能捕获两个不平凡男人的心？难道因为差距越大，越容易互相吸引？
　　潜意识里，她又觉得看见阮筱筱仿佛看见当年的自己。这样她更加不甘心，为什么今天的阮筱筱可以办到的事，曾经的她却办不到？
　　想到这里，黄亚茹的心情明显低落，负气地说：“钉子，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做？”
　　祁定睿抬头望天，“等。”
　　尽管他受够了等待。
　　“你不能再动摇了。”她拉住他的手，试图拉住渐行渐远的心。
　　“我还有事，得走了。”祁定睿不着痕迹地抽出手。这时阮筱筱打来电话，死气沉沉的停车场顿时全是悠长又揪心的铃声。
　　黄亚茹更没有起身的念头，反而贴得更牢了。
　　“接吧，我保证不说话。”她嘴里这么说，心里却在较劲。
　　第二波铃声又响起，盯得屏幕上的名字入神的祁定睿忽然叹口气，拇指滑过接听键。正当他寻思电话那头传来的喘息声中，似乎还有强忍的抽泣，等到他预感不妙时，已经从不远处的凸面镜里看到一个人影。
　　他一个箭步追过去，站在凸面镜下端详着前方步履艰难的女人。
　　阮筱筱的手机还贴在耳边，听着对方传来的呼吸声，已是哽咽难言。她红着眼，凝视住前方让她伤透心的男人，却不能不继续靠近他——如同走回四年前的病房，她抱着发财树忽然被身后的男人叫转身。
　　现在她终于看清楚警帽下的男人，五官长得很好看，就像她第一次见到祁定睿时——也是他，扇了她一记重重的耳光，只因另外一个男人。
　　“是为了文灏吧？当年打我一耳光是因为他吧？”这句话仿佛费尽了她许多年的心力。
　　她目光移转，另有个女人虎视眈眈地看着。如果她没有出现，他们应该会更亲密，而不仅仅是一个肩膀的慰藉。
　　“这就是你昨晚发脾气的原因？”阮筱筱艰涩地笑，泪水浇灭了她可怜的自尊，觉得自己夹在他们中间可笑至极。“文灏的死和我究竟有什么关系？还是说，你是为了他才接近我？祁定睿，你真狠！”
　　祁定睿无言以对，只能默默走过去，将她整个人都抱进怀里。听着她失声痛哭，他的心绷得很紧，似乎稍有松动便会万劫不复。
　　然而——
　　“筱筱，对不起。”他紧紧搂着怀中哭得发抖的身躯，有股不甘愿地声音在心底呐喊：忘了他吧，在你还爱着我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