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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026 ...

  •   画中有一女子,独自站在夜幕将至的水边,远处则是一方灯火辉煌的楼阁。画意简单凝练,并无华丽的笔法修饰,只是不同于多数中国画,大胆地采用了泼墨的方法染出了一片黑压压的夜色,纸竟然还没有因此皱得变形,实在是罕见。

      李荨之发现,徐淮安画画时吐出的血,就沾在画面的一角上,被他改而绘成了一棵山花烂漫的桃树。

      血干涸后变成黑色,那桃花也是黑色,都是黑,却又与背景的黑夜有所不同,跳突突地横在那里,拦住了每一个品画之人的眼——叫人移不开视线。

      画如其人,他不是个纯粹的文人,也不是个地道的商人。

      就像他不再是寻常的人类,却也不甘心于做一只长生不死的妖。

      他的瞳孔上倒映出黑色的画卷,一阵阴森之气随之升起,席卷了他的内心。而深竹似乎对此略有察觉,敏锐地收起了那张长卷,才没让他立刻被心魔吞噬了理智。

      “徐先生。我有个问题……”

      “叫我淮安吧。”他说,“我不配背负祖宗传下来的姓氏。抛家弃妻之人,早就该心死了。”

      话音刚落,画面又是一转。

      这次淮安和深竹两人出现在村口前家庙对面的拱桥上,一起望着消失在竹林尽头的夜空。

      “你也想出村去吗,深竹。”淮安问。

      淮安手中握着那只新伞,而神情复杂的深竹就那样低着头站在他旁边,一动不动地盯着竹林尖端之上被切得七零八落的碎掉的边缘处。天空一片苍茫,让他觉得仿佛是神明像捏雪球一样用手捏出了这样的天空,并将这雪球不断抛出,一边还发出枯槁的怒吼。

      “我……”

      在深竹回答之前,淮安便说:“我看得出来,你对外界仍有眷恋。”

      深竹收起了脸上的犹豫,叹息道:“你又何尝不是呢。”

      他不再对淮安报以尊称。看来,经过几次关于绘画的交谈,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拉近了很多。在妖怪的世界里,年龄差距似乎可有可无,不信则不在,完全取决于一个人的内心。

      这时,距离淮安变成妖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他显得有些疲倦了。一次次的尝试都以失败为结局告终。不管他如何努力地想要走出这个围城,都会被围绕在村子四周的屏障阻拦,甚至烧伤他身上的皮肤。

      他也曾感到绝望,绝望到断掉出村的念想,一个人坐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间里等待死亡的降临。

      然而,深竹的突然出现,使他意识到自己有了同伴——他不是这村里唯一一个想出去的人。

      于是淮安没有自杀,而是选择了挑战隐秘的未知世界。

      他不知从哪里打听到村中的水井连接着别地的妖村,多次来井口等待,才遇到了从外村突破禁咒闯进来的、神神叨叨的、自称在修习炼丹术的神奇道士。二人相约于暗街之下进行交易,淮安提出了自己的请求,道士犹豫再三,终于拿出了一道杀手锏。

      “若你实在想出村,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他将一瓶丹药放在二人面前的空地上。

      望着道士满是皱纹的脸,淮安却并未生疑。倒不是他毫无戒心,只是,如果想做到寻常规则下不可能的事,总是要付出些代价的,不试试看,他也不知道最终结果会是如何。

      道士以为他在疑惑,又说:“我这里有一颗难得的仙丹,若是吃了它,也许就能穿过妖村的壁障。只是,安全性上没有十足的保证。”

      淮安既不害怕,也不欣喜,只用空洞的眼神看着那颗黑色的药丸

      “无碍。”他说,“只要有一线希望,便是生机。”

      随后,淮安带着自己的伞去找了深竹。他前往簦庵时,深竹还在着迷似的打磨伞柄上的弧度,因此也没特意回过头来看着他。他问淮安的来意,淮安便说有一把伞想修,暂时寄放在簦庵。

      “什么时候要?”深竹问。

      “不急,我家中还有备用的,你什么时候修好了再拿给我就是。”

      “知道了。我会认真修理的。”

      深竹丝毫未曾察觉到淮安的异样。淮安告辞后,他终于从那堆繁琐的工作里脱身、找到一点时间端详他送来的旧伞时,才发现那正是他最初与自己在簦庵相遇时拿过来维修的老物。奇怪的是,伞本身似乎并没有什么问题,只是年代久远,显得格外陈旧。

      “咦?”

      为什么他要特意叫他“修好”这把伞呢?深竹不明白。

      他当然不会明白,因为这只是淮安对他的某种特殊仪式下的告别。将伞送给深竹后,淮安一出门就回到暗街,找到道士,并打开了道士给他的那瓶丹药。

      “我决定了。交易达成。”

      “好。”道士面色沉重地点了点头。

      “——别!”

      几乎是下意识地,李荨之想阻止淮安将药丸吞入口中的动作。就在不久前,他才刚看到深竹来了这么一次,没想到居然又要目睹如此令人窒息的场景。但他什么也做不到。在他眼前流转着的,是已经发生过的事实——而不是现在,更不是未来。

      吞入药丸后,淮安立刻发生了异变。

      他身上的症状比深竹更猛烈些,没几秒钟,就全身散发着黑烟,双眼狰狞。坐在一旁的道士却不立刻逃走,反而神情凝重地盘算着什么,好像这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药本无欲……只能助你认清内心。勿听,勿念,勿悲,勿喜。来吧!说说看,你想粉碎村外的壁障,你想出去,你想重获新生!”

      道士越说越兴奋,到了后半段,已然挥动起插于行囊之上的蓝旗,口中念念有词。

      然而,道士的表情发生崩裂,是在此之后大约十分钟的事了。他张大了嘴,却愣在那儿,说不了一个字。

      只因淮安被执念支配了大脑,走火入魔。

      他一松手,药瓶就掉到了地上,发出陶瓷碎裂的声音,他的脚猛地踩在碎片上,将原本就支离破碎的碎片踩得更碎,眼中迸发出奇怪的光。

      “我……要……毁了这里……”

      “什么?!”道士倒显得比他还惊讶似的,连退了几步,“不会吧……不应该是这样儿啊……”

      老道士原本的计划只是用药增强他出村的欲望,以此击破那堵无形之墙的束缚,可没料到,淮安心底潜藏着的恶念也一并被激发了出来。

      那一晚,他从人堕落为妖的那一晚,他的心就已经死了。死得彻彻底底,一丝不留。

      对冷眼旁观之人的愤怒,对自身命运的不妥协,对民不聊生的俗世的唾弃,加上现在对妻子已逝的真相的逃避,都让他怒不可遏。可他找不到能报复的对象。他痛苦又茫然——即使他看上去什么也不在意,这是因为使他悲愤的事情实在不胜枚举,就连恨,都没法一个个地来。

      乍一眼看,似乎谁也没错。

      那么错了的是什么?时代吗?只有他活该承受这样的不公吗?他失去了安逸的生活,失去了心爱的画笔,失去了与妻子重逢的机会,失去了生而为人的资格,现在,连最后的自由都要一并被夺走吗?

      “我要……毁了这里。”

      于是,他理所当然地得出了这样的答案。

      ——横竖都是死,不如在那之前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心情吧。

      他早就看这个村子不顺眼很久了,村里的妖也是一样,他们活在阳光照不到的世界里还能苦中作乐地苟延残喘,他可不屑于与他们为伍!他们不敢出去,只是因为害怕而已!害怕走出村子就会受到天罚!

      “计划有变!”道士连忙抱紧他的腰,想拖住淮安的脚步,“给我回来!徐淮安!”

      “急什么。总得有人做第一个吧。”看到他紧张的神情,淮安居然安逸地笑了起来,“如果所谓的上天真的能看到我们的一举一动,就让它好好瞧瞧这群蝼蚁的决心……让它知道,我可不是乐意赖在这儿当它的玩物!我想亲耳听到它的回答:为什么,要把我们困在这里?”

      很有趣吗?

      是啊……看到人无可奈何的绝望神态,一定很有趣吧?那不如就来点更猛烈的乐子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轻易挣开了道士的钳制,一路冲出暗街,见到一个活人,上去就是一通厮杀,仿佛不发泄掉心头积攒了这么多年的怒火、就无法恢复自控的理性一样。从他的手指尖伸出长长的指甲,只要扎进别的妖怪的喉咙,就能取走他们的性命。

      淮安的疯魔行迹立刻传遍了整个村子,妖怪们纷纷试图阻止他,却一一被他击退。

      不过,尽情享受了一会儿暴力的乐趣,现在,出村的本能占了上风,他现在只想早一点离开这个破地方。他又狂笑了几声,开始不要命地撞击着村口的透明边界,身上的黑气也越来越浓。

      可惜的是,他费尽心思也还是没能出得了这扇大门。

      屏障纹丝不动。

      就像在嘲笑他的无能。

      “淮安!回来!”

      在他自虐的过程中,深竹也赶到了现场。他眼中充满了愤恨和惋惜,像是在为他过于冲动的选择而感到不解。他终于理解了淮安将那把伞送给他的告别意味,可是,他不知道为什么淮安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他们都说他是走火入魔了,可走火入魔好歹也要有个契机!像这样突然之间失去理智的,肯定是有别的原因在!他不想在弄清楚真相之前就亲眼看着这位友人如飞蛾扑火一般自取灭亡!

      渐渐地,淮安的□□也崩溃了,他变成一团黑雾消失在金坞村上空。望着他的残留痕迹,众妖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大眼瞪小眼,也更加不知该采取什么样的后续措施。

      “他……死了吗?”

      他们都这样认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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