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怪簦匠》久南乔

27、027

　　但淮安还没有真正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那神秘的丹药勉强维系着他的精神。他舍弃了肉身，理由不明。道士见状，赶忙过来施加了压箱底的绝技，将他的精神安放在一具人偶里。

　　“这可是师父再三叮嘱我不准乱用的禁术啊，要不是为了弥补你，我也不会冒这么大的险。”

　　听道士的语气好似还在责备他。淮安一言不发。但周围的气压明显升高了。过了一会儿，道士无奈地认了输。

　　“行行行，算我的，可以吧？你还有机会，我的丹药不是冒牌货，只要你肯耐心等待，总有出去的一天。”

　　“你保证？”

　　“我保证！”

　　此后，淮安和道士一直潜伏在竹林附近，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地等待了几日，寻找着逃离桎梏的机会。

　　但是，在第四次突袭村口也终告失败后，他失去了仅有的耐心。

　　“周玄机！你说过……吃了它就能穿过妖村的壁障！”

　　淮安开始变得格外暴躁，对着通过栓在人偶脖子上的铃铛的指引追上前的道士就是一阵怒吼。

　　道士吓得满头大汗，吞吞吐吐地辩解道：“我……我我没说过这种话呀！我说的是也许！也许！”

　　“卑鄙小人……我看你是活腻了！”

　　他这副畏畏缩缩的样子看得淮安一阵发火，用妖力抓起道士的衣领，把他往一旁的樟树上扔去。道士疼得哇哇直叫，还怕得要命，以淮安现在这魔鬼般的力量，只消一巴掌就能把他的头骨拍碎。但他并未立刻逃走，而是战战兢兢地举起了手。

　　“别！”他的声音因害怕而扭曲得莫名嘶哑，“在下还有一计！”

　　“……什么？”淮安似乎有些不耐烦。

　　要是磨磨蹭蹭下去，他也得不到任何好处。

　　道士一边谄媚地笑着，一边将怀里的另一只小瓶子掏出来，颤抖着放在地上：“将这丹药……给别的妖吃了，你便可以趁他神魂削弱之时控制他的意识，再试一次。”

　　淮安发出了一声嗤笑：“哼，你还想害更多人吗？”

　　“如果成功的话，不仅你，他也能一并离开这个地方！”

　　闻言，淮安似乎陷入了思索。

　　他回头望了一眼众妖闻声赶来的狼狈场面，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悦。现在他可不想回去向他们解释这件事的原委，还是暂时躲回山林里比较安静，没人打扰。但是，在那之前……

　　“深竹。”良久，他低声说，“把药给深竹。”

　　道士先是一喜，随后又有些为难地说：“那要是他不肯吃……”

　　“——就说吃了那药，便能救我。”

　　淮安面无表情地说出了这句话，看得李荨之头皮一阵发麻。

　　苦肉计。

　　他从一开始就预料到了深竹的善良，而且，可以面不改色地利用这一点！

　　被药丸刺激出来的恶念竟然能把过去二人之间的友情摧毁得渣都不剩……他根本不在意深竹本人的想法。或者，他也从来没把深竹当做真正的友人。

　　那深竹……又是为了什么而决定吃下那颗药呢……

　　李荨之顿时觉得心里有什么部分缺失了一块。

　　那道士慌乱了一会儿，这时反而嬉皮笑脸了起来：“哦，我懂了！那小子要是为了别人，可以轻易做出危险的决定，对吧！这种人我见得多了！就没有一个是好下场的！”

　　“闭嘴。”

　　“您……您别生气，我这不是开玩笑呢嘛。”

　　道士打着圆场。

　　不一会儿，他们的影子就逐渐消失了。

　　这就是淮安的理智被完全吞噬前余下的最后记忆。

　　李荨之一脸愕然地坐在墙边，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们曾经站着的位置。过去的画面都不见了，他回到了现实。他还在簦庵，握着那把陈旧的黄伞。一切仿佛都处于和平之中。紧接着，他愤愤不平地一拳砸在石墙上，疼得眉头都抽搐了起来。

　　“居然……”

　　他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这算什么事？！

　　他简直恨得牙痒痒。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恨的对象是谁。徐淮安吗？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他只是想出村而已；深竹吗？不，他才是真正的受害者；么，他应该恨的是造成了悲剧的妖村的结界？还是把徐淮安逼进妖村的土匪？还是把土匪逼上山林的清朝军队？不论如何追溯，似乎都看不到尽头。

　　他要去亲自质问他，究竟有什么目的。

　　正在溪水前洗衣服的杏花告诉他，那个老道士被芒桂子婆婆派人关押在小黑屋里，在他几番请求下，杏花勉强同意给了他屋子的钥匙。

　　他顺着石子路往前走，没过多久就找到了那间不起眼的小屋。屋子里只有一扇窗，长宽都不过四十公分，称之为“小黑屋”倒是很恰当。远远地打量了一眼后，李荨之走到窗前，立刻望见了蹲坐在一角的老道士的脸。大约是一夜没喝水的缘故，他的嘴唇有些干枯，发丝也因睡姿不对而乱七八糟的。

　　见到来者的脸，道士很明显有点不平静。

　　“你是……”

　　“我是深竹的弟子，李荨之。”他简略地自我介绍了一下。

　　也不用说更多，只要他表明了身份，相信道士就会懂得他的来意。果不其然，原本还强作镇定的道士突然变了脸色。

　　“你、你想做什么？”

　　李荨之一言不发地打开了门锁，道士还以为他要放他走，一瞬间竟然欣喜若狂——但他会错意了，李荨之并没打算让他出门，而是在靠近他的那一刻猛地将他踹在地上。

　　“干嘛！你……你这是要杀人吗？！我跟你说，在事情弄清楚之前就动手可是不人道的！我冤枉啊！我也没想到那徐淮安的怨念会那么深……”

　　道士夸张地哀嚎了起来。李荨之却无视了他的借口，用他所能表现出的最鄙夷的神情蔑视般地看着他。

　　“刚才那一脚，是替深竹踢的。”

　　接着，他用足了力气向他后背踢了一脚，咔嚓一声，似乎快要把道士的肩胛骨踢断了。于是，这个略微上了年纪的老头子便更加闹腾地吵了起来。

　　“你——”

　　“现在这一脚，是替淮安踢的！”

　　道士连忙捂住脸，喊道：“哎哎呀！等一下，是他自愿和我做的交易……”

　　“你就没想过他可能会死吗？他已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还连累深竹也受了那么残忍的折磨！都是因为你贪图钱财，卖给他假药，才会变成这样的不是吗？！”

　　李荨之举起手中的旧竹伞，狠命地抽打他，他不停地打，就像经验不足的厨子要剁烂砧板上的肉块一样。

　　“啊！嗷！少侠……少侠饶命！哎呦，疼！疼啊！”

　　“他们体会到的痛苦，还有我体会到的痛苦，都比这多多了！”

　　“……就算你打我……徐淮安也回不来了啊……”

　　那道士还在试图辩解。可惜他挑错了台词。听到这种话，李荨之的愤怒只会被火上浇油。

　　“还不都是你的假药害的！”

　　可道士却突然脸胀得通红，似乎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别乱说话！我只知道，药方是不会有错的！这是贫道豁出小命才从师门地下宝藏里偷来的方子！不起效，无非是他的心魔太重，剑走偏锋而已，可你不许质疑我的药！”

　　道士翻过身，以一种对这种老朽不堪的身体近乎不可思议的毅力爬了起来，从眼中喷出屈辱的光，向李荨之扑去，打肿了他的双眼，还差点顺便粉碎了他的门牙，又同时不要命地举起手臂与他的伞对打起来——与刚才颓废狡猾的形象相去甚远，简直像重新拾起了生命和骄傲。

　　他不像是在撒谎，看来那药方确实是有几分真实性存在的。

　　“哼。嘴硬的破老头。”

　　李荨之停下了手。他突然就觉得很没趣。

　　为了一件错误的事发了这么大火的自己简直就像个智障。于是他吐出了嘴里的血，捡起破烂得伞骨都断裂了的竹伞，往门外走去。

　　道士看着他走远了，才松了口气，靠在墙上大口大口地呼吸起来。

　　此时，桂花树前的老房子里，却是另一番情景。

　　白发苍苍的芒桂子端坐于厅堂的高椅上，而深竹则双手垂在身体两侧，恭恭敬敬地等待着她的发言。

　　“你明白的吧，深竹。”芒桂子的声音充满劳累和告诫，“那孩子……已经对你产生了眷恋之心。”

　　她的言外之意很快传达到深竹心中。

　　若是继续加深二人之间的友情，对李荨之这个迟早要回到现实世界的人类而言绝非善事。因为李荨之过于在意金坞村和深竹，才会瞒着所有人跑去痛揍那道士一场，以后，还不知会做出多少更出格的事来。

　　“他不能继续留在簦庵了。”

　　深竹抢先一步说出了她想说的话。

　　芒桂子满意地点了点头，却也有些不忍心。

　　“唉，你知道就好。我也不想做这个恶人，只是……”

　　她以一声长长的叹息作为话语的收尾，即使她没说出后面的句子，深竹也能理解她的立场。她是村中年纪最长、见过世面最多的老妖，肩负着维护村庄和平的责任，这使得她必须时常保持中立；但她又以长辈的亲情挂记着那个孩子、想让他过得开心。

　　深竹弯下腰去，对她作了个揖。

　　沉默之处，却是愁绪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