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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第九十六章 蛟龙坠地声动九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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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挂着一轮弯月亮,常麟抱着苻元聪站在王府后面的花园里。苻元聪指了指一颗柿子树,常麟立刻从上头拽下一个冻柿子吹了吹,又将柿子放在衣服上蹭了蹭。苻元聪嘬了一口冻柿子:
“常麟你知道吗,刘嬷嬷说,等朝廷批了,我就是柿子了。为什么我不能做人,非得做柿子呢?捉摸不透。”
常麟哈哈大笑起来。笑了半晌,常麟又把苻元聪抱紧,用下巴贴着苻元聪的头顶。苻元聪继续吸柿子:
“我不是柿子,我只是苻元聪。苻元聪喜欢常麟,常麟也不要伤害我好吗?”
闻听此言常麟惊呆了。见常麟久久不语,苻元聪伸手搂着常麟的脖子:
“今天的事我绝对不会说出去。我睡在你的房间里,见你抓了外面的鸽子,这件事我也没说给我爹听。常麟,我好冷,我们回去好吗?”
常麟摸了摸苻元聪的脸:
“傻小子,你这秉性一点不像你爹,反而像你那废物娘。我顶烦你娘那副恣意妄为还把自己当根儿葱的做派,可是孩子,我喜欢你。”
苻元聪皱起眉头:
“那你为什么杀我?有人威胁你?是谁,我替你去打他。”
常麟流着泪看向远方:
“没有人威胁我。孩子,你不知道吧,其实我也姓苻。苻亮和苻懿,他们两个人都是我的亲哥哥。你大概是听不懂,其实我是苻懿的娘和太上皇苻重干生的儿子。身份,血统,和苻懿的关系,这些都决定了我的命运必定比苻亮这个庶子还要悲凉。苻亮做了明面上的犬马供苻冲驱使,但至少他还可以叫苻重干做爹。可是我连这种资格都没有。那时候苻懿当了皇帝,我爹担心我长大后会靠拢苻懿而不保苻冲,所以不愿意将我留在镇南王府。六岁的时候我被安插到人牙子手里,几经波折才进了冀北王府,成了我爹为苻冲安插的一颗死棋。
原本我以为我爹死了,再也没人知道这个秘密,所以将你爹当做自己的亲弟弟看待,更将你看做自己的亲儿子,你们就是我真正的亲人。可如今我爹和我哥哥在召唤我,我必须杀了你。这是我这辈子的任务,为了这个任务,我已经付出了一切。我没有家,镇南王府和冀北王府都不是我的家。作为一颗随时可能牺牲性命的死棋,我不敢娶妻生子,只能把军饷都花在花街酒肆中。我不知道自己这颗死棋还会不会被起用,又随时随地害怕被人发现。我害怕你爹发现这件事,害怕他发现了会伤害我,又害怕你爹会伤心失望。其实有很多次,我已经在你娘面前露出了马脚,如果那时候她告诉了你爹,此时此刻你就不会有危险了。孩子,因为这件事,我真的对你娘失望透顶。可既然我没死,如今就必须要动手。如果我不下手杀你,苻亮就会死,他是我最后一个亲兄弟。我那么多亲侄子也会死,苻重干一脉也会彻底覆灭。杀了你以后,我也没脸再见你爹。你不要怕,常麟会陪你死的。即便到了地府里,我也会让你骑在我的脖子上,这样可以了吗?”
苻元聪露出一个要哭的表情:
“常麟,别杀我。虽然我在我爹也不会笑,但如果我没了,我爹一定会哭的。看不见我,他就再也看不见我娘的影子,感觉不到我娘在他身边守着他陪着他,到时候他也活不下去。别杀我,我们都不要死。”
常麟抬起手捏住苻元聪纤细的脖子:
“孩子,对不起,原谅我。”
见常麟满脸是泪,苻元聪从外套的口袋里拿出一块手帕给常麟擦眼睛。见此情形常麟愣了一下,手上的动作也顿住了。心虚地看了常麟半晌,苻元聪哇地哭了出来:
“大伯,对不起,这个手帕有毒。”
闻听此言常麟立即去看自己手背,顿时发现手背上的血管颜色正在变深。下一瞬间常麟只感觉全身上下麻了起来,整个人噗通一声摔在了地上。迟疑了一下,常麟又咬着牙继续去掐苻元聪的脖子。苻元聪一边踢腾一边大哭,但很快就脸色青紫再也发不出声。常麟抬起头看着天空喘了喘气,整个人倒在了苻元聪旁边。
苻雍带着几名侍卫冲进院子里的时候,柿子树上还孤零零挂着几枚冻果子。蓝色调的月光洒落在青灰色的砖墙上。在月光的照耀下,常麟睁着眼躺在幽州的泥土上,细长的手指僵硬地蜷缩。在东风的吹拂下,常麟的衣襟和手指都在轻轻颤抖,看起来人已经僵了。见苻元聪侧着身歪在常麟旁边一动不动,苻雍整个人跪在了两人旁边。懵了半晌,苻雍伸手把苻元聪抱起来,但孩子身上冰凉,整个人也没气了。苻雍又把苻元聪放在地上,弯腰按着地面浑身发抖。过了好半晌,苻雍扬手示意后头的侍卫都退出去。一群侍卫对视了一下没动,苻雍高声道:
“出去!”
闻听此言,几名侍卫默默退到了院子外头。苻雍抬起食指摸了摸苻元聪的脸,又转头去看常麟,随即摸出勾丝的盘扣,抬起头对着月亮轻快地笑了起来。笑了一会儿,苻雍从箭袋里拿出三十年前装断肠草的玻璃小瓶轻轻道:
“好啊,逆贼终于演完了,苦楚终于受尽了。因为输了,我总算可以过上想过的日子,整日里守着老婆孩子,拉着声歌的手,永远陪在她身边以静制动。当输家的快活,只有赢家才能真正明白。诸位想要的脑袋在这里,诸位想要的太平马上就会到来。就请这样严肃活泼地斗下去吧,恕苻雍不再奉陪。爹,娘,声歌,元聪,苻雍的归期终于到了,苻雍回来了。”
说罢苻雍把红宝石瓶塞拔下来顺手丢在旁边,这时候一只手忽然抬起来抓住了苻雍的手指。苻雍低头去看,却见苻元聪躺在地上不断咳嗽。苻雍大吃一惊,反手将瓶子扔了去抱孩子。苻元聪趴在苻雍肩膀上一边咳嗽一边大哭。哭了半晌,苻元聪又睁开眼去看死在地上的常麟,顿时哭得更厉害了,眼泪几乎流出了宽面条的效果。抱着苻元聪,苻雍再次抬头去看月亮。这次苻雍彻底笑不出来了,眼睛里也渐渐淌出了泪。
京城,皇宫。
李柔如石像般坐在昭阳殿等着幽州那边的消息,结果却等到了一个来自金陵的加急军报,圣上薨了。
苻亮到了金陵后还没渡江忽然遇到了大量南兵的埋伏。在一次又一次冲散了南军骑兵的队伍后,苻亮最终被人围在了长江荡口,马蹄也陷进了江边的淤泥里。下属让苻亮赶紧丢下马跑,结果苻亮内劲头忽然又上来了,非说圣上冲锋断不能撤返,不然会削了北周的阳刚英武之气。而且战场冲锋人马一体,断没有把马丢下自己跑的道理,否则就跟苻雍一个德行了。敌军源源而来,自己作困兽斗,苻亮立敌数十人伤了好几处,两边仍然僵持不下。最后南军那头觉得还是不要硬刚,于是从四面八方射箭。一时之间箭雨如潮疾风四起,苻亮的那匹白马就这样被当场射死,苻亮全身上下中了几十箭,样子如同一只刺猬。死的时候苻亮还睁着眼睛,手里拿着自己的亮银枪。
这是苻亮一生中第一次见到江南。苻亮是听着江南的传说长大的。在苻重干的口中,金陵就是江南的灵魂,那里花红柳绿,空气中也不会飘散着冰雪的气味,而只会散发出草木的馨香。江南的姑娘都如水一般清丽动人,她们说着一口吴侬软语,虽然听不懂,但是有了那种让人酥麻的感觉,听懂听不懂已经不重要了。金陵啊金陵,那是一个让每个北周男人用身体各个部位向往的地方。在年轻的时候,苻亮和声歌曾无数次地议论江南,两个人坐在大房山的山梁上,热忱地幻想那个地方到底是怎么样的。但在这一生中苻亮都没去过那里,更没去过自己脑海中范蠡与西施埋骨的五湖,在那里泛一次舟。而在自己四十二岁的时候,苻亮终于被永远地留在了那个传说中的水乡。
看见一行行小楷构成的消息,李柔拿着军报,默默掉下两滴眼泪。宫娥害怕李柔受不了会昏倒,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扶着,谁知李柔面色苍白却异常清醒:
“立刻叫人去探,苻雍现在在哪里?”
苻亮的暗卫长跪在地上:
“启禀娘娘,圣上薨逝的消息还没到京,各地王爷就都得到了幽州那边递出来的消息,他们害怕殃及自身马上据守不出。眼看不会有人再来勤王,九门提督阵前倒戈,现已经从城外军营往幽州方向去迎冀北王。娘娘,圣上之死冀北王肯定脱不了干系。这件事中苻雍是最大的受益者,如今看来,从最开始他就设好了连环局,先勾连潞王和晋王从中挑拨,再故意放出消息诱圣上去见潞王。这还不是结束,见晋王和潞王死了,圣上再也耐不住,必然有所动作想要与苻雍决一死战,苻雍等的就是这个机会。到了这一步,他又用了自己在南国的人脉出卖了我们,联络了南军害死了圣上。没错,他娘就是南人又是细作,上次南国围城,苻雍与南国官员就多有来往。如今九门提督已经反了,我们必须立刻集合云州的兵马抵挡,并立圣上年岁最长的庶子滕王为帝并马上昭告天下,同时点燃烽火召集各营军队保住京师。如果实在抵挡不住,就立刻保护滕王离开皇城,放弃京师再图来日。”
李柔眼神闪烁片刻,最终悠悠抬起头看着昭阳殿里的金砖:
“错,大错特错。传我口谕,立刻将京城南门和皇城正门全部打开,将所有十岁以上的皇子捆起来送到城下献给苻雍,立刻,马上!”
闻听此言众人同时一惊。几名侍女面面相觑,甚至怀疑李柔是精神失常了。将沉重的玉玺从箱子里抱出来,李柔看着昭阳殿外的积雪一脸平静:
“玉玺在此,立刻去办。倘若有哪个年长的皇子想要逃走当即斩杀,再把面目清晰的脑袋献出去给苻雍过目,听懂了吗?”
见几名武将慌张地跑了出去,李柔示意将宫门关上,转头对身后的两名宫娥低声道:
“趁南门洞开皇子被捆局面混乱,将皇宫里的地道打开,把圣上五岁以下的儿子从地道送出去。拿上我放在兰苑的银两与包裹,用里面的衣服将孩子扮成寻常百姓的模样。挑选信得过的宫娥与云州营士兵,向黑水、海州、登州、密州、邓州各送一人,向西匈奴和北羌各送一人。我在东六所安置了与皇子年龄长相相仿的孩子,用那些孩子抵上,再将贴身伺候能够认出皇子的宫人全部杀死埋在兰苑。阿亮的皇子人数众多,苻雍看不出来,即便他事后审了出来也无法将人全部抓住,一定会有一两个阿亮的骨血活下去。事关重大,再不要泄露消息,快点!”
几名宫娥愣了一下,马上转身跑了出去。眼看殿中无人,李柔忽然有点站不住,弯腰扶着柱子不断落泪。谁知没过片刻几名宫娥又跑了回来:
“皇后娘娘,来不及了,幽州营的人已经把地道出口给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