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何能两相完（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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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步跨出东宫，宁岚已是面容沉寂，身侧的少年长袖清淡，垂落的袖管里拢起了一地落寞。谢琛没有跟出来，只是允了谢绎亲自监刑。
宁岚身边全是谢琛手下的御林军，谢绎只是踱步在后，不近不远地跟着。
行出了宫，往午门去的时候，宁岚却停下脚步回首看他。
白衣翩飞的女子素颜依旧，只是在看向他的目光里，隐约流露出复杂的情绪。
他曾说过，如果你要做什么，那么至少让我去看着你做。
所以她选择了这条路，也一直走下去。
也许在某一个时刻里，他只是谢绎，而她也只是郁宁岚，但那不过是一瞬而已。更多的时候，他代表了他背后那血腥而沉重的家族，她也背负了整一个郁家的怨恨和耻辱。
即使不是我们的错，那也只能，是这样了。
“二表哥。”她站在那里，微微笑起来，即使是生死诀别近在眼前，也不再有三年前那样的惊慌失措。
谢绎慢慢地走到她身边，目光示意侍卫放手，浅浅笑着颔首道：“我有说过，你不会成功的。”紫衫被风拍打着，别有一番秀雅与精致，然而此刻的少年，已没有了当初一身青衣的消瘦与淡泊。
与宁岚在浮世里沉浮三年一样，他亦在官海里浸淫了三年，眸中金色的神光清澈如水的岁月里，他却只能做到让她独自一人在连昌城里艰难挣扎，而现在，亦保不住她仅仅一条生命。
“有些事情，并不是知道了结果，就不会去做。”宁岚微一动手，就是镣铐哗啦一响，深黑的镣铐衬在白色的袖管上，格外醒目。
“只是，长姐，就托付给你了。”那女子微微笑着，“无论如何，我都无法说服自己相信谢蕴。”
“呵，大哥听到的话，也许会不高兴。”谢绎立在风里，紫色的长衫被风一拂，越加显得瘦削和孤寂。一直超越了谢蕴而站在更高之处的少年，近三年来，都是这样的平静和冷清，没有人会再站在他身边，用一双明亮的眼眸去注视他，也没有人会挽着他的手臂要学那被谢琛不屑的琵琶。
“很久都没有再练琴了，可是，二表哥教我的琵琶，我还一直没有忘记。”宁岚慢慢回首，学他一样一步步地顺着回廊往外走，“可是，在那之后的事，我也不会忘记。”手指渐渐收紧，清秀的女子，眼里缓缓绽露出剑锋一样的光芒。
“我没有办法，去饶恕甚至忘记谢家曾经做过的一切。”白衣一敛，一字一句认真地说着，“如果不是你们，就不会现在的我。”
即使是面对谢家任何的清冷和孤高，即使是能够做到波澜不惊，然而面对谢绎的时候，她依然无法隐瞒起自己最真实的情绪。
昔日秀美温雅的少年，如今已是内敛沉静的皇子。他伸手抚过她的长发，慢慢地道：“我知道。”笑容有一瞬间的苦涩，正如当日他送宁岚离开时一样，就算是迎着满目灿烂的阳光，也依然会感觉寒冷与寂寞如影随形，一点一滴地侵蚀自己的内心。
没有再说什么的少女只是默然别过头去，跨出宫门的那一瞬间，才是真的恍如隔世。
三年前用那样虔诚而感动的心情离开这里，然而这一次，面对的是死亡，依然会有比当初更安宁而通彻的感觉。
无数的鲜血与生命在她眼前消失的痛楚，终于慢慢淡化，最后麻木。
所以在这一瞬，她唯一感受到的遗憾，还是关于那个白衣清冷的男子。
很抱歉，还是没有能陪你走到最后一刻。
踏上刑台之前，谢绎忽然去握她的手，冰冷而柔软，摩挲出来的细茧有着微妙的触感，他轻笑着道：“宁岚，这一次，你可是以戏子庆澜行刺的罪名而被处刑的。”目光里闪烁着意味不明的光芒，“身份，有时候，也是一种很有用的东西。”
宁岚的眸光莫名地一闪，浅笑如兰：“那么二表哥也要当心宫中之事了。”能在她面前脱口而出“姚妃”的那些妃子并不简单，虽然是姐妹，但郁宁岚与郁姚岚长得并不相似，前者清净秀丽，后者神容静美，如若不是有人提点，即便是同时站在众人面前，也未必有人识得她们为姐妹。
谢绎云淡风轻地一笑，转身走上监刑台，掩去眼里的浓黑，终是对一侧唯唯诺诺的官员冷声道：“准备刑架。”
被绑上刑台的女子，白衣迎风猎猎飞扬，然而仰起的面容里，隐约有了惆怅与怀念的表情。
她忽然想起当日及笄礼之上，重华携着她的手，慢慢走上高台的时候，亦是面对了满满的人群。然而那时候珠翠满头，尚不知人间悲喜的自己，仍然会笑得那样灿烂和恬静。那个记忆里永远温暖的春日，桃花落尽，碧衣满缀。而如今呢？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昔日的干净与美好已然随风而去，今非昨，往事不可追，一转眼，所有的人都已经长大，选择了各自的命运，无论是生或者死。
然而若是能够，她始终都希望，能够回到十五岁那一年，苏倦在她身边，兄长知己也尽在，言笑宴宴，那些微笑着的容颜永远停留在最美好的年华里，定格在那一刻，笑靥如花。
可是，那一次次浮现在脑海里的鲜血、生命与污秽，带来的冲击，远比那些更要强烈。
是郁浅抓住她的手，说，你要活下去。
是重华最后抱着她喃喃，宁儿，一定要平安。
是姚岚背身相对，话语一瞬碎在风中：你就代我和楚楚好好地活着。
是血池里翻滚出的鲜血，红得刺眼，红得让人不得不痛哭失声。
是街头惨死的母女，死不瞑目地说，上天早就放弃我们了。
……
清泪慢慢地从眼角滑下，蓦然合眸的女子紧紧握拳，霍然开口：“没有，我们没有放弃你们！”
一瞬间睁开眼的宁岚，眼里闪耀着的，分明是一种名为坚忍与高傲的东西。
底下因为她忽然爆发出的言语而刹那安静下来的人群，茫然不知所措地望着她。
不想看到这样的眼神，不想看到这样懦弱和迷茫的眼神，仿佛透过那些视线，看到了三年前的自己。
“我不是庆澜。”一字一顿地说着，就连摆放着木柴的侍卫都停下手抬头看她。
白衣清扬的女子，纵然满面泪痕，已然高昂起头，用力大声地重复着：“我不是庆澜。我的名字，是被刻进族谱摆放在飞音寺深处的词句，请你们记住。”片刻的停顿之后，一字一字地迸出了话语，“我乃先帝第三皇女，兰亭公主，郁宁岚。”
众下一片哗然，议论纷纷，嘈杂的声音传入耳中，夹杂了行刑官员惊慌地吼着：“还不快点火！”
她知道谢绎没有说过一句话，也没有伸手阻拦。但这已经是他的极限，为她点明了最后的道路，既不出手帮她，也不下令即刻行刑。
决意抓住谢绎留给她的最后机会，微微冷笑的女子深吸一口气，随即道：“呵，谢家以为我死了，郁家便后继无人了吗？江山是我郁家的江山，这里的每一个百姓都冠有郁氏之姓，只要有一人不死，谢家，如何坐得安稳？”
“我们必将夺回我们的东西，矢志不渝。”
连昌的百姓，不乏如季琳琅一般的刚烈之人，更不消说谢琛对文人孺子的暴行已经激起了连昌尝的民愤。
即使是郁浅的碌碌无为，却也比暴君好上太多。
此刻听她一言，已是躁动不安，热血沸腾之余，甚至有人长跪而下，直呼“公主千岁。”
脚下的刑架上火把已经点出了星火，灼热的感觉越发清晰起来，烟雾升腾上眼前，呛得泪水流下。
宁岚依旧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眸，几乎是倾尽了所有的力量，去呼唤出他们心底潜藏着的悲愤和怒火：“请你们记得，郁家从未放弃过抗争，也没有放弃过你们！从城破的那一刻起，就不曾有人退缩过！重华太子殿下，就算被囚深宫多年，都没有交出过王朝玉玺；八王殿下，也没有拱手让出过江南；清河长公主，就算被迫嫁为太子侧妃，却至今没有再开口说过一句话，宁可终生不开口，也不与贼子为伍！朔禾公主撞死宫墙之上，血溅三尺！”
“这样的事实，你们可知道多少？”声声血泪，句句都是锥心之痛。
就连她自己，都已声嘶力竭，所有的回忆顷刻涌上脑海，那些被她定义为痛苦和绝望的记忆，一幕幕地重放。
没有人的血会白流，也没有一个人会将江山拱手相让。
她忽然在一瞬间，有了一种激昂的斗志，想要呼唤出所有的人，一起站在最高的顶点，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隐世三年的女子，终于在这乱世之中，傲然出世。她的兄弟姐妹，她的知己好友，都在这世间的某一处战斗，都在不顾生死地守护着一切。
她也想像那样，拔剑而起，为了家国天下而战斗。
骚动起来的人群终于混乱，开始推挤和叫嚷。
支持的，与不支持的，几乎已经开始了混战。
热浪一般的火光席卷晴空，耳边只听见柴木燃烧的噼啪声。
然而就在漫天的烈火之间，清寒的剑气横空而出，冲天掠风。
宁岚蓦然抬首，她面前的火焰已然被劈开，烟火阑珊之处，那个白衣如新的男子一手持剑而立，一剑破开缭绕的火光，踏烟拂袖而来，身侧的嫣红映出他额上细密的汗水，而眼里的静无波澜，风中的黑发飞扬，焰里的霜衣飘然，一如既往。
那一剑震慑全场，仿佛天地之间，只有这个翩然独立的男子捻花拂柳而来。
还是来了。
在她说了“一定不要救我”这样的话语之后，他还是来了。
宁岚在猎猎火光中嫣然微笑，如同黑夜中绽开的静谧花朵，平和而宁静。
“我就知道，即使说了那样的话，你也一定会来。”她向他伸出手，泪水滴落，“因为你说过，无论生与死，我们始终都在一起。”
烽火之中，犹记得那个抱琴而坐的男子，如青山坐定，不动分毫，惟生也从容，死亦从容。
苏湛望着她泪光下灿烂的笑颜，唇边忽然绽开一丝笑，恰如他当初站在饥寒交迫的她面前一般，那笑容干净而清淡，即使在外人看来依旧是冷若冰霜，却在眸光里一丝一丝的绽开温暖来。
他抬腕将手中的剑横斩而下，剑意凌空。宁岚手腕上的缚绳解落，她只是看着纷扬剑光之中，白衣的男子伸出双臂，怀如苍穹。
宁岚绽然一笑，点足一掠，飞身投入他怀中。
一瞬，泪水沾湿了白衣。
在四面围敌的战场上，苏湛揽住她的腰，旁若无人，清俊的脸上慢慢衍生浅浅的微笑。
落在地上的一刻，宁岚已是泣不成声。
他摘下腰间的另一柄剑，递给宁岚，笑道：“流采剑我帮你带来了。你若是不出手，我一个人杀进杀出的苦劳你恐怕是还不起了。”
宁岚微笑：“还不起就以身相抵好了。”然后扣剑扼腕，立在他身侧，白袖飞扬而起的瞬间，悄然掩盖了她眼里粲若星芒的目光。
两人相背而立，四面的士兵奋涌而来。
宁岚忽然笑了，眼中微微现出泪光，道：“阿倦你知道么？我始终担心自己跟不上你的步伐，可是现在，我终于有了与你并肩作战的感觉。”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何能两相完（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