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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何能两相完(上) ...

  •   三年挣扎,却是句句轻描淡写。
      窗前沉静而内敛的少女,已是风华初露。回首望着长姐,宁岚静静垂下眼帘,轻道:“我能说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
      再多的语言,都无法重现过去的三年。
      血与泪交织的岁月里,艰难跋涉着的少女,不过寥寥几语,就是两世人生。
      伸手去抚摸幼妹的鬓发,满眼清泪的女子将白衣的少女揽进怀中,慢慢地用手指在宁岚的掌心一笔一划地描摹着:重华在东宫。
      宁岚蓦然收紧手,还未出声就被姚岚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那女子默默一笑,继续写着:不要管我们,你若能走,还是尽快离开。
      略含责备地看她一眼:刺杀一事,你也太过冒险了。
      宁岚低首抿唇,慢慢地道:“长姐,我只是,想为郁家做点什么。”白色宽袖上,手指缓缓地收缩成拳,碎发落在耳畔,一如小时候那样恬静而温和,然而那眼里的泪光,落寞地闪着。
      “不仅仅是被大家所保护着的兰亭公主,而是作为我自己,不想再被看作是娇生惯养的小公主,而是想要你们,即使是在现在这样的时刻,也能够为我而骄傲。”
      目光熠熠的少女站在她面前,长发飞扬而起的时候,晨光熹微,从身后穿过的光芒照出她眼底里的锋芒与清寂。
      郁宁岚已经不一样了,至少,在作为庆澜而沉浮在戏子一行的女子,已经能够独当一面而临危不惧。
      郁姚岚清楚在她的眼里,看到一种如刀锋一样的神采慢慢滋生,白衣素服之下,满手的细茧。
      那双过去白皙柔嫩的手,要经过怎样的煎熬,才会握得起短刀长剑,即便是略通皮毛,那对于过去的宁岚来说,也是同样的高不可攀。
      苏湛,不是会弃你不顾的人。
      郁姚岚如是写着。
      宁岚低声一叹:“这却也是我担心的事。”
      郁姚岚轻轻一笑,忍下满眶的泪水,低头写着:宁儿,努力逃出去吧。只要有谢绎在,你活着的希望远远在我和重华之上。
      谢绎?宁岚微微绞了衣角,目光里淡淡的流露出一种名为茫然的情绪。
      对于这个不知道该恨还是该恕的少年,她确实也无法面对。
      最后的那一眼,她还依然记得,那个寂寞清雅的少年面对着阳光露出的安静微笑,犹如盛开出的兰花,干净而馥郁。
      只是再度重逢在宴会上,那已是剑气森寒的二皇子,目光里浅浅柔光仍在,却已经搀杂了一些意味深长的情感。
      这三年来,改变的人,不仅仅是郁宁岚,而是一切,每一个人都在细微而渺小地变化着,包括郁姚岚的沉默和坚忍,包括谢绎的锐利和深沉。
      昔日温情而文雅的少年,如今已是掩盖了太子的光芒,站在了最靠近谢琛的位置。
      记忆里的温柔地拨着琵琶的谢绎,仿佛只是宁岚少女时代的梦境一般,也只有如今的宁岚才会忽然明白,那个时刻的谢绎,确实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力量把她送出宫去,甚至那代价是太子妃和长公主的后半生。
      郁姚岚牵过宁岚的手,写着:即使只有表面的和善,在你的心里,也必须有一个选择。
      谢绎与苏湛,究竟是什么样的地位?
      没有丝毫的犹豫,眉目清秀的少女坦然一笑,一字字地回答:“如果我仍然心存疑惑,那么,当年我就不会离开。”
      话音未落,“砰”地一声巨响霍然而起,正微笑着的宁岚蓦然回首,却被姚岚紧紧握住了手,那女子匆忙在她手心里写着:记得你说过的话,也记得我曾经告诉你的事。
      如果选择了那条道路,就不要犹豫,一直走下去。
      起身凝视着门口的少女心里却异常的平静,目光流连过长姐的脸庞,忽然俯身抱住她,轻道:“姐姐,请你等着,等着我和八哥回来。”
      猝然放手,白衣飞扬,宁岚倏地转身,慢慢地向门口走去。
      已经冲进门来的侍卫见她立在门口,抱拳道:“庆澜姑娘,皇上有请。”
      眉眼一抬,潋滟的眼里深黑如墨,然而语气却是淡淡道:“那就走吧。”一串极重的锁链铐上了她的手腕,漆黑沉重的镣铐压得双手直垂下去,然而少女心里的坚韧如同新芽一般萌发,背脊挺直,最后冷凝出一个极淡的笑容。
      结局,终将到来。

      东宫。
      时隔三年,灯火依旧,物是人非。
      一进东宫大殿,就是一层层纱帘飞扬而起,殿前的男子阴冷深沉如旧,见了宁岚也不过冷笑一声。
      白衣的女子,目光早就不在此处。
      隔着重重的帘幕,她看见那个幼时就已熟悉的身影静静站着。曾经的温润如玉,经过五载的光阴,已荡涤出沧桑而成熟的悲凉。
      宁岚轻挽起裙角,牵得手腕上粗重的镣铐一阵响动。她屈膝跪在地上,没有痛哭,也没有狂喜,只是轻轻地唤了一声“太子哥哥。”
      一如她小时的清越与宁静。
      郁重华的背影微微颤动,却高昂了头,别开脸,用异常森冷的声音问向立于大殿上的谢琛:“这是什么意思?”
      谢琛漫然一笑:“朕促成了又一场兄妹团聚的好戏,殿下不喜欢么?”
      郁重华冷笑道:“你不过是把姚岚换作了宁岚,有何差别?你以为这样就能让我交出玉玺?真是可笑。我可以告诉你,郁家的人从来都冷血无情,就算你今天将所有郁姓的王族都带到我面前来,也不会有更大的差别。”
      他蓦地拂开帘幕,双眸冷然注视着殿内,拢在宽大的灰色泡子里的手指,却已握得指关节发白。他一字一字地道:“我今日若是软了一分,就不是郁重华了。“
      宁岚仰视着他,眼角的泪水蜿蜒而下,内心却开始衍生出骄傲。
      郁重华,这个她从小就敬重的兄长,从来没有让她失望过。纵然是身陷囹圄,腹背受敌,亦不卑不亢,隐忍从容。
      谢琛冷冷一笑,道:“世人皆道太子重华天姿卓才,旷绝天下。朕看来,也不过如此。”他双手轻拍,道,“呈上来。”
      一旁立在阴影里的侍女默然送上一个堇色的托盘,双手依然簌簌发抖。托盘里的两只晶莹翠玉的酒杯幽然绽光。
      谢琛又道:“还不给你们的太子殿下呈上去。”他讽然一笑,“朕用郁家独有的黑玉杯为你们的太子送行,也别有一番感觉吧?”
      宁岚骤然抬头,眼中闪过震惊和怨愤。她倏然站起,闪电般伸手扣住那侍女的手腕,厉声道:“你敢,就上前一步试试。”
      宁岚身边的数十位侍从几乎是同时拔剑而出,剑锋闪着幽光,直指她的喉间。
      殿内一片死寂。
      谢琛轻笑一声,道:“朕过去倒是不知三公主竟有这样的魄力。”
      宁岚缓缓抬起手,清冷地笑了,同样冷冷地道:“我原来也不知道,一个贱臣竟也会有弑君的胆子。”
      “既然三公主如此胆色,朕也当给一个机会。”谢琛低声笑道,又吩咐身边的侍从,“去宣二皇子进宫。”
      宁岚眼神变幻,双手握紧。
      谢琛回首诡谲地笑道:“三公主不妨等等,阿绎也算是公主旧识,一同把旧叙了也许能安安心。”
      三人一瞬间静默下去。
      郁重华闭目长叹,宁岚孤立殿中,谢琛斜坐在龙椅上,气氛异样得凝重。
      殿门很快地被打开,紫衣的男子叩首行礼:“儿臣见过父皇,不知父皇招儿臣前来有何要事?”他声音微喘,显然是匆匆赶来,然而那如玉姿容依旧翩翩淡定,目光沉稳而干净。
      谢琛道:“朕不过是有一场好戏要邀皇儿一同赏看罢了。”
      谢绎起身扫视殿内,目光凝在白衣单薄的宁岚身上,那少年缓缓一笑,眼里带着些许的锋芒,一字一字似是从唇齿里迫出来一般:“多谢父皇。”他走到谢琛身侧站着,一拂衣袖,静静笑着,隐约有着莫名的清寒。
      谢琛忽然笑了,他懒懒地指了指酒杯,道:“郁宁岚,朕给你两个选择。一个是你的太子哥哥喝下鸩酒,你去给他陪葬;一个是向朕下跪求情,同你的长姐一样,嫁给朕的皇儿作侧妃。”
      宁岚与郁重华眼里同时掠过尖锐的冷芒。侧妃,这是多大的侮辱,更何况还是要去求来的。
      宁岚低下头,心中心潮起伏,应或是不应,都是两难。
      “宁岚。”郁重华忽然厉声喝道,“你要永远记得,郁家从没有向人下跪求饶的子孙。”
      她飘忽不定的目光投注在兄长身上,眼里的沉痛与无奈一览无余。
      郁重华又慢慢地笑了,笑得那样温柔而平和,仿若在安抚幼时惊吓的她,道:“宁岚,你若仍当我是你的太子哥哥,就该明白,郁家人就算死也要死得有尊严。”他的目光悠远而深静,“你还记得楚岚么?那个为了不遭受侮辱而血染宫墙的二姐。你当知道,我们的选择始终都是一样的。”
      宁岚忽然感到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凉在心头翻滚,郁姚岚那句话忽然在她耳边回响。
      身为郁家子孙,焉能以一身而侍二主?
      她唇角浮起决断的笑容,目光注视谢琛,流连过谢绎苍白而担忧的面容,最终落在她衣袂翩翩,笑如温玉的兄长的身上,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终于道:“我选择第一条路。”
      眼中泪水流下,她忽地揽衣跪下,向着郁重华的方向重一叩首,沉郁的闷响在空寂的大殿内显得格外压抑。
      宁岚将额头贴在冰凉的地砖上,任泪水从脸颊上滑落,渗进砖缝之中,润湿一片。今时今刻,她只能用这样惨烈而决绝的方式,表达对兄长的最后的尊敬与告别。
      耳边忽然闻得谢琛一声冷笑:“三公主如此冷绝,实在令朕失望。”他站起,展袖长身而立,道,“既然如此,怎么能辜负重华殿下对妹妹的爱护。”
      他扬声道,“将鸩酒撤下去。”唇边残酷的笑意更加浓厚,他用极其缓慢而清晰的声音,道:“把郁宁岚带出去,朕要以火刑待之。”
      郁重华与谢绎同时踏出一步,却都发觉已然无能为力。
      谢绎正要开口,却被谢琛的手势制止。那少年满容的清静笑容,终于慢慢失去了原本的美好,千言万语最终只能换成低哑的一句:“父皇,儿臣自请监刑。”
      宁岚抬首,没有看谢家的任何人,只是带了柔软的笑意注目于郁重华消瘦却挺立的身影。
      他的面容依旧丰神俊秀,眼神依然温柔而宁静,却包含了痛惜与无奈。
      宁岚蓦然想起十四岁那年,她的及笄礼上,是面前的这个男子,携着她的手,将她带入一片光明。而如今,她同样甘愿用自己最后的转身,留给他一丝生机。
      她惨然一笑,再一叩首,一字一字,清晰地道:“宁岚叩别太子殿下。”
      这是他们最后的道别,也是最无奈的道别,两两相视,彼此潸然泪下。
      身侧的侍卫按住宁岚的手腕,推搡着将她带到殿门,殿内的侍女亦放下了重重帘帐,隔断了郁重华的视线。
      他们都没有徒劳地挣扎,只是眼里有一种更深的东西沉淀了下去。
      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
      他们都是郁家人,都有同一个信念,那就牺牲与放弃。
      为了复国,为了延续血脉,必须不惜一切代价让自己活着。就算亲人死去,也只能亲眼看着,去记住发生过的一切。
      如果无法相互保全,那么至少要有一个人活下去。
      就像宁岚曾经恳求苏倦在她刺杀时的袖手。
      就像重华在无声地要求宁岚舍他而去。
      他们是兄妹,是最了解对方的人,所以只能互不相救。纵使那一瞬间,心如刀割,痛入骨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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