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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0章 ...
出租车开了许久,在一栋灰扑扑的七层楼房前停下。
外头下着雨。时可期开了车门,一边撑伞,一边一只脚踩上地面。
已是凉意初至的九月底,路上行人大都穿着长袖,但时可期只穿一件中袖灰白竖条纹衬衫,一条黑色七分仔裤,足上踏一双平底黑色凉拖。
鞋底踩实地面,湿冷水雾瞬间便将她裸.露的脚踝和小腿团团包裹。
时可期迈步走,凉拖又带起地面的雨水,一下下地回溅到她的小腿上。
走到楼房最里头的单元,时可期迈进那黑乎乎、不设防的门洞,上了两级台阶,来到一楼的楼梯间。步梯老楼,每层两户。时可期在右手的一户前立定,伸手敲了敲那扇已有多处油漆剥落、斑驳老旧的黄色木门。
来之前她是打过电话的。门很快就打开了。
邹还站在门后,望着她,轻轻地皱了皱眉:“今天天冷,你穿得太少了。”
时可期没接话,锐利的眼光在邹还身上冷冷扫过一圈。
他与她似乎活在不同的季节。一件花灰色的长袖针织衫,一条黑色长裤,将他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手脚头脸和一截苍白的脖颈。
邹还感受到了她目光里的不善,隐忍地抿了抿唇,面上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先进屋再说吧。伞给我,我放到厕所去,你先换鞋。”
时可期将伞交给他,他转身走了。
地上摆着一双廉价的塑料拖鞋,鞋头朝里,是邹还早就摆在那里的。
这间房子是时可期给他安排的,十分破旧。小块的地砖不甚平整,还有不少地方出现裂痕。白墙久历时光洗礼,布满可疑污渍。
地砖却擦得很干净。时可期不知想到什么,蹲下身去,用右手食指指腹在地面上抹了抹,又举起手看。
居然真的是纤尘不染。
都这样了,他倒是还有心情收拾屋子。
时可期心里忽然生出些自己都说不清楚的暴戾情绪。
邹还放好雨伞,拿了块毛巾出来,发现时可期没有换鞋,大喇喇地就那样地进了门。
干净的地板上由此留下了一长串可疑的污渍。
时可期望着他无甚表情的脸,毫无诚意地开口解释:“我很快就走,就不换鞋了。”
邹还并不接她的话,脸上也看不出怒意,只说:“坐吧。”
客厅里有一个上任住户留下的破旧沙发,和一个表面已有裂痕的玻璃茶几。
邹还在沙发上头盖了一层蓝白格子的床单,勉强遮住了沙发原本污浊不堪的表面。时可期看在那干净床单的面上,坐了下去。
邹还走近前,把手里的毛巾地给她,说:“擦擦。”
他竟然注意到了她沾满污水的小腿。
可能是他语气过于温和的缘故,时可期一时间竟无法拒绝,便将那毛巾接过来。
他却又转身走进了厨房里。很快地,时可期听见厨房传来一阵电热水壶烧水时发出的响声。
邹还没有马上出来,时可期也就找不到机会跟他说一句“不必”。
鞋都不换,还喝什么水呢?
她用他给的毛巾慢慢地擦着小腿上的污水,若有所思。
片刻后,邹还拿着一只杯子和水壶出来。他走到沙发前的茶几旁,放下杯子,提起水壶,倒了半杯热水出来,朝着时可期的方向轻轻推了推。
做完这些,他又起身,去卧室里搬了张木头椅子出来。
邹还把椅子放在茶几一侧,与沙发相对的位置,而后坐下。
他习惯性地坐得很直,双手在身前膝上交叠,静静地看向时可期,眉眼平和,声色不动。
邹还这副模样,倒与昔日那个在谈判桌前杀伐果断的商界精英并无两样,却与他而今的境遇和立场极为不搭。
时可期触到他一双漆黑的眼,不知为何,却又垂眼避开了他的视线。
她的目光顺势便落到邹还交叠放在膝盖上的那双手上。
邹还有一双很漂亮的手,肤色白皙,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时可期对这双手很熟悉,一眼望去,便发现了不同。
刚刚见面时可能是因为他穿得太多的缘故,时可期并没有瞧出来,邹还这阵子瘦了许多。
那双手腕纤细得过分,以至于骨头都凸出来了。
所以,他其实并不像他现在表现得那么古井不波?
他实则在各个意义上都已落魄潦倒,正如当年的萧珏一样。
时可期吸一口气,目光转回到他脸上。
他仍然是那样平静地看着她,等着她主动开口。
时可期道:“你这段时间过得好不好?”
邹还闻言,轻轻地挑了挑眉。
他薄薄的、颜色浅淡嘴唇略微翕动,却没立刻发出声音,似乎是轻轻地叹了口气。
时可期的问题似乎只是寻常寒暄,但邹还却觉得很难回答。
他一边端详她的脸色,一边语速缓慢地道:“还过得去吧……但也算不上好。”
时可期恐怕是希望他过得不好。
但邹还却希望,她能够忽然转性,盼着他好。
他从未曾放弃过这种希望,直到现在也没有。
与时可期在一起时,邹还始终处在一种矛盾之中。
倘若从自卫的角度考虑,他应当离她越远越好。但倘若从她的需求考虑,他不免又要迎难而上,将自己送上去供她鱼肉。
邹还不知道自己中了什么毒,也不知道自己还要过多久才能清醒过来。
他自己迷茫得很,落在时可期眼里,自然也叫她看不透。
看不透的东西总是很危险。时可期眯了眯眼,不再继续同他客套,只说:“我来之前去了一趟公墓。我打算给他换一块贵一点的墓地。”
邹还知道她说的是谁。
他抿了抿唇,说一个字“嗯”,表示知道了。
时可期静了静,又说:“前几天,我去了一趟医院,把孩子打掉了。”
邹还愣了一瞬,目光移到她平坦的腹部,过了许久,才道:“你答应过我……”
她眨一下眼睛,笑了笑,打断他的话:“你跟我的孩子,我打掉了。”
邹还交叠在身前的手,有些失控地发起了抖。
他吸一口气,慢慢地道:“我不信。”
时可期笑了笑:“你信不信都没事,反正我已经打掉了。本来也不想告诉你,但是我想了想,觉得还是告诉你一声比较好。”
邹还脸色发白,默然许久,才说了一句听上去完全不相干的话:“你想要什么?你还想要什么?”
时可期看着他难看的脸色,心里竟没有复仇成功的快意。
反倒是一股陌生异样的情绪,在她心底扩散开去。
她慢慢地说:“我想要以牙还牙,以血还血。我告诉过你的,邹还。”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邹还闭了闭眼睛。
交叠在身前的手,不知何时紧握在了一起,青白的血管微微突出,暴露了他的情绪。
他深吸了几口气,才睁开眼,看向时可期,语气冰冷苦涩,夹杂着克制的怒火:“你疯了,时可期。”
时可期歪了歪脑袋,笑了起来,语气不曾收敛,反而更加挑衅:“我疯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应该不是现在才知道。”
她一个人来的,一个人走进了他的房子里。
他是男人,她是女人。
她成功地激怒了他。
她可不是疯了么?
邹还身高一米八,还学习过格斗。如果发生肢体冲突,他可能一只手就能弄死她。
而邹还失控的可能性……应该很高。
今时不同往日。
邹还虽然因自幼所受教育的缘故,从来不向女人动粗,但那是上位者面对弱者时,以游刃有余为前提的一种涵养。
现在的邹还,已不在上位者的立场上。纵然他或许仍在男女天然体力上保持优越,但也仅止于此。
他已一无所有,完全具备成为亡命之徒的资质。
这些事,时可期在孤身一人走进这间屋子里时,就已经想过了。
邹还的身体紧绷,脊背直成一条线。
他盯着时可期,交叠在一起的手越握越紧。
时可期心里倒是有一些本能的畏惧。更多的,却是一种诡异的期待。
她确实疯了。在很久以前,就疯了。
时间过去了很久,久到连雨声都平息下去,连桌上的玻璃杯里都不再冒出热气。
邹还并没有发怒动手。
他四平八稳地坐在椅子上,连姿势都不曾更换过。
动的始终只有他上下两片薄薄的、颜色浅淡的嘴唇。
邹还的声音很轻,七分倦怠,两分无奈,一分难过:“疯了就要治,不用太急,时间久一点,总会好的。你要的,我会给你,你不用担心。最多一个月,就会有结果。”
时可期怔住。
她上上下下地看他。
他这阵子确实瘦得厉害,本就白皙的皮肤,而今变成了一种近乎透明的、病态的青白。薄薄的嘴唇抿成一线,唇色不比肤色红润多少。
时可期心里倒先信了七八分,问:“你得了绝症?什么病一个月就会死?”
邹还想笑,笑不出来。
他说:“神经病。”
时可期的脸沉了下来。
邹还见她如此表现,这一次笑出来了。
淡淡的笑意,在他脸上浮现,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温柔。
时可期瞧着,伤人言语已抵到唇边,却说不出口去了。
邹还站起身来,又进到卧室里去。
很快,他拿了一件长袖的薄风衣出来,送到时可期面前。
邹还似乎已完全接受了现实,非常平静地道:“外头冷,你又刚打完胎不久。不要跟自己过不去。”
时可期没说话,低头看着那件黑色的风衣。
他走时只带了几件衣服,这一件可能是他带走的最厚的一件。
她没说话,将衣服接过去了。
邹还松了一口气,微微地笑了笑。
时可期抱着衣服,盯着他看,说:“一个月。”
他的笑僵了,淡去,终至于无。
邹还点了点头,重复她的话,道:“一个月。”
——分割线——
一个月后,一份外文的报纸送到了时可期的面前。
报纸角落,登着讣告。
邹还很准时地死了。
时可期兀自不敢置信。但他死在K国,时可期办下签证后赶去,只见到了他的墓碑。
邹还已被烧成了灰,埋进土里。
时可期拼命按捺住了挖坟鞭尸的冲动,在K国滞留了几天,确认过他死亡的经过没有疑点后,最终回国。
尘埃落定。
时可期去了萧珏墓前,把前前后后的事,讲给那个听不见的人听。
她想到哪里说到哪里,不知怎么讲到了邹还的名字上。
“萧珏,他曾经说,他妈妈把他生下来,取单名为huan,是想叫他还债。”
还债。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邹还好像真的只是为了这个“huan”字而来人世走了一遭。
时可期在萧珏墓前,想着邹还,忽然就克制不住情绪。
她弯下腰,捂住嘴,无声地哭了起来。
这显然不是结局,只是个楔子,男主再惨也是不可能死的=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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