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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周叶]危险关系(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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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您与犬子是同学?”
叶修自若地抬起头来面对着肖时钦的父亲——之前苏沐橙特地给他挑了西服,于是他现在看起来也还真有几分教书先生样子了:“并不算是同学,不过是之前在学校时于一地读书,彼此之间走动得多了。之后我南下谋生,只知道肖兄回了北方。若不是上次碰到,还不知道他在哪里高就。”他眼角里瞥到妍琦那丫头正盯着他,带点惊讶的意思,不由得心里叹了口气——面上还是一派场面微笑:“若不然,应该更早些来拜见伯父的。”
一旁肖时钦已经适时接过了话头:“这是叶兄的错。他若不联系我,我还不知道他已经回来北方了呢。”
“失礼、失礼。”叶修抱了抱拳,正好仆人来上菜,顺势后面就换了话题。这顿腊八宴照例吃得丰盛,肖家做进口机械生意做了小两代,这顿饭邀请的都是场面上人——若不是叶修恰好又是妍琦老师,恐怕单凭一个“同学”身份,还要不到一份进门的请柬。
吃过饭众人自然到一旁小厅之中叙话。叶修正跟着走过去,忽然手腕上被人一拉:“跟我来。”
下一刻叶修已经被肖时钦一路拉着朝里院走去。骤然从温暖厅堂被拉进腊月寒风里,令得他不由得缩起肩——直到进了厢房也没好:这边没点炉子,冷冰冰的和外面也没什么区别。他刚想抗议,此时肖时钦已经反手关好了门,转过来看着他。
“……别人都以为你已经死了。”
叶修一怔,很快轻松地笑了起来:“呵,你们以为我是什么人。”
“什么人?你也是人,叶修。”肖时钦的脸半沉在阴影里,“我倒希望你这次来只是避风头的。”
“是啊。你看我现在不是认真地在当个教书先生吗?”
肖时钦认真地看着他,像是要从他脸上看出是否撒谎的迹象来。但这太难了——叶修几乎是个天生的演员,他当年能够毫发无伤从满街的巡捕和宪兵里走出来,谁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所以肖时钦自然没本事看穿叶修到底多认真跟他说这句话。也许男人只是潜伏在这和平的古城之中——也许他又在谋划什么。但无论是哪一种,肖时钦都束手无策。
“……我帮不了你什么。”
他最后只能承认。
“你有你的工作,我有我的工作。”叶修轻声说,“你不要在意。”
“你认识周泽楷吗?”肖时钦突然道。
“我知道他是新近从南方调上来的军官。大概是安插在老金那边的嫡系……这个人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
肖时钦点了点头:“最近我听人说,他一直在打听你的事情。你见过他?”
叶修沉默了下去。他想起那日在书房里,青年注视着他的方式。那里面看不出恶意——但是却含着一种少见的执着。
我原来在南边见过叶秋。
他将那句不合时宜地回响起来的陈述压回腹中,对着肖时钦点了点头:“我会小心他。”
五
腊月二十四日,阴间小雪
今日起初见着是阴天,便在九九消寒图上描了一笔蓝色,却没想到过了午后就转而落下雪花来了。可惜早晨起来描完后便闹哄哄开始打扫房子也没闲暇更改,李妈嫌我不会做事,一早儿就将我支使去书房,我只好跟在后面叫:“那是我给楚姐姐留的柿饼!”最后还是被李妈拿着鸡毛掸子给支出来了。
我在屋里待了没多久,就看见哥哥也一脸苦笑着进来了。他平时就好折腾那些西洋小玩意儿,各种工具啊小零件儿啊铺陈一桌子,李妈老早就有意见了。我们俩对着看了一会儿,就都忍不住笑了。
这一天哥哥不用去上班,因此也就在书架上寻了本书闲看,又盯着我练字。这下没法偷懒,我只好一副兢兢业业样子抄起书来。哥哥翻了几页书,忽然问我:“你那位叶先生,平日上课都教什么?”
事实上自打叶先生来了之后,我们统一用了新讲义,选的都是报纸副刊里面的新小说与散文。这样的方针自然大家都很喜欢,不过也有家长对此意见不小。我想了一想,还是对哥哥照实说了。
哥哥叹了口气:“他那个性子……我就知道。”
“叶先生是您之前朋友?”
“我当初在申市读书,与他认识。妍琦,”看我还有继续追问的意思,哥哥脸色忽然严肃起来,“不过,叶修在你们学校不可能做得长久,他早晚还要南下去工作……你不要去打听他的事。再说,老师的事情,也不是你这个学生应该关心的。”
我扁扁嘴正想说明明是你先提起这个话题,却正好李妈从外面叫了声:“少爷,有客人。”哥哥伸手抚了一下我的头发便起身打开门——我跟着往外看,便看见之前来过的周泽楷正站在院子里。他这次披着军装大衣,呢料熨得笔直,整个人站在院中就如同一根标枪般直挺挺的,看见哥哥便将帽子拿在手里,点一点头。一边李妈正叠声说着:“真对不住啊,真对不住,今天家里打扫,客厅家具都搬开了……”
哥哥还要说什么,周泽楷先开口了:“在书房,没关系。”说着便走了进来。哥哥正想让我出去,周泽楷却摇了摇头:“没什么需要回避的。”
我明显感到哥哥落在我肩膀上的那只手有些紧绷。最后他说:“去继续抄你的《多宝塔碑》罢。”然后才请周泽楷坐在对面的八仙桌边。我这边写字,耳朵自然听他们说话。周泽楷似乎还是并不着急说话——我不知道他平日便是这般,还是特地要来施压。最后哥哥说:“泽楷,你今天来是为的什么?”
“叶修。”——他说出口照例直愣愣两个字,不作一点解释。
哥哥沉吟了片刻,又道:“为何提起这个人?”
“在苏小姐那里,见过。”周泽楷慢慢说,“以及,数日前……在胭脂胡同。”
“咳咳咳。”哥哥连着咳了三声,“……你部下还是上司拉你去的?那种地方……妍琦,写你的字!”
“□□,工资不多。”周泽楷慢慢说,又道,“——你识得他。”
“怎么一个两个都来问我……哎。我在申市上学时候确实识得他,他当年在我们这些留洋预备班学生里也算出挑的。只不过后来他学业未竟便归国了,之后对于我们而言便像是没了这个人一样。前日里在苏小姐府上碰见他,我也吓一大跳。”
“他以前,不是□□。”
“许是家里有钱?我们也不过是泛泛之交。而且,……泽楷你为着什么在意这个人?”
这一次又没有回答了。我偷偷从字帖上抬起眼去看,看见一身军服的青年正坐在原处,面上很是安静平和——完全不像个军人。我之前见他两次,都觉得这人过分严肃沉闷,可现下他那表情却怎么看怎么柔和,若不是场景不适合,我都要怀疑他是在怀念过去的恋人。
最后周泽楷终于说:“快要十年前,我见过叶秋。”
哥哥声音里明显也透出一丝不可思议:“你见过……?那人可是……”
“那时,我父亲去外省,……恰巧,我一人在家。晚上时候,外面,都是军警。”周泽楷慢慢地说着,——现在我大概能听出来他平日大约真的不善言谈,“家里人上好了门板,去睡了。我不知为什么,睡不着。”
“让我猜一猜……不是后来恰好进来一个人罢?”哥哥故作轻松地问。
“他很狼狈。我让他躲起来,第二天,他走了。”
“你觉得那人是叶秋?”哥哥一副十分不赞同的样子,“他有和你说过名字?”
我偷偷看了一下,发现周泽楷摇了摇头。
哥哥叹了口气,道:“十年前你救下来的那个人到底是做什么的,很不一定,现在真应该庆幸你没出什么事。”
周泽楷没有再说什么。哥哥又劝他:“最近风头正紧,不过再怎么紧,也是宪兵队的事情。你一个少校,何苦搅进这些革命党的事情里来?”
我很想看看周泽楷的表情,可那样哥哥一定会抓我偷看的。他们沉默了许久许久,然后周泽楷才短短答了一句:“嗯。”
我们起身送客的时候外面正落起雪来。哥哥说是要送他,周泽楷却摇摇手,自己走了。那一阵雪正紧,他也不戴帽子,就这么往雪里走去。不知为什么,那背影让我觉得心里有些难过。
……回头一看今天居然写了这么多。周泽楷为什么要找那个人呢?那个曾经藏在他家里的人,真的是叶先生吗?我看不出叶先生那样的人也会是革命党……在我的想象中,那些人总都和说书先生口中的侠客一样,厉害得很;更别提他还去那种地方,这事情若是要被学校里知道了,只怕立刻就要将他解聘掉了。哎,越想越不明白,眼看李妈又要来催,先写到这儿罢。
六
叶修仿佛在做梦。最近几天冷得厉害,北方的寒气不像南方那样长针一样从骨头缝里纫进去,酷烈之处却是难比。他这几天走街串巷的多了,肺里受了寒气,总忍不住咳嗽,夜里睡不实。
但是时间不够,总不够。火炉子暖烘烘地在床脚烤着:现在这一小方天地总是温暖的。在苏沐橙这栋小公寓里满满的都是书,它们从书房溢出来,在每个角落栖身下来,就像是用它们的杂乱来标记着自己的无害——一重薄脆的、虚伪的外壳。那让他想起最早的那个时候——他离开家奔赴未明的未来的时候,包裹中只沉沉压了几本书,都是到了现在青年们还会为之激动的书。
而现在他身边再也不带书了,而是带着枪。每一个人是他要研读的书页,组合成唯一一条走出迷宫的路径。这许多年里他早已不再谈论理想,学会和光同尘地隐匿下去,习惯于在这寒冷中一个人压下痛楚和疲惫,而睡眠又随时能为一丝最轻微的脚步声打断。
但他还是做了梦。
雨淅淅沥沥地总是下个不停,衣服湿漉漉贴在身上,也不知道是汗是雨还是血。好在这样的时辰里畜生的鼻子不会那么灵,但死巷终于拦住了他。
不能往回。
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翻过院墙——好在没有狗和警醒的下人。这家里似乎太安静了,但是他来不及判断这里有多少危险,只是躲进最近的一间偏房里。
只要等到清晨。
他撕开衬衫简单裹住侧腹那道伤口。雨慢慢停了,深夜的安静涌上来和疲惫一起挟裹去他的神智。或许可以休息一会儿,或许可以……他终归是累得过分了,所以直到最后一刻才听到接近的脚步声,门开之前他只来得及握住别在腰后的手枪枪柄。
然后本来虚掩的门被推开了,一个少年提着灯站在那里。他看不清那张脸,但先笑了,一点穷途末路预感压下来,整个人反而冷静了,就像闲话家常那般道:——小兄弟,可别大声叫唤。
瞬间,叶修打个激灵,生生从梦境里落出来,背上密密地都是冷汗。
原来他确实见过周泽楷的。
第二日学校下课之后叶修照例直接回家,换过一身上好的衣服又按每日惯例朝胭脂胡同遛跶过去。这路径他近日已经走得熟了,熟到他老去那家园子里面跑堂的都知道最近专门教习管乐的玉姑娘有了个殷勤的新相好,见到叶修就过来招呼:“叶少爷,您今天又来了?”
“来了来了……玉姑娘在吗?”
“……嘿,您可真是殷勤。”
“这不是直到今天,佳人也没动心嘛……”
“她又不是咱们这儿姑娘,您啊,慢慢磨蹭吧。”
叶修扔给他一个铜圆,也不用他带,自个儿穿过游廊往二进院里面走了。这边小院里花木照料得极用心,此时又进了仲春,扶疏木叶正自蓬勃,院边上那一树泡桐在入夜时候香气更显得重了,白色的花朵零零落落坠了满地,合着两三处的丝竹管弦,却意外显得有些凄清。叶修手抄在袖子里,如一个寻常嫖客一般,哼着小调儿悠哉游哉地进了一间偏房。
屋里玉姑娘正坐在梳妆台前面对着镜子拿着小篦子拢发脚,听见身后脚步声,又从镜子里照见影子,才说:“你来得早了,今天那人还没来。”
“总不可能次次都这么好运。”
叶修说着,也不再说什么,懒洋洋地坐到一旁罗汉榻上。
玉姑娘也不说什么,又对着镜子拢了拢头发,道:“你若确定了这人真是之前那个内奸,你要怎么办?”
“怎么办?”叶修正从烟盒里往外拿烟,“——自然有我的办法。”
玉姑娘说:“我相信你不至于轻身冒险。”
“杀了他的法子总是有的。”
“可惜这人目前地位微妙,他虽然不算什么大官,却恰好是利先生手下……”玉姑娘说着,声音不自主地低抑下去,就好像一旦说的声音大了,就会被提起来的这个人发觉一样,“谁敢在他头上捉虱子?更何况宪兵队的利先生想缉拿你不知道几年了,你是他黑名单上第一号……”
叶修沉默地吐了两口烟雾:“我自然有分寸。——别这么干坐着了,我看见你新置的竹笛,不如也让我听听当年虎丘赛会上的那一声笛子。”
玉姑娘摇了摇头:“都是多久以前的事情啦……”虽然说着,却也从壁上取下了竹笛,凑近唇边吹了起来。那一线笛声,摇摇晃晃融进春日的夜里,开始若断若续,后来却渐次而升,摇曳不绝,似喜还悲。叶修坐在那里,一张脸上没有丝毫表情,谁也看不出来他在想什么,只有在玉姑娘最后放下竹笛之后,才咳嗽了两声。
“……对了。”玉姑娘沉默片刻,才道,“最近还有一个人也经常来我们这处。”
“还有一个人?”
“你还记得年前来这边的那几个军官吗?之中那个最腼腆的,后来又来了我们这边一两次……他还问起过你来着。”
叶修抽着烟,脸被盘旋而起的烟气遮住。他的手指慢慢在膝盖上敲着。
“有人说什么吗?”
“不知哪儿来的教书匠,看上了园子里的老姑娘;顶多也就是这种程度的谣言而已。”
叶修点了点头:“不用管它。”
“你要不要躲一躲?”
“何苦躲?若是躲了,才显得心中有鬼。”叶修说着,站到窗扇边上,拉开了些,看着正在被一路请进来的客人。并不是他要找的人,也不是他在躲的人。但他却似乎感觉到了那道执着的目光正从不知哪里盯在他的后背上。
周泽楷。
他慢慢在心里念着这个名字,合上了窗。
夜正慢慢地沉下去,更显出这一方灯红酒绿的鲜明。风里卷进一股暧昧的热力,像是正酝酿着将临的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