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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周叶]危险关系(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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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云秀姊:
展信佳。不知道你那边天气是否已经凉了下来,还是夏日仍旧没有过去?今年立秋既早,安京已经隐隐有些秋意,天空高且蓝,只有些许丝絮般云朵浮在高空上,连风也不似夏日暑热了。
学校依然在暑假之中,家中依然无趣。父亲布置下来每日抄小楷三篇,我不耐做这功课,但也没什么反对的余地。哥哥偶尔给我带些新书刊回来,被我藏起来,否则被父亲看见又将横加指责。母亲倒是并不在意这些,偶尔一次,我在那里读新小说被她看见,不过冷冷丢一句:看这些劳什子不如做些针线。只好等着开学了。
唯一值得大书特书一番的,便是昨日家中来了一位客人。哥哥说是他在外面朋友,(我总觉得比哥哥要年纪还小一些),叫做周泽楷。他穿了一件平纹布的白衬衫,熨得笔挺挺的,没有结领带,穿一件素黑色外套,头发短短的,梳理得很整齐,也没有像那些银行职员一样抹着厚厚的发蜡。这人真值得一看,他光是站在那里便极漂亮英俊,像是直接从那些西洋画里走下来的一样,脸庞,身材,处处都好。我盯着他看,他倒像比我还不好意思似的,微微笑了笑,也不说话。哥哥对我说:“别欺负客人。”又对周泽楷说:“她年纪小,不懂事的,你担待些。”周泽楷像是不好意思看我一样,只说:“没有关系。”——不过我在客厅待了约有一刻钟,总是我看他,他不看我。我正觉得有趣,最后被哥哥说他们要聊天谈正事,把我轰走了。
晚上客人走了哥哥过来与我聊天,说小丫头动了春心。我跟他说才没有,我要一直在家里陪着哥哥。哥哥就笑我说油嘴滑舌。好像女孩子稍微不谨慎一点就总要被人往那方面去想,真是无趣。我若是男孩子就好了,也可以像哥哥那样出去工作挣钱,早日独立。
上次信本来写到一半,后来那日邮差未过来,于是就等到今天,再续纸补一点儿开学的新闻。教国文的老先生不知为何辞职了,换来一位年轻先生,看起来大约也就三十出头,穿一件新制的阴丹士林的长衫。不知怎地,那件原本好好的长衫穿在他身上,看起来就有点不对——就好像这人本来不是教书匠,不过硬套进这身打扮里,怎么看怎么打眼。
他今天第一日上课,踩着铃声进来,倒像是还没睡醒,站在讲台上说:“大家都没有迟到,很好。我姓叶,单名一个修字,这一年教大家国文科目。”然后也不点名,就直接问,你们之前先生用的什么书?下面大家素日谨慎惯了,最后我大着胆子说:“之前在学礼记檀弓篇。”
“不教新书的?”新来的叶先生很诧异的样子,“那我明天再带讲义来,今日便大家写作文好了。”
于是一堂课变成了自由作文,写满两篇稿纸算完。我疑心这一半其实是叶先生自己想要偷懒,因为他基本便在那里闭目养神,或者是睡觉。
学校里的新鲜事就写到这里。家里哥哥说等到休息日时候带我去苏小姐家的沙龙,这真好!我读过她之前发表的小故事,想到周末便能见到她,还真有点激动得睡不着觉呢。
你那里依然还暑热吗?这里已有秋意了。随信附上一枚银杏叶子,它边缘黄得多好看!
妍琦
二
“我知道你们这些年轻人都喜好同情这个同情那个。既然还年轻着,就总不知道天多高地多厚,不知道什么事情才是对的,什么事情是万万不能的。……见你还算是小心谨慎的人,只嘱咐你一句话。”
长官的视线,仿佛和司令部的整栋建筑一样阴恻恻的,如同浸透了黄梅天的湿意一般,冰冷沉重地缠在他的脊背之上。
“——莫要和那些革命党扯上半点关系。”
周泽楷最终从屋里出来的时候,看见自己副官江波涛正等在外面,脸上依然带着那抹八风不动的微笑。
“老金又啰嗦了?”这虽然是个问句,但并无疑问之意。江波涛说着,赶上两步与他并肩而行向外走去,“他原来也不在这儿,而在明青那边驻防,跟在冯校长嫡系部队里。结果后来部下里出了革命党——也不知道真的假的;他就被调到安京来:人不是他自己的人,装备也比不上原来,油水更是稀薄。他心里不痛快,对谁都那么一张脸,你不要往心里去。”
周泽楷先点点头,又看着江波涛:“……你呢?”
“我?我原来在贺武那边,后来辗辗转转,到了这边。”江波涛笑容又深了些,“开始你没来之前,我还担心新来的少校不好相处。见到你和我年岁相当,心里先放下不少,想来我们定是能推心置腹……说起这个,你既然孤身赴任,想必各样东西置备得都不全?这边离城里远,我开车送你一程?”
“……不好吧?”
“没什么不好。”江波涛说着,重重拍他两下,“莫和我客气,周少校。”
于是周泽楷便被热情的江上尉一路送到了市中心。他从南边上来,毕竟也对气候渐冷的安京准备不足,眼见厚衣服就要告罄。江波涛老马识途地带他去了某间成衣铺,说是这里裁缝手艺极好,以后拿料子来定制也可找这家。那裁缝确实与江波涛是熟人,一看他进来立刻热情招呼,又看了看周泽楷:“这位是……?”
“我们新来的周少校,厉害得很,”江波涛忙道,“——当年在第一军校可是甲等的成绩,之后一路升迁,少年有为啊。”
裁缝脸上堆笑,说了一串的恭维话,又拿出几件衣服来给他挑。周泽楷正看着,忽然听见后面脚步声,一个人走进店面里:“嘿,老王,我前几天裁的长衫呢?”
那声音其实平平无奇,丢到人堆里认不出来的。周泽楷下意识地转过头——然后就看见了那个人。
男人身量不高,头发也剪成最普通式样,走起路来还微微有点驼背,显得没精打采的,偏偏脸上又带着种无法描述神态,说是神定气闲——却又多了些张扬。他瞥了周泽楷一眼,也没在意,就继续和那裁缝要长衫了。
但是周泽楷却一直盯着他看。店里地方本来不大,又没别人,甚至江波涛都停下了和伙计的闲谈,问了一句:“怎么了吗?”
周泽楷仍然看着那个人。那人摸了摸自己脸上:“这位,我脸上是沾了饭粒吗?”
“没有。”
那人就笑笑,恰好这时候裁缝正好找出长衫递给对方,男人说了声回见,揣起包裹就往外走了。走之前,还不忘朝着周泽楷点点头,算是致意。
周泽楷看着男人背影,一直到对方没入大栅栏街上熙来攘往人群之中才收回了视线。正好江波涛也走到他身边,问:“那人是你熟人?”
周泽楷摇了摇头。
他不能确定对方就是许多年前他见过的那个人。而且就算是当时,那个人也从来没有告诉过他名字。
他手指压在簇新的毛呢料上,心思却一路飞回那一个深夜里去。阵雨刚刚过去,四处都溢着潮气和泥土气,他一路穿过后院的月亮门,朝着那扇虚掩的门走过去……
然后那个人正坐在杂物之间,看见他,说:
小兄弟,可别大声叫唤。
“——少校?”
周泽楷猛地从回忆中挣出来,随手扯了一件衣服:“——便要这件。”
外面的阳光明晃晃当头落下来——此时尚是安京最好的秋日。
三
云秀姊:
展信佳。已过秋分,院里枣树都已经挂上了枣子,两棵柿子树上柿子也收了满满一箩,黄澄澄极是诱人,不过必须得放软了才能吃——小时候我曾贪嘴偷吃半个,结果搞得上吐下泻。等晒成柿饼时候,我再托人与你寄过去。
你竟一直没告诉我你与苏姐姐熟识,真是……那日我去她家里,先是小心翼翼不敢说话,只听哥哥与几个人闲谈——虽然进来时候介绍了一圈,但是我也记不太住他们名字,只知道他们谈的都是政治的事情,又是议员、又是在野党什么的,我只懂得一些些。这时候苏姐姐看见我坐在一边无趣,忽然出声问我:“你便是云秀的小表妹?”我可真吓了一跳!
然后苏姐姐便与我说话——她竟然与你是女师同学!云秀姊你可真坏,明明知道我喜欢苏姐姐文章,却从来不肯告诉我这件事。原来她那时候国文先生也一样古板,没有我们现在叶先生好。我和她讲叶先生的事,她听着直笑,最后问我:“你觉得他讲得好吗?”
“讲得有理,便是讲得好。”
于是苏姐姐又笑了。她本来生得好看,笑起来更是柔和,可那一刻笑容更又不同,就好像从内而外发着光似的。我一时间看得呆了。
她还想再说什么,这时候屋里一个穿着西服头上抹了发蜡的人出声唤她——我记不清名字,大概记得是姓陶的一位书局老板;苏姐姐便对我说声抱歉,又指给我书房,叫我自去寻书看。
于是我便去了。苏姐姐家书房真大,架上古书和洋书都有。我正准备拖出一边脚凳好去书架上找书,忽然听见外面脚步声,我一慌就钻进一旁多宝格后面——也不知道做什么这么慌。
门一开,先是飘进来一股烟草气——我正觉得熟悉,又听见进来那人道:“外面客人多,并不方便,委屈你在这边坐坐。”
这声音原来是叶先生!我还没想明白他为何会在苏姐姐家里,便看见随着进来的另一个人,穿着一身卡其色军装,肩上扛一颗星,再仔细看样子——竟然是之前来过我家的周泽楷。他似是没发现我,便在一旁太师椅上坐下,也和之前拜访时一样,沉默着并不先说话。叶先生倒是笑了笑,问:“我不知道这种革命党的事情,竟也还需要周少校您出马。”
周泽楷抬起头看向叶先生,说:“不是。”
“我想也是。宪兵队恐怕不太高兴新军插手这件事情……”叶先生说着,又摸出袖中纸烟,请了一请周泽楷才自己点上,“不过,您竟觉得我这样一个书生会是革命党?”
周泽楷答:“我原来在南边见过叶秋。”
叶先生便笑起来:“那人被传得神乎其神,督政府又出了三千的花红银子,看来您倒是运气不错。”
周泽楷这次并没有立刻回答,沉默片刻道:“他与您很像。”
“唔。只怕长相差不多的,也尽是有的。”叶先生不以为意,又说,“我之前与苏家长兄交好,这次回安京暂时没有置办房屋,便借住于此……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总没什么好疑心的罢!”
周泽楷点了点头,也不再追问,又停了片刻便告辞了。叶先生一个人坐在书房里,忽然叫了我的名字。我吓一跳,低着头从多宝格后面走出来,解释:“我……不是故意听你们说话。”
“没什么,也不是什么值得保密的事情。”叶先生笑笑地说,“你和时钦一起来?好些年没见到他了。”
正说着话的时候,恰好哥哥也过来找我,见到叶先生脸上明显吃了一惊。回去路上,哥哥问我:“你认识那个人?”
“他是学校新来的国文先生。”
“是吗……他原来是我的朋友,一早去了南方,我不知他什么时候回来安京。”哥哥沉吟一番,道,“他现在住在苏小姐家里?”
“我听他说是。”
虽然这么回答了,但最后哥哥也没有提起再去拜访的事情。我回家之后翻查了好几天的报纸,也找不到一个关于革命党的字眼。
妍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