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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三十□□起萍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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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弄巧成拙了。”
废弃的小渡口,足有一人高的苇杆沿着河道旺盛生长,繁茂稠密。站在高处的白凤抱臂看着临风摇曳的婀娜芦花,嘴角勾着一抹优美的弧度。
张良扫了眼那仿佛轻轻一推就会腐朽倒塌的陈旧棚顶,目光上移,望向白凤:“怎么说?”
他的容貌比当年清减许多,眼波内敛,面色沉静,身上围了一领雪白柔软的狐裘,底下是湖蓝色的直裾深衣,看起来宛如谪居尘世的仙人,全无一丝烟火气。
白凤手臂微送,栖在他食指上的蝶翅鸟振翼而飞,轻盈小巧的身姿映在御主冰蓝色的眼瞳中:“那小子到丰乐楼找人蹭饭,不仅吃饱喝足,还赚了个故事。”
一句说完,他足尖轻点,由棚顶跃至张良对面的空地,身法比鸟雀更灵动。
张良习惯先自己推演,再听实际叙述,两相比较之后找出其中的违和与矛盾。听了白凤简洁过头的一句话,他略一沉吟,问:“鲁先生?”
“你还真是料事如神。”
白凤挑了下眉,将今日在河畔听到的全部对话原原本本不带主观色彩地叙述了一遍。
张良静静听完,默然一会,道:“言必行,行必果,己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阨困。荆轲为报弑师夺妻之仇矢志刺秦,为全燕丹礼遇厚待之恩毅然赴秦,正是这五百年来离合战乱一手培养出的义侠。求仁得仁,虽死无悔。”
白凤有点惊讶:“你似乎一点都不同情他?”
张良没有回答,而是淡淡道:“他不需要同情。至于燕赵慷慨之徒对此愤愤不平,倒也不是在同情荆轲,而是同情他们自己。受人知者分人忧,受人恩者急人难。富人可以用钱财施恩,穷人只能用性命偿还,如此而已。”
富人报人以财,穷人报人以命。换句话说,这些人是听荆轲的故事,流自己的泪。
白凤不是第一次领教他的犀利深刻,冰蓝色的眼眸波光微动,被主人强行镇压。他对重承诺轻生死的侠义之士颇怀敬意,然而这份义的背后隐藏如此不公,让人不免心酸。
两人间寂静片刻,张良先开了口:“天明怎么会一个人混入车队?”
这件事情白凤知道:“墨家高渐离在关中一家酒坊现身击筑,满座怆然。嬴政这些年喜爱音乐,已有人将此事通报上去,八成能被召入宫中。”
后面的话哪需要多说?一定又是一次刺秦行动。借助始皇“连当年为荆轲击筑送别的高渐离也开始为帝国效力”的心态取得入宫许可,伺机刺杀——连他都猜得出来的老套手段。
“是吗。”一片平静的凤眸泛起几点涟漪,慢慢消失,“这已经是第三次了,比我还执着。”尾音飘散在北风中,低不可闻。
他家中五世相韩,显贵到了极点。等到韩国被秦灭亡,五世荣耀毁于一旦,权力财富丧失一空,从高贵的世家落到布衣的平民,怎么可能不怨恨?怎么可能不报仇?
然而墨家本就是由一群贫苦百姓组成,拥有的少,失去的自然也少,对秦国的怨恨却比他这个世家子还深,背后……
摇摇头,挥散心中的雾霾,张良负手看向身前布满芦苇的河道:
“无论成与不成,高渐离此去必死无疑,墨家这是担心天明反对,故意把他从决策层调开,也让他日后不要产生为刺秦牺牲高渐离的心理负担。盖聂知道高渐离执意刺秦根本不是‘为了天下百姓’,只是全个人之义,也默许调开天明,甚至很有可能就在天明身边。”
说完最后一句,他蹙眉想了想,推翻自己的言论:“不,不是可能,而是一定,盖先生此刻就在天明身边。”
白凤动容:“你是说盖聂也在车队里?”
张良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提起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关的问题:“燕地匪患严重,屡剿不灭。筋角、良马之类贵重的军事物资也走私不断。换成别的官员或许束手无策,努力隐瞒,但镇守北疆的人不是别人,而是蒙恬。”
“蒙恬不仅懂得攻城略地,更懂得经营维持。他一方面修复燕赵长城,将两段长城连接成整体,另一方面移民迁徙,开垦从匈奴人手中夺回的富饶河套。燕国北部与匈奴大片接壤,若不收入手心,仅凭赵之一地,怎么可能守住河套?”
白凤皱了皱眉。他知道张良的见识在他之上,但卫庄大人不在,不懂的还是要问个清楚:“燕地匪患虽重,势力却很分散,只要不勾结匈奴,不至于被蒙恬放在眼中吧。再者,燕地匪患灵活机动,确实难剿,即便是蒙恬也不见得能有什么好方法。”
准确地说,这些匪徒不是难以剿灭,而是剿灭的代价太重,得到的好处太小。大军一开,所向披靡,但调动大军所需要的物资钱粮足够将各县几年的积蓄消耗一空。因此,反正危害也不大,官员们宁可睁只眼闭只眼。
“燕国早有大臣提议联合匈奴抗秦。只是秦人来得太快,他们还没联系上罢了。”张良的表情很冷漠。虽然他也一直致力于反秦,但对燕国引虎拒狼的打算还是无比反感。停了一会,方道:
“蒙恬即使不能剿灭燕地匪患,也不至于纵容放任到现在的地步,唯一的解释是他有把握将这些匪患一举消灭。我原先不知道他打算如何下手,在咸阳宫下达以李昭为九原郡郡守的任命后,我猜测实际动手者应是此人。而他不直接赴任,反装成商队绕路入燕的行动则证实了我的猜想。”
谈了一堆离题万里的问题,他终于说回天明与盖聂:“墨家为了调开天明,精挑细选出调查燕地匪患的任务交给天明,既能耗费时间,又能增长见闻、锻炼能力,算得上很合适的选择,却万万不该让他与李昭同行。”
“且看此人治理淮阴,先佯作庸碌无能,降低祸首戒备;后以雷霆手段清洗整顿,满城胆寒;继而处理积案,解民怨气;礼乐教化,抚民心志。一番连消带打,刚柔并济之下,整个淮阴面目一新。调令下达,百姓泣掣其袖,挽留不得,依依送行。其得民心者若此。”
白凤挑眉:“这个人是很有手段,但也是个好官。那小子跟他同行能出什么问题?”唯恐天下不乱的毕竟还是少数,白凤固然无视律法,心中也自有一杆秤在。
在他看来,能让百姓爱戴到这个程度的官员很值得敬佩,即使是秦人也一样。
张良摇了摇头,眉峰蹙紧:“知可及,愚不可及。嬴政以一年为限,让他治理淮阴,试验他的能力。一年期满,换官赴任,人亡政息的可能性极大。然而替代他上任的官员越差,百姓就越怀念他的功绩,这份对人心的把握……”
白凤插话打断,冰蓝色的美眸中满是不赞同:“你未免将人心想的太险恶了。能够做好自己的任期已经很不容易,决定继任官员的是嬴政,这也要归咎到他头上吗?”
被质疑的张良并不生气,微笑着看向他:
“难得听到你为人说话,而且还是为一个秦国官员。”
白凤住口沉默,知道自己眼前这个人是世上绝顶聪明之人,在他面前多说多错,藏不住秘密。
偏过头,他转换话题:“你还没说盖聂为什么要混入车队。”
张良勾了一下嘴角,也不追问,而是顺着他的话头道:“武功再高,不给他发挥出来的机会也是没用。李昭城府太深,手段太高,连我也猜不出他会用何种手段解决燕地之患,万一被看破行藏,天明绝不是他的对手。墨家以常理揣度李昭,觉得以天明的武功,纵然事情不成,抽身离开总是可以做到的。却没有想过,此人从来就不按常理行事,怎么能把常理套用在他身上。”
“如此说来,盖聂是不放心他的安全,混入车队暗中保护他?你们两个倒是英雄所见略同嘛。”白凤恢复闲闲抱臂的姿态,尾音轻扬短促,听来略带调侃。
张良望着对岸的芦花出了会神,道:“有盖先生在,天明应该不会吃亏……如果可以的话,替我联系上盖先生,我要亲眼看一看那个人。”
白凤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那个人应该是指“李昭”,不由道:“为什么?”
张良蹙了蹙眉:“我总觉得他在有意识地在清除一批人,具体是什么人还没看出来。”停顿一会,眼神坚定:“哪怕冒些险也值得。不见此人,我心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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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知可及,愚不可及】出自《论语·公冶长》:子曰:“宁武子,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
大意如下:宁武子这个人,当国家有道时,他就充分发挥自己的聪明智慧,为卫国的政治竭力尽忠。当国家无道时,他就退居幕后或处处装傻,以便等待时机。他的那种聪明别人可以做得到,他的那种装傻别人就做不到了。
曹操曾用这句话夸奖荀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