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落昭昭》鸾偌

7、山雨欲来

　　　　慕容清做了一个昏昏沉沉的梦。
　　在梦里，他满心欢喜的将明日要穿的婚服拿在手里，仔细摩挲了一遍又一遍。
　　只要过了这一个晚上，他就可以娶到心爱的人为妻。
　　母亲曾问他，是否会后悔？娶了公主殿下，就意味着一辈子只能是公主驸马，再也没有了入仕的可能。
　　只要他不愿意，哪怕南阳侯府拼尽一切，都不会答应陛下的赐婚。
　　母亲并不知道，这桩婚事，是他慕容清求来的。
　　他当着父亲与陛下的面指天发誓，这辈子都会对公主殿下一心一意，绝不纳二色。
　　他知道京城之中，比侯府显贵的皇亲国戚数不胜数。
　　可是，这天底下只有一个昭昭。
　　她是那样的活泼灵动，那样的讨人喜欢。
　　这是他自己求来的。
　　他从未后悔过。
　　也不会因为自己所做的决定后悔。
　　慕容清永远记得，和昭昭的初见。
　　那一日，他第一次跟着父亲进宫。
　　在那偌大的御花园里，看见一个身着浅粉袄裙的姑娘。
　　她的眸子里像是藏匿着漫天的星辰，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很是好看。
　　她就那样站在牡丹花下，脆生生地问他：
　　“你是什么人？见到本公主为什么不跪？！”
　　他这才知道，眼前的人是公主殿下。
　　当朝陛下只有一个宝贝女儿，封号瑞和，名唤昭昭。
　　慕容清在打量人的同时，昭昭也在看他。
　　身量纤长，宽肩窄腰的少年，格外适合那一身玄色的袍子。
　　那金线绣的麒麟纹样，与他那格外俊逸的眉目相映争辉。
　　少年敛袍下拜，眼里藏着玩世不恭的笑意。
　　“臣下南阳侯府慕容清，给瑞和公主请安，公主殿下长乐无极。”
　　少年眼前的姑娘桃腮微晕，朝他笑道：“原来是南阳侯府的小侯爷，快快请起。”
　　两人并肩而立，欣赏那成片的牡丹。
　　昭昭忽然伸手，掐下枝头开得最盛的那朵牡丹，递到他的手边，朝他笑道：
　　“既然是第一次见面，那便折枝相送，小侯爷切莫嫌弃才好！”
　　少女的手中是一朵容色正好的魏紫，叶片通透饱满，从花枝到少女的指尖都散发着浓重的牡丹香。
　　双手相触碰的瞬间，两人的心跳都格外的清晰。
　　慕容清那时还不知道，这也是昭昭第一次和陌生的男子说话。
　　一见倾心，莫不如是。
　　身为世家子弟，从小慕容清就清楚自己该做些什么，不该做些什么。
　　和瑞和公主的邂逅，是一场意外。
　　一场足以让他沉沦的意外。
　　他没办法忘记那个明媚的公主殿下。
　　也没办法去辜负她的笑颜。
　　选择成为她的新郎，是他自己的决定，没有任何人的逼迫。
　　可是那一夜，却改变了这一切。
　　慕容清记得有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影站在他的面前。
　　那个人身上的衣裳被血气浸染，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那个人告诉他，快逃…快逃…
　　“快逃…快逃…”
　　慧春皱着眉头，黑眸微微眯着，将肩膀上的人甩在地上。
　　“吃了足以迷倒十个人的迷药还能有一分清明，难怪主子会让我来解决你。”
　　慧春从袖口掏出了两瓶药，思来想去，还是把其中的一瓶放了回去。
　　她是死士，从不知道什么是心慈手软。
　　可是从前这样的情况，主子总会眼睛也不眨一下的让她将麻烦处理干净。
　　这次却只是想搞砸婚礼，让这个小侯爷在护城河里自生自灭而已。
　　慧春不懂人心，却懂自己的主子并不是真的想要他死。
　　于是只是将他放在河边，就打算回宫。
　　没想到，却被人扯住了裤脚。
　　慕容清沙哑的嗓子疼得几乎发不出声音，却还是死死盯着眼前的人，试图在黑夜里看清楚蒙面下的容貌。
　　“你是…什么人？”
　　慧春低低地笑了声，朝他说道：
　　“自然是来杀你的人。”
　　慧春弯下身子，将一粒指甲盖大小的药丸强行塞进了慕容清的嘴里，逼他咽下。
　　在那个瞬间，慧春和他对视，看清楚了他眼里的所有情绪：
　　不…我不能死…我还要娶昭昭为妻…
　　放了我…我要回侯府…
　　只可惜，慕容清没有来得及说一句话。
　　三息之后，慕容清的眼前一黑，彻底晕了过去。
　　慧春从河堤上拆了一块木板，又把慕容清丢了上去，顺着护城河下游的方向游走。
　　看着昏迷不醒的慕容清，慧春难得好心的留下了二两碎银，又将他腰间的玉佩取下，塞进他的怀里。
　　也不知道南阳侯府是怎么教养继承人的，祖传的羊脂白玉就这么挂在腰间，也不怕有心之人觊觎。
　　要知道，这带有族徽的玉佩，是可以调动侯府里的三千私兵的。
　　真是拐子给了聋子，半点用处都没有。
　　为了防止那块玉佩被人拿走，也为了他不被饿死，慧春贴心的给了碎银。
　　在民间，这些钱足够一家三口生活三个月。
　　有没有活下去的运气，就只能看天命了。
　　“主子不想你死，可是你也不能记得太清楚。失去一部分的记忆，对谁都好。”
　　慧春给慕容清喂下的，并不是什么要命的毒药，而是一种滋补身体的佳品，可以改善皮肤状况，也有着强身健体的作用。
　　这药虽好，却存在着副作用。
　　服用者会出现头晕眼花，甚至是失忆的状况。
　　这玩意儿，可比迷药要贵的多。
　　要不是迷药对慕容清没有什么作用，慧春可舍不得拿出来。
　　望着逐渐远去的身影，慧春暗自为他祈祷。
　　希望你能活着回到京城，小侯爷。
　　慧春抬头看着微微露白的天际，不禁加快了脚步。她必须在天色大亮之前赶回紫宸殿，替主子梳妆打扮。
　　主子最喜欢的是她亲手盘的灵蛇髻，坠上一支点翠的珠钗，和她未出阁的时候一模一样。
　　主子最喜欢用春日里百花齐放时的露珠洗漱，说是百花露里闻花香却不见花，很是喜人。
　　有关主子的一切，只有她最清楚。
　　别的奴婢动手，她不放心。
　　天，就要亮了。
　　南阳侯府，也会有大麻烦了。
　　　　当天边升起第一抹晨曦的时候，慧春也刚好踏进紫宸殿的大门。
　　好在…赶上了。
　　只差一点，她就要被轮班的守卫发现，哪怕可以成功甩脱，却也赶不上替主子梳妆了。
　　慧春暗自感叹自己在六宫之中待得太久，日子过得太安逸，连她最为擅长的轻功都有所退步，这往后必须加倍努力才行。
　　紫宸殿位处东方，每一天都会被缝隙里透进来的光照得格外明亮。
　　这座金碧辉煌的宫殿是属于穆英儿的无上荣耀，也是她的束缚。
　　穆英儿，被冠以穆字，便不再是一个完整的人，她是一个工具，是穆氏巩固圣宠的工具而已。
　　无论她穆英儿是美是丑，是胖是瘦，只要她姓穆，就一定会住进这象征着荣宠的紫宸殿。
　　除了慧春，没有人知道，她其实格外畏光。但凡屋子里有一点光亮，她便彻夜难眠。
　　而紫宸殿，从开国皇帝到现在，百年过去，始终亮如白昼。
　　生活在这里的每一天，穆英儿都彻夜难眠。只有在白日里，她才能找一个静谧些的地方，补一补觉。
　　六宫之中的人都说，贤妃娘娘以贤德著称，为人温婉可人。
　　只有慧春知道，她的主子是最有野心，最有谋划的人。只是她不愿和那些个蠢女人相争，也不屑和那些女人争宠。
　　她要的，从来不是宫里的什么东西。
　　慧春回到她独属的耳房，换下一身沾染泥土的衣裳，她的主子最爱干净，跟在主子身边久了，她也养成了习惯。
　　梳洗之后，慧春便捧着一身朝服抵达内室。
　　“主子，该起身了。”
　　一旁的小婢掀起帷幕，便对上穆英儿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睛。
　　那小婢连忙跪地磕头：
　　“惊扰贤妃娘娘贵安，奴婢罪该万死！”
　　穆英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本宫是什么吃人的妖怪不成？快些起身退下吧。这里有慧春伺候，便是足够了。”
　　那小婢诚惶诚恐地退下，等到走出殿外，才挺直腰板，得意洋洋地走路。
　　她向来行事冒失，先前伺候的美人熬不住宫里的寂静冷清，一尺白绫凄凄惨惨地去了，只留下她这么个陪嫁的小婢。
　　要不是花了大价钱买通分配管事的嬷嬷，恐怕还进不了贤妃娘娘身边呢！
　　宫里的人都说，贤妃娘娘最是菩萨心肠，往后她一定能过上好日子。
　　那小婢不知道，她能全须全尾的走出内室，只是因为穆英儿此时此刻的心情极好。
　　她看不出来的事情，自然有人能看出来。
　　慧春将穆英儿的一头秀发挽作灵蛇髻，缀以点翠金步摇，耳饰则是用了拇指大小的南珠耳坠。
　　“主子今日心情舒畅，不如用桃粉的胭脂上妆如何？”
　　穆英儿指了指自己身上的朝珠，笑得眉眼弯弯：“公主殿下大婚，身为姨母，还是稳重些的好，浅粉便可。”
　　主仆二人并没有多说什么话，一切却是尽在不言中。
　　出门前，穆英儿问道：“事情都安排得如何了？”
　　慧春点点头，什么话也没说。
　　今早辰时，冷宫里的那个老宫女便会按照主子的吩咐，带着一封信，跑到穆家老宅急报。
　　就是不知道，究竟是穆老将军先到南阳侯府，还是公主殿下的鸾驾先到了。
　　毕竟那信中所写的，不过是慕容清失踪的事实罢了。
　　原本这事穆英儿是想让慧春亲自操办，只可惜慧春是她身边的贴身宫女。
　　各宫的大宫女总是难免被人盯着，隔墙有耳，谁也不能保证自己的宫里没有别人的耳目。
　　昨夜慧春不在宫中，已然是十分冒险，穆英儿不愿让她再次参与太多的事情。
　　不过好在，那几个小宫婢找来了一个可心的老宫女。有她的女儿作为交换条件，她听话得很。
　　别说是送信而已，就算是豁出去性命，也不是不可能。
　　穆英儿还记得，那个老宫女跪在自己面前，那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挺直的腰板，倔强的眼神，无一不透露出倨傲。
　　“奴婢有罪！”
　　坐在贵妃榻上的女人挑眉，似乎对她来了几分兴趣。
　　“哦？你有什么罪，不妨说来听听？”
　　那伏地的身子不曾移动分毫，声音里却带着一缕畏惧。
　　“奴婢不该从宫外买了个女儿，养在宫中，奴婢知道这不合规矩，求娘娘责罚！”
　　穆英儿抿了一口慧春递来的明前茶，清浅的茶香瞬间弥漫了整间内室。
　　“规矩…那很重要么？”
　　“在这宫里，唯有权力才是最为重要的东西！”
　　“如果本宫说，可以保你们母女平安，但你要帮本宫做一件事，你看如何？”
　　那老宫女在冷宫之中蹉跎了半生，自然听得懂穆英儿话语之中的暗示，当即伏地叩首。
　　“奴婢谢娘娘不杀之恩！”
　　明亮的内室之中，有人笑语嫣嫣，也有人惴惴不安。
　　哪怕是心中有千万个不愿，那老宫女也只能颤抖着用双手接过那一封书信。
　　其实她知道，如果自己办事不力，别说是自己，连她的女儿也没办法活命。
　　她也知道，如果这封信没有平安送出宫，而是被人半路拦截，知道这件事的所有人都有危险。
　　这是足以杀头的买卖。
　　可她却没有拒绝的权利。
　　吉时一刻，穆英儿穿着一身朝服，坐在符合自己身份的鸾驾之中，端的一股子贵族做派。
　　今儿是瑞和公主的大喜日子，作为宫里的高阶妃嫔，穆英儿要作为婆母出席，为瑞和公主妆点朱唇。
　　她们都说，在这宫里，除了皇后娘娘，就属恪妃与贤妃最得圣心，最具宠爱。
　　可是谁都没有问过她，究竟愿不愿意在这座四角的牢笼里蹉跎一生。
　　要不是那个女人…她穆英儿也不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今日，也是那个女人的大喜日子。
　　她的儿子即将成婚了，不知道她现在是否发现自己的儿子失踪了？
　　穆英儿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要是那个女人知道自己的儿子失踪了，是什么样的反应。
　　这时辰，过得快一些…
　　再快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