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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鸡汤喂给了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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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渺阁的第一夜,元祈躺得并不踏实,在床上翻来覆去片刻也没有入睡。倒是隔壁与他一墙之隔的臭丫头,睡得那叫一个舒坦,进门没多久便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哪怕他有意忽略,在寂寥到死寂的夜里还是能轻易察觉到。
下午在当归堂的那一幕还在脑海里回荡。
落游阁主并未同他说太多话,只温声问了他这些年的遭遇,让他安心住下,更多时候则是静静看着他,略显浑浊的双眼里,映出他一张错愕的脸。
她看他的眼神很熟悉,带着怀念与庆幸,又带着丝不确定,像是在打量一面失而复得的镜子,即便镜面不再如原先那般光滑鲜亮,甚至沾上了别人的气味,她还是试图寻找与自己有关的任何痕迹。
元祈不确定写信给落游托她来找自己的人是谁,更不知道那人是如何得知自己的踪迹,若是按照那伙人铺天盖地的搜索程度,他并不确定是否会给落渺阁招来祸端。
天烛山借助地形优势是一个天然屏障,但也只是看起来安全,落渺阁中人最善投毒用药,在武功上的造诣并不高,一旦破了这道屏障,落渺阁便如探囊取物。
唯一让人放心的是,全江湖,也只有落渺阁有破瘴气的解药。
他揉揉太阳穴,心里的谜团又多了不少。最让他介意的,除了写信人之外,便是隔壁的那个丫头,第一眼见到她时心跳几乎骤停,那种停滞似乎来自灵魂深处,濒死的感觉哪怕只有一瞬,也足以让他竖起万丈高墙。
那个自称桑槿的丫头,不会武功,却哪哪都有问题。
带着对桑槿的疑问,元祈几乎一夜没睡,次日顶着个硕大的黑眼圈便出门了。回来时桑槿恰好在客厅吃包子,脸色红润几分,腮帮子一鼓一鼓的,涂了药膏的地方消了肿,比昨日好了不少。
“快来吃早饭啊。”桑槿冲他招手,“一大早青姐姐做的,我一拿到餐盒就赶紧往回跑,生怕她把包子和粥都讲凉了。”
元祈莫名有些烦躁,摆摆手道:“你吃吧我不饿。”
“喔,那我给你留两个吧。”
“不用。”他再次拒绝,本打算直接进屋,余光瞥见她小心打量着他,步子一顿,又踱了回来,好整以暇看着她,问道:“怎么,包子里下毒了,这么想让我吃?”
“没有,我只是吃不完。”桑槿干笑,四下看了看,意识到不该和他说这么多废话平白引他怀疑,“我有些饱了,就先回屋歇息了。”
“且慢。”元祈一把提溜她衣领,阴森森挤出一个笑来,“我还没问你呢,从哪儿知道我名字的?”
他离得很近,似乎怕她另有动作,手上的力道也并不小,另一只空着的手随时准备进一步控制她。
他的呼吸扫在脖子边,又痒又麻,桑槿心一横,激发胡编乱造的主动技能,“我们村有个特别厉害的算命先生,他说我命中会遇到一位恩人,还特意告知名讳,我那时快冻死了,想着没准喊一下恩人大名可以得救呢,没想到歪打正着了。”
元祈顺着她的话往下问:“那他有没有告诫过你,如果在恩人面前说瞎话会被掐死呢?”
桑槿吸口气,手往后摸了摸,低声道:“他,好像没说过。”
元祈还待再问,话刚到嘴边手就被人握住,滑腻腻的,下一秒手边的衣料一松,原本背对着他的人从眼前溜走,停在离他三两步的距离。
他看了看被她摸的一手的包子油,嫌弃道:“想跑也用不着这样。”
“我故意的。”桑槿看到门口的落音胆子大了不少,“谁让你无缘无故找我麻烦。”
“谁找谁麻烦啊。”
话音刚落,落音听着声便过来了,见元祈一个劲闷头擦手,不明所以道:“你这是……不习惯用手拿包子吃?”
“他最近有点返祖,喜欢直接用嘴叼着吃。”桑槿直接替他回答,看了眼落音手里端着的瓶瓶罐罐,惊恐道:“音姐姐,这些应该不是给我吃的吧。”
“给你补的。”落音走过来,把药一行行排开,认真道:“你身体太虚,单单擦药来年还是会复发,今早我拟了个方子,这些日子你便按照上面写的练。”
桑槿不明所以看着她从袖子里拿出一张长纸条,看了才不到三秒,眉头便深深锁了起来。谁家好人卯时起来跑三公里啊,何况还是满当当安排到戌时,军训都不带这么训的。她扯扯嘴角,把纸条压到碗底,笑道:“音姐姐,我能不能先歇几天啊,待到……待到天气暖和一些的时候再开始,你看我这衣服沉得,都跳不起来。”
元祈余光瞥到纸条的小部分,贱嗖嗖补刀:“你长成球和衣服有什么关系。”
桑槿没理他,摇了摇落音的手臂,“我腿脚还肿着呢,再说了我最近对草药特别感兴趣,想先补充书本知识,至于锻炼身体嘛,先不急。”
落音算了算时间,耐不住她软磨硬泡,也就勉强答应了。刚开始几天,落音还有空拉着桑槿绕着分散的几处院子走几圈,山下冻伤者多起来后,便顾不上这些了,偶尔从落青那儿过问过问。
没有家长盯着,桑槿过得那是一个潇洒自在,今日去晓寒院蹭饭,明日去当归堂听故事,轮流把各个院落逛一遍,顺带着把能搜刮的小零食小玩具都抱回来。
落渺阁平日里冷清惯了,一年到头只有元宵前几日才有客人上来,平常她们都是自己去山下会诊,如今多了个讨喜嘴甜的丫头,稀罕得不得了,总喜欢拉着她科普聊天。
“师父说,我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她那时候把我放在竹篓里,背着竹篓去会诊。忙的时候连我饿哭了都不知道,还是山下的村民看见了给我端来米糊糊喝。”
“别看我现在扎得稳准狠,刚拿针的时候发抖得厉害,师姐都不敢让我自报家门,生怕我到时候让人撵回来。可我给大伙治病时,都夸我医术好呢,所以我逢人便说我师父是落游。”
“我第一次见到师父的时候,还以为她是人贩子呢,但一想啊,要是她能给我吃的,那被卖了也没什么嘛。”
“师父总说天高任鸟飞,我们把东西学会之后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是死是活都不必再叫她知晓。其实我们都明白,她一点儿也不舍得我们走,她怕寂寞,怕孤独,我这辈子都会陪着她,给她养老送终。”
桑槿第一次察觉到,原来自己在书里寥寥几笔或者完全没提及的人物几乎都有完整的故事,她们不是主角,但她们却在自己面前,亲自讲述她们的遭遇。一切的一切都无比生动,她们不再是片面式的一个名字或者一个简单的形象,而是丰富且具体的人。
她听到的越多,就越沉默。
她们还以为桑槿不愿意听那些家长里短,塞给她几块果脯,把话题转到天烛山的风景上来,转到一切不会让桑槿难过的事情上来。哪怕很无聊,很没有意义,她们也会观察着她的反应,直到她再次展开笑容,才会放下心来。
桑槿知道,童年的遭遇让她们有了心结,天烛山简单的日子让她们渐渐遗忘,可有些沾染上的东西哪怕擦再多遍也不会真正消失,因为内里早已被蚕食成一个洞了。
桑槿担心这样下去会把自己也拉进去,找借口跑到藏书楼里翻找了一下午,好不容易把垫书架的天烛山地形图扯出来。立刻把灰拂净,执笔将其中几块地方做了标记。
而后她便对着升级后的地形图探路,有意避开有人的地方,朝着一些无人问津的道路摸去,路还没找到几条,倒是发现了不少坑啊洞啊什么的。想来是落渺阁最近人手不够,没怎么注意门店的修缮工作,不过乍一看勉强算得过去,顶多闹点鼠患,巴掌大小的洞也钻不来什么人。
只是靠近崖边的几条路有些麻烦……
“打算跳下去么?”元祈在树上冷不丁问道。
桑槿退后两步,这才发现他一身黑衣显眼得很,只是站得太高这才没有看到。她看着眼前的洞,从旁边搬来几根树枝仔细把它围起来,又找了块石头丢进去,确认洞口不深后才稍微松口气。
她拍拍手上的灰尘,问道:“你一人在这儿做什么?”
“这话该我问你才对。”元祈从树上下来,指了指她手里的图纸,“你该不会是想把地形图泄露出去吧?”
桑槿瞪他一眼,闷不吭声坐下,把图纸收进袖子里,义正言辞道:“我无意中看到的,想着落渺阁错综复杂,有地形图好串门一些。再说了,我说了要报答音姐姐的,既然这图恰好在我手里,我又是大闲人一个,还不如趁着年前这段日子帮她把天烛山的一些路修缮一番呢。”
元祈半信半疑,“不是交给什么人?”
“我下山的路都不识得呢。”桑槿团起一捧雪,扬了扬,眼里带了几分笑意,“你应当也不知道吧?莫不是故意恐吓我好叫我把图纸给你,好方便哪日跑路吧。我都听说了,落渺阁可是有许多灵丹妙药呢,江湖上有不少富商重金求购。”
他长吁一口气,露出一个故作艰险的笑,“这点小心思倒叫你猜中了,既然如此,我便不好再留你了。”
桑槿没想到这才几句话都能让他逮着借口朝自己下黑手,一时间手撑地往后退了两步,面上慌乱道:“我就说你小子没安好心,改日若让我得了势,一定让你没好果子吃,你也就只能欺负我不会武功罢了!”
“谁叫你倒霉碰上——”元祈的反派台词还没说完整,就觉得面上一凉。
嘭——
一个雪球精准无误砸到他的脸上,桑槿笑着爬起来,嘲讽声铺天盖地:“我还以为你多机灵呢,连我一个雪球都躲不——”
下一秒,她嘴就被雪了个满档。
元祈报完仇后,才满意地擦掉自己脸上的雪,讥讽道:“我那是没料到你有这么大的胆子,灵敏倒算不上,但让你猝不及防吃一口雪还是很简单的。”
桑槿咬牙切齿,呸呸两口吐掉嘴里的雪,二话不说就捧起一大堆雪往他那边砸,元祈也不甘示弱,一手团一个球,哐当丢了过去。雪花四溅,仿佛整座山都在微微颤动,两人脸上、头上、衣服上,身上到处都是飞扬的雪屑,仿佛穿梭于云海之中,直到他们的身体彻底被白雪包围,这场不像样的比武才宣告结束。
桑槿喘着气,筋疲力尽,“等我歇息会儿,再大战三百回合,定要打得你求爷爷告奶奶。”
“行啊,你把我衣服都扯坏了,这笔账我还得找你算回来。”元祈嫌弃地扯断松掉的黑线,望着头顶乌压压的云层,静静注视着。
一片雪花沾在眼睫上,他动了动眼皮,只觉迷了眼,撩得眼底湿润了几分,有感而发道:“这儿的天好像比泸垣山的要清楚很多,也美得多。”
桑槿的注意力也被头顶这片苍穹吸引,感叹道:“是啊,好看多了……要是手机也带来了该多好,还能拍几张照发个朋友圈什么的,也分享给她们看看……”
“那是何物?”元祈微怔,侧头问道。
“我得来的一个宝贝,只是当前不在我身上。”桑槿扯瞎话,“那宝贝可以记录眼前的美景,眼睛看到什么,就能记住什么,当然了,你要是脸不那么臭的话,也能勉强算在其中。”
“哼。”他冷笑一声,“这有什么好记住的,不就是雪山吗,我看了好些年,都已经看腻了。”
桑槿坐起来,扭头看他,语气放缓几分,笑道:“雪山看腻的话,还可以去看看草原,看看荒漠,看看大海,看看各种各样的晚霞,天地广阔着呢,不论什么样的美景,你以后都能看到。”
他忽地想起那日落游阁主同他说的那句话。
“孩子,这一路辛苦你了,有我老婆子在,以后你的路,都是平坦大道。”
元祈低着头,轻轻扬起嘴角,“我意不在美景。”
桑槿抖了抖身上的雪,想了想,说道:“人总要活着才能做些其他的事,就当做顺带看看美景啦,权当来这人间一趟不亏嘛,你也不想以后闭眼前想起的都是那些鲜血淋漓的日子吧。”
这一次他没应声,只是眼前的雪地,似乎总摇曳着火光,要将他双目灼穿一般。那是与她眼中,全然不同的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