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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死讯 ...

  •   孙同远在看到阿姐来信上那个马递的印章时,其实就已经有了预感。

      阿姐不识字,从前甚少来信,外甥女启蒙后得以代笔,他的家书才多了起来,可阿姐节俭,向来寄的是步递信,从不会选更快更贵的马递信。

      「父夜半亡于急症今日入殓搁棺待汝 速归」

      寥寥几句,一目了然,顷刻之间五味杂陈。

      孙同远从未有过如此复杂的情绪,他独自坐在书房中,先是释然,而后心头又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戚,不是寻常的丧父之痛,而是一种直面生命消逝的怆然,其中还夹杂着不易察觉的窃喜,不可告人的扭曲快意一旦冒头便一发不可收拾,他哈哈大笑起来,不住念叨着:“老不死的…这下终于走了!”

      尘封的记忆勾连着深埋心底的怨恨翻涌了出来。

      他爹是个废物,几乎从不在家,农闲时只会伸手找阿娘要钱去换那黄汤,每日醉醺醺地回来,动辄打骂她们,蛮横无理。

      阿娘在他六岁那年生下幼弟后得了病,不久便不治身亡。长姐大不了他几岁,却不得不担起养育弟妹的重担,家中田契却被他爹拿去赌钱,赔得血本无归。家徒四壁,阿姐不得不领着他们去县里跪求族中庇护,自此吃起了百家饭。

      他能活到今日,娶妻做官,定居京城,全是他自己挣来的,他爹不仅对他全无助力,还成了他的负累,为了保住孝名,他不得不时常寄钱回去赡养他爹。现在这老头子终于死了,经年堆积的仇怨戛然而止,再也无法像怎么也洗不掉的霉斑一样污染他的心神。

      孙同远将信收了起来,待起伏的情绪慢慢归于平静,才开始琢磨起他该如何处理此事,他后知后觉地发现他爹这一死许多事都迎刃而解了。

      京官父母亡故,须去官持服,回籍丁忧。

      这意味着,他现在只需上奏告假,便能启程离京,躲开这朝堂上的明枪暗箭。

      年节过后,圣上未曾上过早朝,天子病危的消息不胫而走,朝臣之间气氛愈发紧张了。

      上月他的多位同僚联合上书参了太子一本,罪名无非结党营私德行有亏,都是老生常谈,以往也不少参,皇上每回不过小惩大诫,从不重罚,这次竟直接废了大皇子的太子之位,诏书一出,举朝震动。

      前太子乃中宫所出的长子,皇后于氏出身世族,家中父兄皆担任要职,旁系子弟也大多在朝为官。

      按说外戚强势,皇帝又孱弱多病,立嫡长为储本是顺理成章,却愣是拖了好几年,立储的本子如雪花般往上递,百官朝上齐声劝立长子为储,直到大皇子入主东宫才消停下来。

      明面上的争议了了,背地里却从未消停过。

      当今圣上是个不折不扣的改革派,一上位便大刀阔斧地想要推行新税法,不仅欲求限制土地买卖,还要将贵族官僚纳入高征税人群,群臣异议蜂起。圣上见举朝上下能用之人寥寥无几,便广开恩科,举贤任能,提携了一批由科考入仕的寒门学子,最终删删改改,新政才得以推行。随后还实行严刑峻法,对贵族平民一视同仁。甚至在后宫之中,陛下也偏爱平民出身的妃子。其中有一位成贵妃,自进宫后可谓是独享圣宠,诞下的皇子也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早早便册立为乾王,常伴天子左右。

      而乾王成年离宫后,自然与寒门势力亲近。世家门阀无比警觉,迅速抱团,坚决拥护大皇子。世族与寒门分庭抗礼,大宦官们左右逢迎,如此明争暗斗了数年,如今太子被废,腥风血雨的决胜局几乎迫在眉睫。

      他私心不愿站队,可他没得选,从翰林院出来后他便进了御史台。御史大夫曹公备受皇上重用,连官阶都由前朝的从三品硬抬到了正三品。曹公治下的御史台则成为了寒门集团的大本营,是皇帝刺向世族的刀。

      当浪潮袭来之时,谁不想撤离出去暂避风险,原先他没办法,只能龟缩起来,希望能够安稳度过朝廷动荡,现在他有了完美抽身的机会。

      孙同远拿来纸笔,当即写起了奏请丧假的文书,待墨迹晾干的间隙,他去了正房寝室。

      “长姐来信,说爹死了。”

      张荣真正要睡下,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震得一下坐了起来:“什么?何时死的?如何死的?”

      “应是五日前,死于急症。”孙同远看向面色沉凝的妻子,语气轻松地说,“我明日便上奏告假,得赶紧启程回乡奔丧,再晚些,死老头就该臭了。”

      张荣真知道他有多恨他爹,见他这般言笑自若,还是莫名有些不舒服,但也没说什么,只皱眉道:“那牧谦今年的春闱岂不是没法参加了,还有琬儿的婚事…”

      本打算今年春闱后就帮牧谦议亲,看来也只得推迟了。

      “让大郎多备考些时日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孙同远宽慰道,“至于琬儿的亲事,恐怕只有拖上一拖了,若董家等不得,自行退亲便是。”

      反正他也瞧不上那董知衡,兴许婉儿正缘另有其人呢。

      半月前,蔚楼雅间外,于域向他问起自家长女时,他便起了疑心。

      于域是禁军都尉,出身名门,更是皇后的侄子,平日里与他并无交集,突然来与他攀谈,还将雅间让给他,实在奇怪。

      打听了一番,才知道这于都尉三年前不幸丧妻,继而丧子,悲痛欲绝,鳏居至今。

      前几日于府送来春日宴的请柬,张荣真还奇怪这于氏什么时候瞧得上她们这等小门小户了,他则心中猜测,于域莫不是看上了琬儿。眼下无法赴宴了,他还得去信说明才好,莫叫人觉得怠慢。

      纵使这门第确实高了些,他却觉得也不是不能攀一攀,哪怕只做个侧室也算是一脚踏进了名门,余生尽享富贵荣华,他的女儿值得。

      但张容真显然不这么想,她一听孙同远这话就不高兴了,忙说:“怎么能退亲呢,琬儿为祖父守孝,也就一年光景,我明日便去跟表姐谈谈。”

      “随你,找人来去叫牧谦和琬儿来一趟,此事也得同他们说说。”

      两人一同去了正厅,郑重地告知了兄妹俩她们祖父的死讯。

      如他所料,牧谦是个稳重的性子,很快接受了自己得等下一次春闱的现实,琬儿则在听到婚期推迟后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看来她也是不想嫁董知衡的,日后必得寻个时机让于域同她见上一面才是。

      翌日他呈交了奏折,三日后便批了下来,此时天子欲传位于乾王的消息从内廷里传了出来,大有风雨欲来之势。

      孙同远交接完手头事务便回了家,将全家人召集在一起商议了回乡之事,最终定在两日后离京。孙宅上下一时之间忙得团团转,雇车马的,跑钱庄的,收拾行囊的,进进出出都脚不沾地。

      他写着给阿姐的回信,越想越是庆幸,老头死得太是时候了!

      周黎也这么觉得。

      看着采薇采莲里里外外地忙着收东西,不敢相信事情居然就这样迎刃而解了,她甚至可以离开京城,去新的地方生活一段时日,简直不可思议。

      虽然这样对死者十分不敬,但她确实发自内心地感谢祖父,感恩他的离世给了她更多的时间筹备离家出走之大计,她会多烧些香烛纸钱以表诚意的。

      “采莲采薇,快来,收拾一上午了,先歇息一下吧。”

      周黎满面春风地提着一盒点心进了屋,成套的茶具被收了起来,她只能简陋地用热水泡了壶茶,给她们一人倒了一杯。

      她心情好的时候喜欢吃甜食,来了这儿之后尤爱柿饼,配上一壶清茶,好吃到魂儿都飘到云上,快乐似神仙。

      “娘子,你怎么又自己去厨房了,该让我们去的。”

      “你们不是忙着呢么,来吃来吃!”

      “采薇你去吧,我还得打包娘子的四季衣物,也不知筑州气候如何…”

      “都来都来,待会儿我和你们一起收。”

      “这怎么行!”

      采薇已经上桌了,采莲的头还埋在衣橱里翻找,周黎索性将她强行拉了过来坐下,又举起茶杯与她俩的碰了碰,开心地嘬了一口。

      周黎又咬了口溏心柿饼,香甜软糯,沁人心脾,满足叹道:“爽!”

      两人见她如此都笑了,各捡了块柿饼啃起来。

      “家里上次回蒙县是什么时候?”

      采莲摇头答不知,她们来孙宅的时日不长,还未曾遇到过举家回乡这等事。

      采薇原想抢答,奈何嘴里嚼着东西,吞下后才激动地说:“我听前院的嬷嬷们说,四郎满周岁入族谱的时候回去过一次。”

      “那岂不是都过去快十年了。”

      “是啊,山遥水远的,去一趟得好久吧。”

      采莲轻弹了下采薇的头,笑骂:“什么时候又跟前院的嬷嬷们聊闲去了,又偷懒!”

      “哪有。”采薇委屈捂头,“我是去打探情报的,对吧娘子?”

      她托腮笑看她们玩闹:“对,还打探到什么别的情报没?”

      “有有有,嬷嬷们说筑州气候不比京城,夏日酷暑难耐,冬日阴冷潮湿,春秋两季最为宜人,偏偏时候不长。”采薇神气地向采莲抬了抬眉,“如何?这情报有用吧?”

      “有用!算你没偷懒。”采莲这下心中有了数,巴不得快些吃完净手,好立刻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中去,多挑拣些轻薄的夏服和保暖的冬装收进包袱里。

      周黎见她一边蹙眉思考一边机械地进食,便猜她的魂儿已经飘到衣柜里去了。她捞来茶壶给采莲添了杯茶,再转头问采薇:“她们应该也没在筑州呆过多久,如何得知筑州常年的气候?”

      “说是和当地人打牌时话家常知道的,她们上次去时正值春祭,可以赶会市,看社戏,开赌桌,热闹得紧!”

      她好奇问道:“比京城的上元灯会还热闹?”

      采薇思考了一阵,兴奋回答:“这…一个在夜里,一个在白天,定是不一样的热闹,不一样的好玩!”

      她笑说:“那可得去见识一下。”

      等她们吃得差不多了,周黎便放她俩继续忙活了,她也帮着收了会儿行李,特地挑了些贵重的钗环首饰带上,想着若是在蒙县有机会逃走能多点盘缠。

      周黎开完家庭会议后,便回房拿出从董知衡处得来的地图找到了筑州蒙县,是个内陆城市,位于长江中游地带,瞧着离京城还挺远,孙家这拖家带口的,怕是得走上一个月。也不知道沿途有没有条件好好洗澡,她叫来采莲,让她遣人烧些热水来,她们三人最好都能洗一洗。

      没有热水管道和淋浴系统,每次正经沐浴都得大费周章地烧来大半个木桶的水,先用清水擦身,再用散发着药材香气的澡豆洗头淋身,孙府的澡豆都是大娘子采购的,据说是什么公主配方,可养颜美容,留香三日,洗完便进到飘着香料包的水里泡上一会儿,待出水后擦拭身体穿上浴衣,最后回屋哄干头发,这一套折腾下来,夜都深了。

      喝过热牛乳,她身心舒爽地躺到床上,美滋滋畅想起新生活,没多久就沉沉睡去了。

      来日起了个大早,太阳都还未升起,周黎便穿戴整齐,草草吃过早饭便兴冲冲地跑了出去。

      天色尚暗,孙宅廊上的灯笼全亮着,门前排了四辆马车,三辆厢式的坐人,一辆无盖的装行李,听管家说还雇了一队镖师,眼下还没来,他又连忙遣人去问,忙得焦头烂额。

      昨夜下了场急雨,青石板路被冲刷一净,却也在凹陷处积了些污水。周黎避开水洼,走到檐下站着,被一阵风吹得打了个寒颤,采莲采薇抱着好几个包袱等着装车没空管她,她正想着过去帮忙活动活动能暖和一点,却见巷中走来一人,穿着蓑衣,身量不高,停在马车后,仰头看了看孙宅的牌匾,又探头东张西望,最后将目光落到她的身上,冲她招了招手。

      周黎迟疑片刻,到底还是走了过去,在离那人十步远时停住了脚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死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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