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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上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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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孙家么?这么多车马,要出远门?”
声音柔而细,明显是位女子。
周黎点头回答:“对,是孙家,你找谁?”
“还好我今日赶来了,否则就要错过了,我找孙二娘…小的是替人送信的。”
竟是找她的。
她没急着说自己就是孙二娘,接着问:“替谁送信?”
“怀贞。”蓑衣女子说出这个名字时并没有什么情绪,似乎不知道内情。
董知衡没来骚扰他,怎么旧情人又上门来闹她了,周黎一下警觉,只问:“你是何人?”
“我是城北的收尸人,之前也经常去执玉楼????殓尸,他生前来找我,给了我一笔钱,让我替他料理身后事,再来给孙二娘送封信,你是孙家娘子吗?”
“什么?!他死了?”
“你认识他,我问他孙二娘长什么样,他说了一堆什么眸什么齿的酸词儿,我一个没听懂,便让他画了下来,似乎是与娘子有些相像。”
“他怎么死的?”
“冻死的,这个天冻死的人太多了,忙都忙不过来。”蓑衣女子看了眼她身上的狐裘,斟酌了会儿,又说:“他给我的钱不少,明明可以给自己添件冬衣,却只拿来让我收尸,可见…是他自己不想活了。”
“…我就是孙二娘,信给我吧。”
她从衣兜里掏出一个信封来,递了过来:“他还让我告诉你,你若想去看他,他就埋在城外的野桃林里最大的那棵树下。”
说完她便抱手告别,小小的身影迅速消失在巷尾。
信封上还残留着体温,周黎莫名觉得它烫手,脑子里尽是灯会上怀贞凝望她的泪眼。
死了?竟就这么死了?
“娘子!你怎么在这儿啊,先上车吧,外面太冷了。”
采薇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她连忙慌张地将信塞进了袖中,回头应了声好。
待她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下意识地害怕孙家人知道怀贞出现过的痕迹,怕被定个假装失忆旧情未了的罪过,再判她监禁至出嫁,可现在人都死了,还能怎样呢?
周黎只觉无比悲哀,为自己,为怀贞,也为孙琬。
天色泛青,晨鼓咚咚,孙家一行人总算在拂晓时出发了。
两兄弟和孙同远共乘,姐妹俩与张荣真同席,仆人一车,行李一车,镖师们掐点到达,坠在最后,匀速向城门驶去。
过城门时,周黎掀开车帘想看看出城的检阅流程,结果只看到孙同远掏出他的鱼符同守城官兵说了句什么,对方便点头哈腰地让他过了,后面几大车一点没检查,丝滑得不像话,要不是她现在年纪太小容易惹人怀疑,她都想直接把他那鱼符给偷了,不比什么公验好使多了。
她在心中叹了句可惜,缩回了车厢里。
张荣真今日气压极低,沉着脸不发一语,非常吓人。不知是不想去蒙县奔丧,还是因为汪姨娘执意要跟着,她自踏进马车的那一刻起就冷若冰霜,搞得车里比外头还让人发僵,周黎和孙珂都不敢妄动,生怕哪里惹到她。
说起汪姨娘,那日开家庭会议时她并没有出席,周黎还以为她不会一起去蒙县,结果今日临出发了,孙同远直接领着汪姨娘上了车,本来张荣真是没看见的,架不住有人给她通风报信,她一听直接爆炸,冲到前车里和孙同远大吵大闹了一番。
周黎都惊呆了,连忙掀开车帘看热闹。
父母吵架这事她很熟,以前她也不少见,只是孙家平日里都岁月静好,谁也不打扰谁地各自安生,竟在这么个节骨眼当着全家人爆发矛盾,可见张荣真也是忍到头了。
作为一个专偶制家庭下长大的人,她完全理解汪荣真的行为,可那不一定就是她怨气的真正来源,也许有一些更私密的事是她无法得知的。而汪姨娘,这个神秘的女人,她还从未见过她,她在孙家的位置处在一种令人困惑的介于主人与下人之间的灰色地带,所以周黎一直对她非常好奇。
许是想着还得赶路,不宜耽搁太久,两人没吵多久便达成了共识,她想象中的张荣真拽着汪姨娘松散的发髻将她拖回府里的画面没有出现,而是两人一前一后衣冠齐楚地向她走来。
见到汪姨娘的那一刻,三娘的卓然美貌突然有了解释,她就说孙同远哪里来的这么好的基因,原来都是她的功劳,她必定有胡人血统,五官立体而深邃,连瞳色都比旁人浅一些,那双动人的眼眸在羽扇般的睫毛下亮得如同星辰。
“看什么看,给我进去!”
遭了张荣真的呵斥,周黎讪讪躲进了车里,见孙珂一脸的愤懑,猜她是觉得自己的母亲受辱了,便也没敢同她说话,边缩在一旁抱着手炉暖身子,边掀开一点帘幔看向姨娘,发现她竟走向了后面仆人的马车,那车里怕是更挤了。
啪的一声,张荣真打了下她的手,骂道:“你也去啊!”
“不看了不看了…”周黎摸摸自己发红的手,迅速认怂。
“对了,采薇…就不去了。”
她一下坐直了身,质问道:“为何!”
“自然是要给那个贱人让座儿了,”张荣真瞪了孙珂一眼,又不耐烦地冲她说,“这都是你爹做的决定,要闹找他去。”
而她话音刚落,车轮便开始转动,不给她任何挽回的机会。
张荣真有气没地儿撒,拿她当出气包,孙同远没给任何商量余地,直接为汪姨娘换走了她的丫鬟,这感觉怎么就那么熟悉呢。她也曾多少次处在相似的境地里,受这些没来由的气,哪怕对面的父母都换了人,她依旧过不去。
周黎直愣愣地就要冲下车去,却被赶车的小厮给拦了回去:“诶!二娘子!娘子就别为难小的了,若是受了伤小的可担待不起啊。”
“你太任性了!”张荣真骂了她一句,见她怒目而瞪,又冷冰冰说道,“为了个丫鬟,至于吗?给我坐好。”
“姐姐,算了吧,若是因此耽搁了行程,阿爹怕是更生气了。”孙珂莫名插了一嘴,不知是在落井下石,还是真心想劝她。
“我和琬儿说话,哪里有你插嘴的份儿。”张荣真无差别攻击。
孙珂垂头闭上了嘴,周黎却突然想笑,这场无妄之灾的受害者不止她一个。
她顿时好受了一些,三娘没有说错,她再不满也无济于事,大闹一场只会雪上加霜,她只得坐下,冷脸缩回了角落,脑子里循环播放的逃跑计划再次显得无比诱人。
三人无言对坐,看风景的心情也没了,就这么煎熬着,出城后又走了一个多时辰,才终于停车歇脚。
她如释重负,飞快跳下车去,任何人都好,别再让她和那家人呼吸同一方寸的空气,看到丫鬟们忙着起火热些吃食,她便走到一旁帮忙,学习怎么生火。
镖头一再强调天黑前必须赶到驿站,而启程时耽误了些时辰,所以不得不缩短休整时间,把马喂饱后,一行人草草便就着热水吃了干粮便全都上车继续赶路。
等到了驿站也不是所有人都有得住,孙同远官阶不高,出身也低,若是空房多还好说,房间一旦紧俏起来,便至多只能要上两三间厢房,下人和镖师们则去通铺挤,有时甚至只能在院里扎营。但哪怕如此,也比野外露宿要好太多了,毕竟驿站有水有粮,还不用担心野兽袭击。
她们每日在黎明前出发,日暮时到达新的驿站,如此循环往复地在官道上行了十余日,把周黎出远门的兴致全都磨光了,还好一路上没遇上什么意外,否则她都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活着到筑州,她每天在车上困到睁不开眼,又东倒西歪地睡得腰酸背痛,还来了月经,吃的也差,浑身无力,她都怀疑自己生病了。
等她们终于风尘仆仆地赶到南浦城,进大酒楼饱餐一顿后,她才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
南浦是离京城最近的长江要津,从城东码头乘船而下,只需五日便能抵达蒙县附近的渡口。
孙同远见众人皆因舟车劳顿而无精打采,便定了翌日的船票,还大方地定了十几间房,好让大家将养半日补补元气。
周黎求了间单人房,总算有了独处的时间。
客栈的沐浴场需要额外收费,丫鬟们便选择到外面更便宜的公共浴堂去洗澡,采莲把她今日所需的行李送上来后还准备伺候她梳发更衣,被她给劝走了。
她独自一人去了沐浴场,男女各分两边,女池里人甚少,万幸没碰上家中任何一位女眷,洗完回房后她在床上躺了半晌,享受这久违的独处时光,若不是心中还有一事未了,她能就这样睡过去。
夜幕低垂,她起身点起了烛灯,怀贞的那封信被她叠了又叠,藏在了狐裘的内兜里。这件狐裘她让采莲新缝了不少内兜,借口说的是想塞些小铜炉在衣服里暖身,其实是为了逃跑时能多带些金银,没想到在这儿派上用场。
周黎将信封抚平,抿了抿嘴,抽出了那张信纸。
她定睛一看,只有几行字。
右上书琬君爱鉴,左下只落怀贞之名,中间是一首词。
「幽窗独倚夜微凉梦里依稀 笑语盈盈处
月下星前清梦断相思缕缕情难诉
春风袅袅香满径醉眼迷离花间盼君影
何若化蝶同飞舞共赴天涯任意行」
起首与末尾的墨色与正文不同,格外显眼,上下阙的字迹也不一样,她对孙琬的字还算熟悉,一眼便看出下阕乃是孙琬所作。
原来她和她一样想要自由,想要化作蝴蝶离开这个家,飞去海角天涯。
可她到底还是困死在了那间闺房里。
周黎眼一热,某些被大脑处理为垃圾记忆的画面突然挣扎着浮现,灵光一闪,她猛然想起了自己穿来时以为是梦境的那些画面,雨夜奔逃,船上幽会,窗下写诗,难道那些都是孙琬在她意识内残留的记忆?
这竟是她俩曾经来往的情书,默契地一人起上阙,一人填下片,共作一首词曲,却直到死才添上了落款。
怀贞给她这样一封信是什么意思?
柔肠百转的相思曲字字泣血,“爱鉴”二字盈满了绝望的爱恋,莫非他想以自己的死来刺激她恢复记忆,而这封信是他设计的开启回忆的钥匙。待他剧本中的孙琬想起一切时,却发现他已烟消云散,岂不是会痛心入骨,抱恨终身,抑或同他共赴黄泉,也是不错的结局。
她被自己的脑内剧场给气笑了,好荒唐,若他知道孙琬早已魂消魄散,也会立刻为情赴死吗?还是冲进孙宅,手刃那些害他的琬君香消玉殒之人?抑或拉着她殉情,求一个生不同衾死同穴?
她看过不少虐恋情深的戏码,这样的剧情信手拈来,超越生死的爱恨情仇固然刻骨铭心,可相爱本不该那么难。
爱情在凄美幽婉的叙事中迎来高光时刻,旁观者无不动容,而悲剧的幕后黑手却毫发无伤,连她都曾不自觉地被裹挟进世俗的偏见里,擅自揣度她人情感,实在傲慢。
来这人世一趟,属实不值得。
她推开窗,举着烛台将信烧了,烟灰腾空起,熏得她眼眶发红。
此信她必不能留,就当烧给泉下之人吧,若这世间真有阴曹地府,只望她俩能在奈何桥前重逢,莫要再错过了。
放下灯,她倚在窗前吹风,想将心头的郁气都吹散,却效果甚微。
明月高悬,夜色如水,可这窗真窄,看出去的风景都被框住了,风也不往屋里吹,若是能爬上那屋顶就好了。
好想回去,这场闹剧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她都开始想念上班了,真是疯了。
好累啊,做孙琬好累,计划逃离也好累,为什么非要逆水行舟呢?完全就是自讨苦吃。
一阵微风吹起她的额发,她连忙将身子探出去追随那阵晚风,冬夜里依旧寒凉刺骨,冷风吹得她头皮发麻,正是她想要的。
她深吸一口气,空气中…空气中怎么有股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