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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惠娘(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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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娘子,不是咱们说,现下你支撑得想也辛苦罢?纵是令兄财力雄厚,可咱们这里离省城有二百多里路,他来这里买了粮再送回去,一路人吃马嚼,等到了省城,中间的利也就吃没了!纵是您和他兄妹之情深厚,也不能总让他做赔钱的买卖罢!”
“不若便将这些铺子卖了,您手上有了现钱,做点儿什么不好呢?”
“如今在咱们这里做米粮、布匹的生意可是赔钱的呀!往后好一阵子也赚不上几个子儿,何不将铺子出了呢?”
“若不是二哥生前与咱们东家极要好,咱们是开不出这么高的价码的。”
素婉早料到他们会来,甚至提前都做好了安排——他们连说辞都这么可笑,仿佛在这一个月的降价之中,只有杨家在苦苦支撑,而他们还游刃有余似的。
于是那位悲伤的寡妇愤怒地说:“先夫是个聪明的人,自然与各位的东家极好!可我不聪明,我不打算与他们交好!”
“大娘子,冲动不得呀,咱们在商言商——商场上是最不能冲动的,最要和气生财!您先前没有做过买卖怕是不懂,可杨二爷在的时候……”
“我是不懂,”妇人打断了那个人的话,傲然道,“我是苏家的女儿,打从我出生,便只会花钱,不会赚钱!刚巧,我哥哥也爱惯着我,我写信给他问我怎么办,他让我尽管冲动!所以我冲动了,又怎么样呢?如今全城中,除却几家也叫各位挤兑得快活不下去的小铺子外,只我家有布,只我家有粮,从此布价多少,粮价多少,是我说了算!”
那些人的面色便很差了。
而她见此竟笑了:“我哥哥只要把我要花着玩儿的银子送来,这里就已经不需要他的商队了!顺便请各位回去转告东主——从明天开始,杨家的粮铺会开门售粮的。大家大可不必担忧全城百姓都被饿死!
“至于价格么,正巧比各位当初卖出来时,高那么一点儿。”
“你们大可以接着去外地买粮买布,运来此间,降价售出,让全城的粮行布庄都活不下去。又或是雇佣一些地痞流氓,前来我家骚扰甚至放火抢掠。可你们要是激怒了苏大爷的妹子,有什么好处呢?你们是东主么?”
“你们得罪了苏家,他们是把你们撵出来呢,还是自己担下苏家的报复?真若是引来我哥哥的怒意,你们还指望哪家东主肯雇佣你们——你们,没有妻儿老小要养的吗?”
那些个话事人,被送出杨家时,个个都不大欢喜。
可偏巧又瞧见一群人,前呼后拥地往杨家来。
为首的素衣青年骑着金辔的骏马,身形挺拔,眉目却与那讨嫌的杨家大娘子颇为相似。
他身后跟着一群劲装的壮士,个个手臂上横肉凸出,面膛上长满络腮胡子!
再有他身后,那十几辆牛车——后头那些车子走得轻快,叫在商场上打滚了大半辈子的众人看见,便晓得是空车。
可前两辆车,却走得很慢很沉。车轮压过土地,竟留下很深的辙印,拉车的是并排而行的两头犍牛,却也累得喷出呼哧呼哧的鼻息。
这么沉的东西,怕不是铜钱,便是银锭罢!
有人机灵,此刻还能想起来自己原是某家东主身边得力的人,该上前打听打听,便跨一步过去:“敢问这位小爷是何方人士?瞧着倒是面生。带着这许多牛车来,是为了做买卖么?我家有些铺子……”
那马背上的青年瞥过一眼来,声音清越好听:“你家有什么铺子?”
“卖粮食的,卖布匹的,卖生果的……”
“粮食,布匹,”青年像是咀嚼着这两个词儿,突然笑了,“你们这里,除了我姐姐家,还有谁家有现粮现布?又是什么价码?莫不成还是赔钱卖吗?很可以来找我!我正是要来收这两样!”
随着他的话,便有络腮胡子的壮士,去展开头车上的号旗,于是一个很是清晰的“苏”字,映入在场众人的眼中。
大伙儿的心情就更不好了。
仿佛那两辆沉重的牛车,是从他们心头碾开了两道血淋淋的沟壑走过去似的。
直待一行人都没入了街巷转角,他们才仿佛醒过神来一般,彼此招呼:“走吗?”
“走罢。”
“那铺子的事……”
“你家东家定要买到他们的铺子吗?”
“有也好,没有也好,就是问问罢了。你们呢?”
他们当着彼此的面,都努力掩饰着心下的失落和恐慌,仿佛前头一场争斗,只是闲极无聊的游戏。胜了也好,败了也好,并不要紧。
可回去之后却争先恐后地去劝自家东主——快快去和杨家谈和呀!苏家的车队来了,还带着银钱来了,杨家真的什么也不怕了!
现在就去和那杨家大娘子求情,说愿意花高价从她那里买粮食买布匹来卖!她兄长的车队将东西运回去还要平白生出许多损耗,不如就在这里卖给他们,他们按省城的价码付钱呀!
赔一些也不要紧的,要紧的是不要在这个节骨眼激起苏家的反感——反正,等大家手中都有了粮食,就可以再一起快乐地涨价,从那些穷鬼们手中把赔的钱赚回来呀!
“苏家会为了一个已经出嫁的女人花这么多钱财的吗?”也有东家疑惑。
管事的简直要跳脚:“东家!哪里是为了她一个女人呐,分明是借了她的手,想拿下咱们这地方所有的米粮和布匹生意呀!现下服软,还能在他们手中讨些米汤吃吃,若是等别人先讨了好去,咱们便只能不做这门买卖啦!”
没有一个东家能在这种消息面前保持镇定。他们相信苏大爷和自己也是同类,在遇到一口肉摆在眼前,又恰好有理由去吃的时候,是绝不可能放弃的。
是啊,还有什么比“照顾可怜的守寡的妹妹,为妹夫撑起他未亡人的一片天”更加光明正大、更加仁义道德的理由呢?
又占了道义,又赚了钱的好事谁不想干?
除非他不是商人!
而此刻,在杨家大院里,还穿着男装的素婉正劝着二娘子,叫她不要将面具丢掉。
“他们会来寻你谈事情的。”她说。
“他们分明是来寻大姐姐的。”
“我今后在他们跟前只能做苏家三爷了。”
“……大姐姐当真是不怕我说出什么傻话来。”二娘子口中抱怨着,却将那张和惠娘本人有八分像的面具收在了匣子里,“倒多亏我还有这门手艺!可惜我兄长不在,他画出来的面具,那才是和真人一模一样呢!”
但只有八分像就够了呀!
只有八分相似,就够那些话事人们认定,“苏三爷”就是“杨大娘子”的亲弟弟了——若非一母同胞,是不可能长得那么像的!
而天下有什么比一对亲姐弟更亲呢?兄妹之间都不会比姐弟更亲了,兄长很难分享小妹长成的岁月,但姐姐在弟弟面前,都像是小小的母亲呀。
一个贤德而弱小的女人,一个要用疯狂的行动来掩饰内心恐惧的女人——当她在一段无助的煎熬时光之后遇到了自己娘家的亲弟弟,当然就该立刻相信他,并且向他奉上所有的权力,允许他主宰自己的财物!
他们不觉得这个推论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所以,“杨大娘子”摆出一副还在生气的样子,而“苏三爷”来劝了她几句后,她把继续做买卖的事情全权交给苏三爷处理——这就合适得不能更合适了!
管事们也觉得松了一口气,和一个守寡的女人说话,总是没有和她的弟弟攀谈来得顺利的。
女人知晓什么,她们只会凭一时意气,毁掉一桩又一桩好生意!
那大娘子只会恼他们欺负她一个死了男人的寡妇,打压她铺子的生意,可她的弟弟却能镇定地拿出省城米粮的价格,和他们讨价还价了呢!
只是,他早早就说:“姐姐家中的米粮布匹,若是全部带回省城,能赚多少钱,我心中是有数的。各位最好就在这里拿出能说服我做这笔买卖的开价,否则,我虽要留在这里,长久替我姐姐打理生意,可我的车队明日就启程了——到时候再要追他们回来买粮买布,便不会是今儿的价码。”
对,没错,男人的确是不好糊弄的。尤其是苏家这样的豪商家族……他们家里的老爷少爷,精通做买卖的本事,这很合理!
但这技能用在他们身上时,管事们都不太快乐。
这臭小子要他们当场就报价,还给出了省城的价钱做参考——可参考个什么劲儿呢?
你报出的价格,若是留下的利润比他拉去省城的利润还小,那他转头就走,你有什么法子?雇山贼劫人车队吗,你当昨日那些个彪形大汉,是来陪少爷散步的小狗儿,不会咬死人的?
可价格高了也不能完全解决问题啊。
这么多人都需要买米或者粮回去,这样他们才能有货拿来卖。
所以问题来了,苏三爷会把东西卖给谁呢?当然是卖给出价最高的。
这么一来,大伙儿就得彼此抬价,一边给自己放血,一边试图靠啃别人的肉活命。
是呀,大家也可以通过目光交流,约定由某一家将这些米粮,或是布匹,全部用一个刚刚好的价格买进来,再用比较公道的价码卖给在场的其他人。
可这个得到买入权的人,真的有了许多粮和布时,他是把东西卖给在场的诸位盟友,还是直接抬价卖给那些不能不吃饭和穿衣的官民百姓?
他得先疯了,才会把本来能落入自己囊中的钱分给大家赚!
这一点,管事们都能想通。
于是在从杨家进货环节,他们就得厮杀一番。
这一天结束的时候,素婉点着手中的银票,心就放下去了。
她可以让全家剩下的女人们,和那些表现还算良好的掌柜、伙计们过一个肥年。
她也的确这么做了,于是杨二爷死掉的第一个年,大伙儿过得还都挺开心。
但,苏三爷的出现,成了城里诸位商家的一个重大心病。
他们当然不敢做掉他,毕竟苏家是有钱的,且比他们更有钱些——真可恨呐,若不是这一层关系,他们纵然放火将杨家烧了,又能有什么事情是钱摆不平的?
但和他拉拉关系,或许今后能被苏家带着,有钱同赚?
这个梦想不过分罢!
素婉就只能不时以苏三爷的形象出现,并且,既然做了爷,就能和其他铺子的东主平起平坐了。
那些“热心”的东主就要问她:“令姐情形如何?可还时常忧郁伤感么?”
素婉:“……烦劳尊驾记挂,还挺伤感的。”——其实一点都不。
结果对方就叹了一口气:“少失良配,的确是令人伤怀之事呀。敢问三爷,大娘子可有再婚配的意愿?”
素婉就怔住了。
听到这个问题,她不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