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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惠娘(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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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清晨,心下非常坦然的素婉,早起洗漱过便坐在了镜子前。
她注视着铜镜中映出的那张脸。
惠娘是素婉这五次做人里见到的,相貌最平庸的“重要的女人”。
她的眼睛不大,睫毛也不长不密,微肿的眼皮使眼型更接近于刁蛮的三角形,而不是男人们喜欢的、盈盈有情的杏眼,也不是瞧着便天真可爱、绝不会伤到任何人的鹿眼。
再有,她的鼻子有些太高,颧骨也太高,再搭上太薄的嘴唇——若是她不故意摆出那副和气、恭顺的笑容的话,也许每个略懂相术人瞧见她,都会感叹好一副要强刻薄的克夫相。
杨二爷不可能不晓得相面之人对苏惠的评价,但既然惠娘有那么多陪嫁,他就不介意了,还是将她迎娶回来。
这怎么不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呢?
若是苏惠本人活着的话,她大约是能满足杨二爷借她发财的梦想的,可不知为什么,她明明有机会重生,却把这个身体和机会,都丢给了素婉。
于是素婉就顺理成章地拿回了杨二爷从惠娘手中拿走的财物。
并且还有多的:杨二爷到底也从他早死的亲爹、哥哥、第一位大娘子、第二位大娘子那里弄来了不少本钱,且还凭借自己的努力,把生意做大,于是产生了一些利钱。
这种结果,素婉觉得,似乎有那么一点儿像用一条蚯蚓钓到了一条鱼。
当婢子将她的头发梳成单髻,并戴上一顶懒收网巾子后,她看起来就更像是一个要出门去钓鱼的、寄情山水的风流男子了。
对,就她这个长相,当女人时,是谁见了都觉得她没必要再打扮了。但一旦换上男子衣物,就不能不说,她看上去竟有几分翩翩的风度。
连婢子小心为她收了收鬓角碎发后都笑:“大娘子装扮起来,真同个好气度的爷没二样。”
素婉从镜中睨了她一眼,嘴角一勾眼睛一眯,似乎更添了几分风流气:“是么,把扇子给我。”
将一把撒金绿绸扇子挂在腰上后,崭新的“苏三爷”——苏家派来救杨苏氏于水火的好弟弟——就出炉了。
梳头婢子瞧着她,按住了自己的心口。
出去便和小姐妹说:“若大娘子真有个这样的弟弟,天哪,我必是要想尽法子去苏家!便是给他的娘子梳头打扇也好呀!”
“有那么俊秀?”
“倒也不是十分俊秀,只是瞧着那样子,仿佛天大的事情都有法子似的。若是在那么个男子汉的家中,必不会如咱们先前那样。”
问话的小姐妹就笑道:“你这才是没意思的话——哪有什么三爷二爷的,不就是咱们大娘子么?怎么,她做男人打扮,你便觉得她什么事都做得成,做女人打扮,便不那么可信了?敢情人的本事,是拴在网巾上的,摘了网巾,便是个没能耐的女裙钗?”
梳头婢子愣了一下:“哎?似乎是这么个道理!”
素婉并不晓得婢子们的对话,但若是听到了,大约是要笑的。
人的本事当然不是拴在男人的网巾上,可也差不多。
她穿什么都是她,可只有打扮成“苏三爷”的时候,才能给别人底气。
之所以要这么做,还是因为前些日子那些无耻之徒的觊觎,给她敲起了警钟。
杨二爷死后,城中就颇有些人,笃定杨家那个心善的大娘子,是个没主见也没本事的妇人——妇人手下无力,脑袋糊涂,大家快点来骗她的钱!
这不算不仗义呀!谁不知晓杨家的钱都是不义之财,老天爷都看不过去了,叫那狗贼落马身死!
那他留下来的东西,大家凭什么不各自去争抢呢?怎么,只许他姓杨的生前欺负别人,不准别人今日欺负他留下的孤儿寡母?没那个道理!
至于孤儿寡母——好罢,如今只有寡母寡母和寡母们,她们也是人,想活下去的话也要钱,这件事情,那些决定来杨二爷的尸体上叨一口肉走的豺狗们才不在意。
女人嘛,活不下去了可以再嫁,不想再嫁也可以殉节,这都是很好很好的出路呀。
来她家里,提出要买铺子的人不少。
素婉早就打定主意要把车马行和镖局卖掉了,免得这些个“江湖人”给她惹出事端来,可是那些来开价的人,拿出的价码都少到堪称“趁火打劫”的程度。
而她不打算卖的布庄和粮行,也有人来试探,当然,开的价格也是很低很低的。
如果现下的“杨家大娘子”只是个守着深宅只晓得如何安排花钱的女人的话,看着别人给出的价码,倒也难说会心动:一间铺子便能换来全家人一年有余的嚼裹,这怎么不算是个合适的买卖呢?
但她先前靠卖家中女人们的手艺活儿,便逐渐与铺子中的掌柜伙计相熟,因此也算出了一间布庄一年的红利。
再打听打听布庄掌柜和粮行掌柜的薪水,也便能估摸出粮行一年里能赚多少钱:按杨二爷的性子,他是绝对不会给赚不来钱的掌柜开高薪的,那么,既然粮行掌柜的薪水比布庄掌柜的高,便证实他们能赚的钱,也该比布庄的还多些才对。
用铺子能赚的钱,和那些人开出的价码对比,便晓得他们当真在试图做一些很缺德的生意。
他们甚至为了逼她出手店面,就刻意去砸城里的粮价和布价呢。
一时间全城百姓,但凡手中还有几个钱的,都纷纷要去买粮买布,而第二日,瞧着更低了的粮价布价,他们又纷纷后悔得跌脚。
可再悔,粮食和布匹是到他们手中了呀。
那些想要将杨家的粮行和布庄买走的人,搞了十多天的降价甩卖,于是,城中至少半年内不会有人需要用正价大笔买入粮食和布匹了!
杨家的粮行和布庄,初时还跟着降价,可没几天,价格就降不下去了。
再贱,也不能比进价还贱,否则便要赔本。这是最简单不过的道理。
掌柜们就来找大娘子了,虽然大娘子那会儿每天都在应付丧事,眼睛哭得跟桃一样,可还是细心听了他们的诉求。
听完之后就说——他们敢卖,咱们就敢收。
这就把掌柜们惊呆了呀,纷纷劝这个疯狂的女人:使不得,使不得,咱们的钱也是钱,若是拿去收了他们卖的粮食和布匹,便全都套在里头啦!
到时候若是卖不出去,哎呀呀,大伙儿过年时难道都吃西北风吗?
素婉就叫来两个强壮的婢子,艰难地搬出了一只箱子,当着众人面打开,里头全是明晃晃的官号银子。
许多掌柜都忍不住眯了眯眼睛。
银子的光芒自然极可爱,可太盛时也扎眼睛啊!
她傲然道:“他们倒是太瞧扁了我!我娘家姓什么,诸位可还记得吗?那群小人卖粮布的价码,比省城里都低许多,他们定也是亏本的,咱们吃进来怕什么?便是本地无人购买,我一封信寄给我兄长,他的车队不消一旬便能抵达这里装货——省城里有四万官民!足有我们这里的两倍有余!你们怕他那里卖不出不成?”
掌柜们每天都能见到许多钱,但是,一箱白花花的银子,就那么摆在他们面前时,到底还是有些震撼力的。
他们甚至都没听明白大娘子的话,只是迟钝地想着她的反问。
她娘家姓什么?谁知道一个妇人娘家姓什么——啊,省城,省城!
对了!大娘子是省城苏家的女儿!
苏家呀,那可是豪富的苏家!
见他们不语,素婉又道:“再搬一箱来——”
她话音未落,便有反应最快的人,此刻完全理解了大娘子的思路,竟激动得周身颤抖起来:“大娘子!小的明白了,这就去办!”
杨家的铺子,当日便搬出了收粮的大筐大秤,进布的长尺和剪刀。
“大娘子说了,他们敢卖,我们就敢收”“大娘子说了,她背后是省城苏家!哪个苏家?最有钱那个!”“大娘子说了,她哥哥来咱这儿大批买粮的车队,过几天就到”——诸如此类的话语,从杨家铺子的掌柜们、伙计们口中,仿佛要小声但其实挺张扬地散布出去了。
他们开出的收购价格,比那些甩卖党们前一天的价格低一点,比今天,又高一点。
从那些铺子里买到低价粮布的人就很快发现——把已经买了的粮食和布匹卖去杨家,再去那几家店里买了新的来,多跑几趟,非但能把今日降价令他们吃的暗亏拉平,还有赚哩!
往日都是这些该死的富户,抬高米粮和布匹的价格,令他们这些不能不吃饭也不能不穿衣的穷苦人受亏!
今日居然会有他们从富户身上薅毛的事情,这是老天开眼,还是他们做梦?
不是做梦,不是做梦!
行动快的人家,当天便倒卖得了半吊钱,够全家人多吃小半个月的啦!
这取巧的赚钱法子,如乘着风一般,不消两天,便传到了许多人家耳朵里。
有些人家,有持重的老人,此刻便要劝摩拳擦掌的儿孙们:“这些富户,心肝坏得很!咱们能低价买些粮,就放在家中吃,再不要去和他们买卖,否则说不定要吃个暗亏了!”
儿孙们就坚决拒绝迂腐的老头子老婆子呀:“巷子口上张家,男女老幼齐去排队,三天便赚了五吊钱!咱们若是也这么来,少说也能赚个两吊的,攒起来待过年了买肉吃,不香么!”
也有些人家,听了老人的话,到底是趁着低价留了半年一年的口粮。
但更多的人,却是将家中能拿出来的钱,和能送去当铺的东西统统投入进去!
在这早晚已凉的秋季,他们打着赤膊排队,硬是将降价的几家铺子,给买空了!
虽然那几位东家,还想通过榨干杨家可以动用的现钱来逼苏惠娘让步,可仓库空了就是空了——他们也变不出粮食和布匹呀。
他们就抱着最后的希望,来见可怜巴巴的寡妇惠娘,指望哄一哄她,吓一吓她,让她把这些铺面卖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