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昼流星》渡冷汀

6、6.

　　阿玉文具店并不远。

　　江羡妤兴冲冲地推开门，冲着店内喊道：“我快饿死了，小玉——妈——饭好了吗？”

　　一个略微沙哑、有些低沉的烟嗓意味的女声从狭窄堆着各种大小各异的箱子的楼梯上传了下来：“喊魂呢！一天天的习没见你学出名堂来，饭倒是一顿都不能晚了，我欠你的啊！”

　　夏慕青循声望去，二楼楼梯口，一位中年女人留着利落短发，围着粉色格子围裙，不算高，但身材匀称富有力量感，能看出来是一位行事利落的人。

　　这位应该就是文具店的老板、江羡妤的妈妈——“小玉”蒋文玉。

　　蒋文玉说完闺女，戴着口罩，眼角青紫骇人的苏倩自然也躲不过：“还有你，又招惹了那路妖魔鬼怪？”

　　话音刚落，蒋文玉就察觉到了不对，能把苏倩揍成这副倒霉模样的妖精估计现在还是如来佛祖的坐骑，没修炼到下凡的道行。
　　“是不是又是苏衍之那个死孩子？”

　　苏倩欲辩无言，只能无奈笑着听蒋文玉自问自答式的碎碎念：“你揍别人不是揍得挺狠的嘛，你揍他啊！”

　　夏慕青默默腹诽：这是什么朴实无华又彪悍的教育理念。

　　“小玉姐，”苏倩望着她，语气诚恳道，“我打人是跟他学的，还没修炼到能打死师傅的水平，您给我点时间再去精进精进？”

　　夏慕青眼角抽了抽，回头望着苏倩——小玉姐？
　　这年头为了口吃的都这么拼了？

　　苏倩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蒋文玉没好气的哼了声，转身朝她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快滚吧，会说人话不会说人话的都给我滚一边儿凉快去！你俩啊，一个窝里的孽债！”

　　教训完两个熟人，她终于注意到了店里多了一个新面孔，丹凤眼微挑，问：“介绍一下吧，你这是又把谁领回来了？”

　　“这是我同学，从京华转来的，夏慕青，”江羡妤挽起蒋文玉的胳膊，撒娇着补充道，“姐姐昨天去接的人就是她。”

　　问好作为所有社交场合必不可少的一个步骤，苏倩没有那么坦然喊中年妇女姐的勇气，规规矩矩道：“阿姨好。”

　　几乎是同时，背光站在阴影中的苏倩语调懒散道：“小玉姐，中午吃什么？”

　　夏慕青：“......”
　　这人绝对是故意的！

　　但显然，蒋文玉更乐意接受苏倩这明晃晃占江羡妤便宜的称呼：“蛋花汤，葱油饼，还没想好炒个什么荤菜，”蒋文玉朝苏倩扬了扬下巴，说，“今天给你们个点菜的机会吧，想吃什么？”

　　江羡妤拉着苏倩坐进柜台里面的软椅上，边熟练地给她擦着眼角的淤青，边回道：“水煮肉片，多麻多辣的那种！”她又摇了摇头：“不行，姐姐嘴上还有伤，微微辣吧！”

　　蒋文玉朝夏慕青扬了扬下巴，问：“能吃辣吗？”

　　夏慕青挣扎了一瞬，还是选择了诚实：“我不吃辣。”

　　她不仅不吃辣，还不吃任何重油重盐的菜，碳酸饮料也不喝。
　　并不挑食，不吃这些东西是因为它们对嗓子不好。

　　蒋文玉哦了声。

　　夏慕青想了想，坐到了一边的高脚凳上。

　　江羡妤瞥见夏慕青坐在高脚凳上，微微蹙眉，语气有些嗔怪的对蒋文玉说：“这高脚凳你怎么还留着，它年纪都快比我大了！”

　　“又不是不能用了，我平常放个小物件在上面刚刚好，你这就是典型的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蒋文玉理所当然道，并不准备让高脚凳退休。

　　蒋文玉打量着夏慕青，幽幽道：“这位同学，上一个叫我阿姨的人已经没有进这家店的资格了。”

　　“啊？”

　　夏慕青犹豫要不要改口和苏倩一样叫声“小玉姐”的时候，蒋文玉脸色一变，爽朗温和的笑容取代前一秒恨不得吃小孩的表情：“开个玩笑啦，刚见你进来表情就紧张的好像进了人贩子窝一样，放松点啦，以后别叫我阿姨，太显老了，跟最最一样喊我姐就行！”

　　——最最？

　　苏倩咳嗽了两声，别扭地转过了头。

　　哦，夏慕青想，最最是苏倩的小名啊。

　　苏倩，最最。

　　堵在夏慕青心口一股浊气散了，乖顺地点了点头，笑容粲然道：“谢谢小玉姐姐。”

　　姐姐，显然比姐，更能让人身心愉悦。
　　蒋文玉雀跃的笑容更是佐证了这一点。

　　苏倩轻笑了声，再抬眸，便和夏慕青有些小得意的眼神撞了个满怀。

　　“幼稚。”

　　夏慕青也不在乎，在心里慢慢咀嚼着“最最”两个字。

　　“小鱼，给你姐姐处理一下，”蒋文玉把一小瓶已经空了一半的红花油扔给苏倩，恨铁不成钢道，“这么一大瓶，一半都是你用的！”

　　苏倩的两条腿大喇喇敞开着，颇有这个地方放不开她的腿的意思。

　　江羡妤：“口罩摘下来。”

　　苏倩挑眉，把口罩摘了下来，夏慕青终于看到了口罩遮掩下的半张脸——
　　精彩的五彩纷呈，仿佛抽象画。

　　她不禁想：这报应是不是来的太快了点。

　　夏慕青的视线过于直白，苏倩轻啧了声，说：“看一次五十，你现在已经看了一百块钱的了。”

　　“你对五十这个数字是有什么执念吗？”夏慕青反问到。

　　苏倩吁了口气：“你已经问过这个问题了。”

　　——确实问过了，苏倩也回答了。
　　她喜欢这个数。

　　那种熟悉的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又来了。

　　“好了，口罩先别带了，晾一会儿。”江羡妤作为和平的化身，阻止了又一次大战的爆发。

　　她盖好瓶盖，苏倩默契地给她递上纸巾，江羡妤擦完，湿巾也已经开好包装递到了江羡妤手边。

　　——一百块买不到送行李到门的待遇，原来还真是因为单纯不想。

　　饭香味从二楼飘了下来，勾着她已经空了的胃，夏慕青瞬间把那点吃味抛到了脑后。江羡妤瞥了眼时间，对两个人说：“估计差不多了，上楼洗手吃饭，快饿扁了。”

　　阿玉文具店分两层，第一层是营业区，二楼是生活区。
　　生活区的空间不大，但五脏俱全——厕所独卫厨房小客厅和一间小卧室组成了一个简单却有序的家。

　　客厅的小圆桌上，水煮肉片汤底透明，肉片肥瘦相间，香味诱人。

　　入口的瞬间，夏慕青的眼睛不由得睁大——好吃！
　　油已经被蒋文玉滤干净了，肥肉都不会腻，汤底咸淡适中，有香菇调味，鲜香四溢。

　　和另外两个因为不知道吃了多少遍，以至于淡定如斯的崽子相比，夏慕青的反应简直可爱到冒泡。

　　“好吃吧，”蒋文玉得意的笑了笑，语气里满是骄傲，“这可是我当年买这家店用的看家本事！”

　　“买下这家店？”

　　夏慕青递上话头，蒋文玉也就打开了话匣子：“我带着她从榆县刚到海城那会儿，这还是家小餐馆，老板人挺好，我可以出去接点做流水席的私活，靠着水煮肉片这一道菜攒了点钱。在后边一点，小鱼上幼儿园的时候吧，老板准备搬走了，我就把这家店买了下来，她上学了，就改成文具店了。”

　　环境对一个人成长的影响很大，未来几年学区房的火热程度，应证了这一点。

　　小餐馆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文具店的主要消费群体是学校的学生，一中的教学质量也实在不敢恭维，但会到她店里买资料的学生，又会烂到哪里去？

　　水煮肉片确实很好吃，但夏慕青胃口就那么点，没两口就已经饱了，又碍于这是蒋文玉专门为了照顾她的口味做的清淡版水煮肉片，只能硬着头皮就着蛋花汤又吃了两片。

　　在她犹豫要不要再夹一块的时候，苏倩的筷子先她一步，夹了一个满档放到了江羡妤的碗里。江羡妤笑容粲然，也夹了一大筷子给了苏倩，还很端水地也给蒋文玉夹了一筷子。

　　一小不锈钢盆的肉片，瞬间见了底。

　　蒋文玉放下筷子，起身走向房间，说：“你们仨吃完记得把碗收了，做饭的人不善后这是规矩。”

　　蒋文玉离开后，三个人之间的气氛重新归于微妙的尴尬。

　　江羡妤看了看专心吃饭不闻窗外事的苏倩，又看了看坐在一边发呆不知道想什么的夏慕青——
　　这两个人，那一个围着围裙带着胶质手套在她家只能走开一个人的厨房里刷碗都像是恐怖片。

　　江羡妤默默起身，开始收拾，苏倩也起来，她不刷碗，但可以端盘子。

　　“吃完就坐着，”夏慕青回神，苏倩斜睨着她，说，“小心积食。”

　　夏慕青轻呵了声，收起空碗，仗着腿长两步挡在苏倩身前，十分欠的夸张道：“你这算是在关心我吗，”苏倩蹙眉，夏慕青微微偏头，往后退了一步，拉开了两人的距离，一字一句说，“最，最？”

　　苏倩：“敢问你贵庚？”

　　夏慕青把碗放到一边，问出了一直想问的话：“苏倩，咱们俩除了昨天的五十块钱以外，没其他多余的接触吧？你三句话里两句话都带着刺是几个意思？”

　　“没有，”苏倩眼神真挚，“吃完不活动确实容易导致积食，你不知道吗？”

　　夏慕青：“……”
　　明明找事的人是她，不讲道理胡搅蛮缠的人却像是自己一样。

　　“那，我，谢谢你？”夏慕青嗤笑道。

　　苏倩伸手扣住夏慕青手上空碗的碗沿，夏慕青手上的劲儿加重了几分。

　　江羡妤无奈的摇了摇头，选择性看不见。

　　两个人微妙的较着劲，最后以苏倩拿过夏慕青手上的空碗收尾。
　　加上那道导数题，这次算平局，夏慕青想。

　　苏倩把碗放到洗碗池里，声调微扬：“关心新同学是我应该做的事，别太客气。”

　　夏慕青在心里默默骂了句脏话。

　　苏倩没有从狭窄的厨房里出来，挽起校服袖子，打开水龙头熟练地刷着碗，江羡妤也像是习惯了，把搭在把手上的胶质手套递给她后，又从背后给苏倩套上围裙打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江羡妤，”夏慕青侧身探头，对江羡妤笑了笑，“谢谢款待，小玉姐姐的手艺很棒。”

　　“我先回学校了。”

　　她再继续待在这儿和苏倩打起来的可能性只会越来越大。

　　江羡妤望着一溜烟消失在楼梯拐角的夏慕青，喃喃说，“走这么急啊，一点二十到教室就行。”

　　苏倩慢条斯理用干布擦着碗，水珠落在她光洁圆润的指甲上，折射出了微弱的光：“愿意走走呗，少个人还宽敞，挺好。”

　　江羡妤把干净了碗放进柜子里，语重心长道：“姐姐，我感觉夏慕青挺好的，多个朋友总比多个冤家强，对吧？”

　　苏倩甩了甩手，指甲上的水珠落到了地上变成了一点阴暗。

　　朋友一定比冤家强？

　　并不一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