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花集》青红浅碧

3、壹·额（二）

　　柯家在雨崇虽不是官宦，却是富商大贾。柯桓誉虽然平日不喜铺张，但所饮所用必是上品，好比如今舍雅奉上的茶，就是雨崇十大名茶之一的化钟雪芽。
　　舍雅不明白为什么生在雨崇的柯桓誉，不爱和雨崇的螺春茶，却喜欢喝其他道府生产的雪芽茶。
　　叩响门后，未听见柯桓誉传唤，舍雅犹豫片刻，又叩了两下门，却依旧无人应答。
　　“公子？”舍雅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公子？”
　　等了片刻，舍雅端着茶，正思量着如何是好，身后忽然响起柯桓誉的声音，吓得她险些将茶水打翻。
　　第二次了，一天之内，被同一个人吓了两次。
　　“站在门口做什么？”柯桓誉浅笑着，推开门，跨步走入书房。
　　舍雅暗自缓了缓神才跟进去，一面放下木案一面道：“赵管事说，公子在书房看书，所以命奴婢送茶来。”
　　“有心了。”柯桓誉坐下，伸手等着舍雅递茶。
　　舍雅双手奉茶，却又停下，看着柯桓誉伸出的右手犹豫不决。
　　“没事。”笑容依旧，柯桓誉始终谦谦君子，起身，自己从舍雅处取过茶水。
　　“奴婢不打扰公子看书，告退。”舍雅回答得有些慌乱。
　　“等等。”短短的两个字，柯桓誉就将离去的侍女唤住，他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舍……舍雅……”舍雅将头埋得更低。
　　柯桓誉没有立刻说话，若有所思地把弄着手中的茶杯，又轻抿了一口茶，才道，“没事了，你下去吧。”
　　“是。”舍雅快步退出书房，关上门的时候只觉浑身的力气都像被抽走了似的。
　　绕过书房时，舍雅经过窗口。微微打开的缝隙里，有柯桓誉专注读书的侧影。男子右手执书，身体斜靠着椅子的扶手，左手在桌上的茶杯盖上轻轻抚着，惬意闲适却聚精会神。
　　公子和外面的传闻一样，是个很随和的人呢。
　　舍雅在心中暗自庆幸，深深呼吸之后，踏着轻快的步子离开，却不知，同样是从那罅隙间，正有道目光长久注视着自己，并且，就此改变了她原本的生命轨迹。

　　柯桓誉在别院的头三天，舍雅只是负责最简单的日常的服侍，譬如端茶递水，整理打扫。
　　第四日，当舍雅照常在固定的时辰送茶去柯桓誉的书房时，她只见本应捧书而读的男子却靠着圈椅睡了过去，一手支额，却眉峰微锁。
　　舍雅轻轻推开门，将茶水放在一边，忽然觉得双臂发凉，转头时见窗户是开着的。她走上前将窗户关起，又听见有东西落地的声音，是柯桓誉一直握在手中的笔。
　　响声没有惊醒睡梦中的男子，舍雅却发现墨笔在柯桓誉衣上留下了一道由粗变细的痕迹，很是清晰。
　　舍雅将笔拾起，起身时见书桌上的纸写着三个名字——雨茜，阿宝，阿贝。
　　虽然一直只在别院服侍，但舍雅清楚地记得，雨茜是柯桓誉已经过世的三夫人的闺名，而阿宝和宝贝，或许就是那两个未出世的孩子的名字吧。
　　侍女将笔置好，看着圈椅中的男子，长久静默。她读不懂此时柯桓誉的神色，也不明白曾经即将身为人父却在一夕之间痛失爱妻和子女的男子的心情，近乎绝望的感受，舍雅，真的不了解。
　　将砚台盖上，舍雅正转身要走，柯桓誉不自觉地动了动身，却还没有醒。
　　“公子？”舍雅听着柯桓誉的低声呢喃，上前两步轻声唤道。
　　柯桓誉仿佛睡得很香，并没有理会试探自己的侍女，然而又蹙紧了的眉显示着此刻他的无力，与忍受着的某种折磨。
　　“公子？”舍雅上前，轻推柯桓誉，却不想男子伸手握住自己的手，掌心滚烫，惊得她失声。
　　“嗯？”柯桓誉朦朦胧胧地睁眼，顺着手臂方向望去，却见舍雅晕红了的脸，他却浑然不觉有什么不对，只问道，“怎么了？”
　　“这话该是奴婢问的。公子，你觉得不舒服吗？”舍雅担心问道。
　　舍雅看着柯桓誉松手，无知无觉，她却依旧能感受到手背留下的独自属于身前男子的温度，当即用另一只手裹住。
　　“窗是你关的？”柯桓誉看不见书房窗外的景致，一切都仿佛黯然失色。
　　“恩。”舍雅点头。
　　“你把李大夫找来吧，我想可能是着了风寒而已。”柯桓誉见茶几上放着的茶，又道，“把茶拿来吧。”
　　“是。”舍雅递上茶水遂退出去请了大夫。

　　柯桓誉对自己的身体很是了解，李大夫诊治过后也说是偶然风寒，不是什么大病。然而对于柯家来说，主事之人只要稍微抱恙便弄得里外忙碌，连住在柯家大宅的两位夫人也要前来看望。
　　“告诉她们不用这么麻烦，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有这份心就够了。”喝过药，将碗递给舍雅，柯桓誉靠回床上。
　　“奴婢知道了。”舍雅低眉顺眼，正要退出去，又见病中的男子要起身，她立刻上前扶住，问道，“公子要做什么？”
　　“拿本书，你忙去吧。”柯桓誉微笑，有细微的病容浮在唇角。
　　“奴婢帮公子拿来吧。”将柯桓誉扶回床上，舍雅要正室取来放在书桌上的那本书，递给柯桓誉，“公子。”
　　“阿舍果然聪慧。”柯桓誉随意地说着，而后翻起书继续阅读。
　　笑意在舍雅嘴角一闪而过，侍女将灯移近一些，眼角偷偷瞥了柯桓誉一眼。男子神态柔和，靠着床栏，卷书而读，儒雅温润。

　　深夜安静，浅眠中的女子被柯桓誉急促的呼吸声弄醒。
　　舍雅急忙披衣起身，持灯到柯桓誉寝室中，却见男子仍在噩梦中，一手紧紧拽着被角，额头沁着冷汗。
　　“公子！公子！”舍雅放下等，将柯桓誉推醒，却不料男子惊梦醒来之时将猛然将她抱在怀中。
　　耳畔有他粗重短促的呼吸，温热的气息扑在脸上，舍雅手足无措地被圈抱着，不敢动，也不敢出声，抬眼看着灯影中朦胧的男子面容，害怕担心。
　　抱着自己的臂越圈越紧，舍雅从未觉得这样狭促，她却只是乖顺地伏在柯桓誉胸口，听见似是而非的一些念词，好比阿雨。
　　怅然若失的感受像是藤蔓一样攀附上心头，舍雅听着属于这个男子的心跳，混杂着逐渐平息的喘息，却在她心里交织出从未有过的感伤。
　　“阿雨……”
　　梦呓般的呢喃，低沉幽远，伴随着缓缓扶上自己肩头的手，舍雅的身子为之轻颤，想要逃离的欲望却被同时加重在手上的力道遏制。
　　她并不是那么想逃，就好像只是在短短的时间里就莫名其妙地开始在意柯桓誉一样，她仿佛更愿意亲近身边这个男子，静静地看他读书，为他奉茶，照顾他，再有……这样靠着他……
　　烛火渐灭，柯桓誉也随之紧张，惊声道：“阿雨！”
　　“只是灯燃尽了，公子放心。”舍雅安慰道。
　　“阿舍？”恍惚了又恍惚的问话，黑暗中，男子低头，瞳仁微亮。
　　“夜里天凉，公子先躺下吧。”舍雅伸出手，从背后扶住柯桓誉。
　　柯桓誉也顺从地躺下，注视着在幽暗中动作的身影，脸颊处划过舍雅微凉的指尖。
　　“阿舍，谢谢。”他听见舍雅此刻微乎其微的笑声，也仿佛能看见此时女子眉间眼底的笑意，犹如暗香浮动，隐隐绰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