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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得而复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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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苏阳随大军在营中休整了一日。
他反复思量陈知言昨日言行,总觉得哪里奇怪,放心不下,便想着今日早些歇息,明日一早就去寻他。
打定主意,他又自嘲了起来,陈知言奇怪,自己更奇怪,平白担心他做什么。
突然,营帐帐门处一物破风,一声轻响钉在帐粱的木桩上,赵苏阳打眼看去,是一根金针,金针上钉了个字条。
“三更三里外,风崖坡。”
这金针他再熟悉不过,这字条上的字体他也再熟悉不过,赵长风约自己相见。
风崖坡其实只是一个小土坡,周围一里多全都是荒草地,倒不知这破土坡为何有这么个名字。
不到三更赵苏阳便已经在风崖坡等着赵长风了,直至三更过半,他才见远处两个人影,骑马而来,一个是赵长风,另一个人黑帽套头,面容藏在帽子的阴影里,衣服极为肥大,竟肥的看不出体态身形。
赵长风见赵苏阳站在半坡上,只是冷冷的看着自己,道:“见了师父也不行礼,为师心里没落呀。”
借着月光看去,他脸上已经没有做御史之时的那份闲在雍容,如今看,就像是个江湖人,沧桑风尘。
赵苏阳道:“抛开父辈恩怨,你于我都有教养之恩,若是找个山明水秀的地方,造所庄子,安逸的住下不好吗?我……”
他话没说完,赵长风就大笑道:“这样的日子我若是想过,几十年前就过上了。”
赵苏阳不说话了,他又何尝不知,只是还不死心。
赵长风继续道:“为师也不与你绕圈子了,深夜约你来相见,自然不会是什么好事。”说罢,他一抬手,将身边那人的帽子拉了下来,赵苏阳一见那人,惊声呼道:“娘!”
便要去到近前。
赵长风手一抖,长剑大离半刃出鞘,搭在程衡芸颈前,道:“你且别动。为师在京中也还有一些自己人,想找到阿芸,并不是太难的事情,如今我暂时势败,他们还愿追随于我,我自然要争一方利益,让他们觉得安宁,至于阿芸她毕竟是我在意的人,我不想她有所损伤。”
听他这口吻,当真拿自己当了一方领袖。
赵苏阳冷笑道:“那些跟随你的人,到底图什么?当年你拿自己的亲子威胁我父亲,如今又用自己心爱之人威胁我,这行事风格倒是一如既往。”
赵长风道:“他们所图的,是我复兴花虚一派,将宗派武功秘术发扬光大,若是宗派的武功就此消沉隐匿,实乃是暴殄天物的罪事。”
他见赵苏阳只是冷冷的看着自己,那眼神中竟有一种从未见过的陌生与厌恶,问道,“陈知言那小子呢?”
赵苏阳道:“他没与我在一起。”
赵长风如今心知挟持了程衡芸,便算是彻底同自己这徒弟撕破了脸。
他倒也不再遮掩,直接道:“咱们门派凋零,为师却舍不得得逐你出师门,如今你只需在郡主和那禾双王面前承认,长宁道七派之乱,逸、煊二王的冤枉,都是由你所致,为师不过是与你师徒情深,不信你如此狼子野心,才让事情愈演愈烈,现在你还在诓骗圣上。”
赵苏阳暗嘲自己当真是有个背黑锅的体质,冷笑道:“两国交恶,征战不熄,于你有什么好处?”
赵长风道:“只有乱世,才有机遇,如今太平盛世,我就做那言官,有何意思?”顿了一顿,他又道,“当日煊王府上,我发了一支玲珑刀,你强行运劲为陈知言挨了一下,按理来说,你该心脉损伤,极难痊愈,如今好全了,定是修习了花虚宗派的心法秘术花虚咒,你将那秘术给我。”
赵苏阳这时才明白,原来那日的玲珑刀,根本就不是有什么交阯高手在场,而是赵长风所为,他从怀中摸出花虚咒的小册子,举在手中,道:“你放了我娘,这两个要求,我都答应你。”
赵长风笑道:“这可不行,我放了她,你若是反悔了,我岂不竹篮打水,等事情了了,我自然放她让你们母子团聚。”
赵苏阳道:“上乘武功,权势地位,你当真人心不足”
程衡芸此时被封了穴道动弹不得,恨恨的瞪着赵长风,眼睛里似是要喷出火来。
赵长风看她一眼,向她柔声道:“阿芸啊,苏阳是你亲子一事,你瞒我这么多年,这也是因果,何苦生气?”
程衡芸此时转脸望向赵苏阳,眼光中满是慈母的温柔,这温柔只一闪,就变为了决绝。
赵苏阳心中一个激灵,一股不祥的预感腾起。
只见程衡芸身子突然猛地一抖,一口鲜血,向赵长风喷去,赵长风猝不及防,被她喷了满脸皆是,这一分神,就被她握住了半截出鞘的大离,一把抽出来,便向赵长风心口刺去。
这一下变故奇快,她本身武功不弱,眼见得手,谁知那剑尖触到赵长风胸口处,竟发出铮的一声轻响,半寸都刺不进去。
原来赵长风衣衫之下,竟还穿了防御刀剑的金丝硬甲。
程衡芸想再运一口真气提剑再刺,身子却往后一仰,直直向后摔去。
赵长风想要伸手拉住她,只将大离拉回了手中。
谁都没想到她为了脱困,竟自己震断了被金伞蒲公封住的几处要穴。
赵苏阳惊呼了一声,两个起落便到了程衡芸身前,扶起她身子,就要度真气给她。
程衡芸按住儿子的手,笑着摇摇头,道:“娘护不了你周全,却也不能成你的累赘……若非舍不得与你这最后一面,娘早该如此。”说罢,她又转向赵长风,道:“我……我曾信你,信你说的抛开名利地位……终究,还是错了……”
赵长风呆呆的骑在马上,半晌才道:“我从未想过真的要伤你性命……”他长叹一声,自知程衡芸如此行事,性命便只在顷刻之间,即便是神仙也难救了,心中突然生出一种不愿再看的心思,一扯缰绳,兜转马头离开了。
赵苏阳抱着娘亲,旁的事情都不愿再理,眼泪一颗一颗的落下来,他的手臂越收越紧,仿佛松一点点,娘立刻就要离开了一样。
程衡芸仰头看着儿子的面庞,柔声笑道:“小时候就爱哭,如今,怎么……怎么还是这个样子?”她缓了一口气,又继续道,“是啊……在娘面前……阿阳永远都是……永远都是孩子的样子。”
赵苏阳突然眼光一亮,抱起程衡芸,道:“娘,我带你去找老高,老高一定能救你……”说罢,他便提起轻功,奔了几步,却又停住了,讷讷道:“老高,我该去哪里找他……”
程衡芸见他这个样子,安慰似的在他胸前拍了拍,道:“阿阳,娘的命数如此,你我母子能够相认,就该……就该知足了。你把娘放下吧,这最后一点时光,娘……只想看看你。人生在世总会离别的,要在离别之前,好好告别才是。”说着,她又咳嗽起来,又呛出几口鲜血。
她确实再经不得颠簸了。
赵苏阳轻轻将她放下,看着她脸色逐渐褪去血色,不知该做些什么。
他帮皇上做事时,眼前逝去的鲜活生命,数不胜数,看得多了,以为自己心早已经麻木了,原来还是会痛。
如今,他只觉得这是自己的报应。
程衡芸看向赵苏阳,抬手擦掉他的眼泪,道:“知言,是个好孩子……你们两个,都是苦命的孩子,今后,有事要相互照应……”说着,她又笑了笑,道,“只是可惜见不到你娶媳妇了。”
赵苏阳此刻只顾得木然点头,心里有千言万语,喉头处却似塞了个塞子,梗在那里,半句话也说不出。
程衡芸抚上他的鬓发,笑道:“傻孩子……”她仰头看了看天上一弯玄月,幽幽道:“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晚了……晚了这么多年,咱们三人的纠葛,终于……你可……还在奈何桥边……等我吗?”
说罢,缓缓闭上了眼睛,一行清泪,从眼角滑落,手也垂了下来。
赵苏阳就这样抱着娘亲,一动不动,他曾经失去过一次师娘,心中难过,时隔四载,找回了娘亲,喜不自胜。
可如今娘亲又再度离他而去,这次无论如何也找不回来了,得而复失,悲苦万分。
季丁香找到赵苏阳时已是第二日晌午,这日一早,大军拔营,唯独不见赵苏阳,只见他帐中桌上留了字条,便寻来了。
他骑在马上,远远望见赵苏阳坐在地上,怀中似是抱了个人,两人都一动不动,走到近前,喊了一声:“赵将军。”
赵苏阳一直呆坐着,此时听到有人喊自己,才稍微缓了神,抬眼见是季丁香。季丁香走到近前,见赵苏阳怀中的人,大惊道:“师……师娘……?不是……四年前就病故了吗?”
季丁香呆立片刻,见赵苏阳这神情,便知这其中曲折他定是不想讲,道:“将军,大军拔营了,明日便到北溪府,咱们还是快赶上去。”
赵苏阳将程衡芸尸身放平,站起身来,想要思量接下来的行事,却怎么也聚不齐精神。
他骤然抬手,狠狠地扇了自己一记耳光,把季丁香吓了一跳。
脸上火辣辣的痛了一阵,赵苏阳才觉得自己的心绪收敛了些许,道:“麻烦季将军,将我娘的尸身带回营中,如今暑热,寻个时候,尽快火葬了,免生疫病。我且不回营中,也劳烦季将军告知李帅,末将须得去交阯大营,昨夜赵长风威胁不成,定还会再生算计,若禾双王那边也没他的安身之所,恐他禽困覆车,孤注一掷,危及郡主安全。”
说罢,他又看了一眼程衡芸的尸身,跪下来,磕了三个头,起身跨上坐骑,扬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