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臾花》苏槿

14、荒谬之错

　　茫茫大漠，荒烟淡染。
　　雨下得大了，火也熄灭了，风渐渐停息，沙子也不再被吹起。
　　一切突然变得很安静很安静。
　　狼死了，满地的血腥被大雨冲刷得慢慢褪去了颜色和浓重的血腥气味，沙漠之下隐隐有坟墓白骨露出，有些可怖。
　　此时的紫朔浑身上下狼狈不堪，素缎包袱被鲜血染红了，伤药和绷带用去了许多，食物和水所幸倒还是安在，淇奥古琴之中的密雨银芒虽然已经全部寻到，但是机括却远没有这么快装好，短匕安回去了但是那缠住短匕的紫色缎带却还没有来得及系好，事情似乎都只做好了一半。
　　总之，还像是经常遇到的事情一样那么对待着，紫朔闭目养神，等着怀中仰坐的女子苏醒——现下没有什么美丽的事物了，满天繁星和原本就没有的月在下雨之后都黯淡了，唯一还真是存在着的身边的美丽，也就只有怀中那个晕厥过去的女子了。
　　虽说在闭目养神，紫朔的思绪却没有间断。

　　百花姬。白华卿。
　　后面的那个……才是她真正的名字么？素雅的、淡淡的、温柔的。完全不像是“百花姬”这个名字所带的明艳不可方物，然而却同样风致楚楚，这是一个人啊。

　　炎宋的动荡没有停止，此时此刻此地却安静得很，虽然风雨飘摇，虽然身旁满是鲜血，但是却蓦地觉得很安静。
　　真的很安静呢。
　　怀中女子的眉头慢慢皱了起来，也开始有了反应，而不是如同先前那般什么表情都没有。至少目前没有了性命之危，而紫朔也松了一口气——他虽不常涉足荒漠，但是他知道在濒临死境的时候身边有个人是多么令人欣喜——不管是敌人还是朋友。
　　“痛……”百花姬低呼出声，吃痛声很明显地从口中逸出。
　　他摸了摸她的额头——还是很烫，然而手足却冰凉。他将她暂时倚在自己的膝上，脱下了紫色的披袍披在了她的身上——哦，不。严格来说，是让她重新靠在自己怀里之后抱紫色的披袍严严实实地盖住了她的整个上身，包括脑袋。
　　紫朔起身收拾好了行李，继续回到原来的姿势上。
　　知道纵然怀中女子醒来也不会对自己构成什么威胁，紫朔用打火石在近处的火堆重新点起了火，火很小但是并不熄灭，身边也没有狼群为患。
　　就像是暴风雨之后的安宁。
　　紫朔突然觉得眼皮很重，于是他闭上了眼睛，慢慢地，慢慢地，沉入了梦乡。
　　梦里，没有政治，没有算计，没有计划。平时属于他的世界时千谎百计毒谋暗藏，然而此时的梦却纯净得像是孩子的生活——梦里面，有山、有水、有琴、有笑。
　　他睡着了之后，雨慢慢停了。
　　由于身边没有任何的威胁，他睡得极好没有丝毫的防备——甚至于怀中女子从紫色披袍里露出脸仰起头也不知道。
　　百花姬的眸子沉静而悠远，像是一潭最深的古泉，一颗最亮的宝石。
　　她仰起头，看着紫朔沉沉睡去的样子，嘴角蓦地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容，极难捕捉但是却切实地存在过。
　　她的笑和他孩子般的睡颜一样，都是因为危险谋算了太久而已。

　　破晓。
　　本就是初夏时节，天自然亮得特别早。
　　二人昨夜本来已经倦极，此时依旧安稳合目而睡。
　　百花姬一动不动，被紫色披袍掩住了上身，右手紧紧攥着披袍，左手搭在紫朔的膝盖之上。倒是紫朔先醒，望见百花姬脸上肌肤欺霜胜雪，然而两颊却依旧泛着妖异病弱的红晕，心知尚未退烧，便低声唤道：“百花姑娘，百花姑娘。醒醒……”
　　惺忪的睡眼慢慢睁开，仿佛是本来有些死气沉沉的白玉雕像随着双目的睁开一下子活了过来，眼睛之中满是单纯安定。见到百花姬精神尚好，紫朔方才松了一口气，然而百花姬的话却马上使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并且让他切实地感到……哭笑不得。
　　“什么‘百花姑娘’我不认得……父亲大人不认得我了么？我是华卿啊……”百花姬浑身上下几乎挑不出一丁点儿的缺陷，只有声音不够清亮好听，然而同样果断诱人并不难听，此时说话更是没有寻常女子的娇嗲味道，却同样令人震撼——当然震撼的原因不是因为音色，是话的内容。
　　紫朔与百花姬只相差一岁年纪，此时的一声“父亲大人”惊到了紫朔，这几日荒漠之中几乎死里逃生的境地，他都没有觉得畏惧。
　　然而这一刻，他畏惧了——那个女子，是疯了？还是忘了？
　　百花姬紧紧攥着身上的紫色披袍，瑟缩了一下肩膀，望向身边满地的野狼尸体不禁害怕：“这……这是怎么回事？父亲大人，我害怕。”
　　紫朔的思绪完全没有跟进到百花姬的想法，只是拍了拍百花姬的右肩宽慰道：“华……华卿，真的不记得这是怎么一回事儿了么？”
　　“不记得？什么不记得了……父亲大人，这是哪里？我害怕……很疼很热。”
　　紫朔扶着百花姬站起，将紫色的披袍披在了百花姬的肩上：“我不是你的‘父亲大人’，你……是不是记错了？”被只比自己小一岁的女子叫“父亲大人”他有些窘迫，连称谓也换去了。
　　“难道……不是么？怎么会呢？”百花姬停止了向前走的步子，停在了原地。纵然还在众多死狼的附近，“怎么会不是呢？”
　　紫朔将地上收拾好了的包袱背到了身上，连同百花姬的包袱也一起从她的肩膀上拿了下来背到了自己的肩膀上，本来素缎包袱是很符合紫朔浊世翩翩贵公子的气质的，但是此时左肩两个、右肩三个的样子，还是有些别扭。
　　身后站着的百花姬突然觉得……有点好笑。
　　但是似乎是不好意思笑出来一样，百花姬的贝齿咬着下唇，原本已然惨白的脸色上虽有发烧而引来的红晕，但是此时却又添上了一丝淡淡的胭脂色。灵动而唯美。
　　她终是忍不住地吃吃一笑，走在前面的紫朔不禁回头看着她，她问道：“父亲大人……记起华卿了么？”
　　紫朔顿时有些不知所措，此时的情景倒像是自己本应当有这个女儿但是自己忘了一般。
　　哑然。

　　紫朔向前走，百花姬一语不发地跟在他的身后。
　　蓦地，紫朔回过头去，百花姬一时惊得睁大了双眼，转瞬又对着紫朔淡淡一笑。

　　她的笑还是没有变啊。
　　还是……那么得寂寞和美丽啊。
　　紫朔如是想。
　　身后响起有着乖巧语调的话语：“父亲大人，华卿可以跟在你身后么？”
　　“恩……可以。”他依旧有些窘迫。
　　“那么父亲大人，可不可以把一半的包袱给我拎着？”
　　“你不累么？”
　　“不累。”
　　百花姬从紫朔手中接过两个素缎的包袱背在肩上，紫朔缓缓地握起她的手摸在脉上，脉象混乱不清，时而滞重，时而缓慢，他担心地蹙起了眉头。
　　“华卿，我们还要往里面走吗？你是不是很累很痛？我们回去波月镇好不好？”
　　“我们……要去哪里？”
　　“那么我们回去吧，跟着我走，不用急……”
　　他默然转身，他突然就有了这个大胆而不计后果的想法——西域诸国他不去了，阳关他也不要去了，有了手中的地图便罢了。他要先回到波月镇去，接着想各种办法把自己的“乖女儿”治好。
　　也许，此时此刻，他所思考到的只是她的病而已。
　　一个荒谬的错误就这样在荒漠之中产生了，至于解决错误的方法……难以谈论是对是错，也许谁都没有错什么都没有错，错的只不过是那群狼那夜雨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