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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君不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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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钧天阁。
当今武林第一消息坊。阁主凌风,乃弟凌月,全是黑白两道赫赫有名的人物。钧天阁的背景极为强大,不仅当朝要员牵涉其中,而且各邦国与之都有往来。
单凭这一点,被三佛齐国贡品折腾得头痛的展昭就有足够的理由去看一看。
而况江湖久传,钧天阁的震阁之宝漂情剑,通体镌莲,浴火而生,乃是空前绝后的宝贝。展昭虽然已经是一名官府的护卫,却也还是一个剑客。名剑之于剑客,无疑有着非同一般的吸引力。
展昭猫着身子悄无声息地绕到钧天阁的侧面,却发现钧天阁的整个背部恰临着汴河岸堤而建,一丝空地也无。
他不由又叹了口气。
——要么,他就从那空荡荡的八丈空地穿过去;要么,他就洒把迷药迷昏那几笼鸽子,然后从柳枝处上去;要么,他就先跳进汴河里,游过那八丈地,然后再从汴河爬上钧天阁的墙壁,在它没有一扇窗户的背部凿开一个窟窿钻进去。
这显然都不是什么好办法。
展昭的目光在柳树上停留了许久。
迷昏一群鸽子实在工程浩大,而且也太浪费他带在身上的珍贵迷药。
所以他拔剑削下几枝柳条之后,就没再打算继续站在树下发呆。
他用柳条编了一根细细的绳子。
虽然细,但是足够长。
然后他就来到汴河边,他的手里还剩下三根柳条。
展昭看着深不见底的河水深吸了口气,握着柳条的手忽的一紧,手中的三枝柳条已若箭般射向水面。
第一枝柳条着水的时候,展昭身影一闪,跟到水面,足尖只是轻轻一点,旋即落在第二支柳条上。
就这样,他到了钧天阁的后背。
后背的墙壁很光滑,根本无法着手。
展昭借着第三枝柳条之力,高高跃起,手臂一甩,一枝袖箭牵着柳绳直直向上飞去,恰钉在钧天阁的屋顶上。
展昭就着柳绳之力,三起三落,跃上了钧天阁的顶部。
整个过程迅速快捷,人神不知。
展昭回头看着高高的墙壁满意地笑了笑。
然后他猫下身子如柳絮般飘过钧天阁的屋顶,一个倒挂金钩,轻轻落在了钧天阁的阁楼上。
【二】
阁楼有光。
展昭循着光走去,就发现一个小小的灵堂。
此刻,那个神秘的黑衣女子就跪在灵堂上,对着供桌上一座牌位哭泣。
展昭凝目看去,发现牌位上写的竟是:钧天阁主凌风之神位。
展昭一惊:原来凌风已死。
他随即又暗自叹了口气,这世上总有那么多的生死别离。钧天阁主姓凌,那女子也姓凌,大约是兄妹吧。那么钧天阁主疼爱妹妹,足足派了八个昆仑奴保护也就可以解释了。
阁主仙去,其妹接掌钧天阁也勉强可以说得过去。
只是这女子实在太过娇弱,根本养在深闺,完全不像江湖中人,又如何能够挑起钧天阁这样重的一副担子?何况凌风还有一个极为厉害的弟弟凌月,数年前就已经是钧天阁的二当家,在武林也是说一不二的人物。凌风去世,按常理不该由凌月接掌钧天阁么?
这个女子和离情又是什么关系?
堂堂现任钧天阁主,怎么会认得一个乐妓?
最关键的是,钧天阁主在武林是何等地位,凌风既死,为何江湖上一点消息也没有?
展昭正想着,忽的听到一阵细微的脚步声传了过来。他急忙躲过一旁。
上来的是个年轻的武生。一身浅绿长衫,更衬得面孔惨白。
展昭又是一惊,他认出来人正是钧天阁的二当家凌月。
凌月站在黑衣女子身后冷冷一笑,“你要哭到什么时候?”
黑衣女子抬手擦了擦眼泪,站了起来。她转过身子,静静地注视着凌月。
一瞬之前,她跪在灵前痛哭的时候,还显得那样无助;此刻转过身来,通身上下竟显出一种尊贵的冷谑。仿佛经久的银器恰被轧过一般,焕发出一种冰冷的光芒。
凌月有些怔了,像是为了证明什么,猛的抬手,一巴掌甩在黑衣女子的脸上。黑衣女子显然不会武功,被他一巴掌打得直摔出去撞在墙上,脸上蒙巾散落下来。
她再一抬头,展昭不由猛地一惊。
她的五官极美,可说是罕见的美人;可是右脸鬓角处的一块皮肤却像是被人活活剥去了一样,露出一块粉红色的,褶皱的新肉。乍看之下,十分吓人。
她抬手抹去了唇边的鲜血,依旧冷冷地看着凌月。
凌月简直被她看得气急败坏,一步上前拽住她的手腕,吼道,“说!你把漂情剑放在哪里了?”
黑衣女子在嘴角牵起一个凄然的微笑,目光越过凌月落在供桌的牌位上,“除非我死,否则我决不会把漂情剑交给你这种人!”
凌月一把将她提了起来,怒道,“你以为我不敢杀你么?”
黑衣女子被勒得喘不过气来,连连咳嗽。
凌月手一松,她便掉在了地上,只待喘过一口气,便哑着嗓子道,“你连你的亲哥哥都敢杀,又岂会把我放在眼里?”
她这句话一说出来,凌月如遭雷劈,登时发起狂来。他一脚踹上黑衣女子的胸口,左左右右一连踢了好几脚,口中喊道,“你这贱妇!敢污蔑我!我何时杀了我大哥?钧天阁本来就是汝南王的产业,他却偏偏要违逆汝南王!我是为钧天阁好,你懂不懂?是他自己不识时务,是他自己杀了自己!——”
黑衣女子被他打得气昏神散,犹自固执地说道,“月,你为何还是不明白?就算你为汝南王出卖灵魂出卖一切,他也不会放过离情的,何况离情是罗乞公子的人,她的灵魂她的身体都属于罗乞公子,属于三佛齐国啊——”
“不——”凌月大吼一声,“不对,离情是属于我的!她说过‘身不许君心许君’的,她说过的!是你们逼死了她,是你们——!”
他几乎失去理智,下手全然不知轻重。眼看那黑衣女子就要被他活活打死。
展昭微一皱眉,顾不得许多,随手拿起收在怀里的一截柳枝,以暗器手法送了出去;柳枝随风摆过去,正打在凌月的脸上,在寂寞的黑夜里,落下一个极响亮的余音。
屋内忽的静了下来。
凌月捂着脸站在原地,双眼发直,怔怔地看着落在地上的一截柳枝。
黑衣女子歪歪斜斜地支起半个身子,一双美目在看到柳枝的时候忽然迸射出异样妩媚的光芒来,口中呢喃道,“凌风……”
随着她的一声轻唤,凌月忽的发出一声惨号,重重地跪在地上,身若抖糠,“大哥,大哥,你不要来找我,不是我干的!我不想的!你一向疼我,不要吓我啊!你去找汝南王,是汝南王的主意,是汝南王给我的药——”
他重重地磕了几个头,几乎连滚带爬地摔了出来,狂奔而去。
【三】
展昭看着自己的手,又摸摸颈边的头发,有些哭笑不得。
他是急于救人,出手之后才记起钧天阁主凌风最出名的暗器就是柳条,结果——
展昭叹了口气;这算不算意外收获呢?
黑衣女子伤得很重,几乎站不起来。
此刻她趴在地上,将那一截柳枝紧紧抱在怀里又哭又笑,“凌风、凌风,我知道你舍不得我的,我知道你不会死的、对不对?你没有死,你回来了对不对?”
“你出来啊,出来见见我。难道你不想见情儿吗?”
“难道你不要情儿了吗?我们说好要同生共死的呀,凌风——”
“凌风,你可知我有多想随了你去、天涯海角,地狱黄泉,……你知道的对不对?可你怎么能丢下情儿?怎么能!”
“你可知情儿被汝南王逼得好苦啊?凌风你告诉我该怎么办?怎么办?情儿不想得罪陷空岛,也不能得罪陷空岛啊,那会毁了钧天阁的。钧天阁是你的心血,情儿不想让它毁在我手上,可是妹妹怎么办,她已经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凌风你出来、出来见我——情儿需要你,求你出来吧——”
她实在哭得太厉害,又受了很重的伤;展昭站在暗处听得满心疑惑,又怕她一口气上不来,见着她这般悲伤,心里也生出好些不忍,终于一咬牙走了进去。
凌情已将昏迷,模模糊糊看见一个挺拔的身影冲自己走来,心里认定那就是凌风,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朝他爬过去。
展昭一言不发,蹲下身子想扶她起来。谁知凌情一触着展昭的手就狠狠拽住了不放,身子一扑跌进展昭怀里。
展昭顿时僵在那里,扶也不是,放也不是,只觉得自己两只手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才好。
凌情挣扎着靠在展昭胸前,虽然眼前一片昏黑,却还是想要仰头看他,试了好几次,竟不能成功。
展昭忍不住扶住她,轻声道,“你别动。”
凌情真的顺从地偎在展昭怀里,一动不动,异常温柔地说道,“凌风,你回来了,我终于等到你了,你可知我一个人好累么?”
展昭暗自叹口气,伸手轻轻拍着凌情的肩膀,却不说话。
凌情精疲力竭,终于渐渐昏睡过去。
展昭将她抱起来,放在灵堂侧室的一张床上,摞起衣袖粗粗查看她的伤势。
这本也不是展昭第一次看到女人的手臂,但是他却怔住了。
一种真正逼得人无法呼吸的震惊叫他一时无法做出任何发应。
凌情的手臂,肌肤竟若细密的白瓷一般,筋脉却在烛光下隐隐生辉,只是那白玉般底色上,却纹了蜿蜒曲折的一枝莲花,针脚密密麻麻清晰可见,叫人陡然觉得可憎可怖。
展昭又站了片刻,这才俯下身去,在她身上的外伤处上了些药,又细心替她盖了被子。
转身待走,手却被她死死抓住。
展昭无奈,胡乱抓了一截柳枝塞到凌情手里,这才脱身而去。
【四】
落雨台。
包拯仰头看着凌空垂下的珊瑚珠帘,叹道,“果然是很壮观啊!”
公孙策站在他身后叹了口气,“大半夜的不睡觉跑到这里来数珊瑚珠子,简直叫我有种灭了三佛齐国的冲动。”
包拯拍拍他的肩膀,“在皇上还没有封你做天下兵马大元帅之前,还是想想如何做一个称职的主簿。”
鸨母的居室。
公孙策坐在桌边,看着满室转圈的包拯,道,“落雨台和三佛齐国是什么关系?这里怎么会有那么多三佛齐国的东西?我都怀疑那些是不是贡品。”
包拯捧起一只玻璃瓶,“你如果把这话告诉赵虎的话,我保证他会砍了你!”
公孙策拍拍腿站起来,接过包拯手上的玻璃瓶,打开盖子闻了闻,“的确,比起眼冒金星地翻查府库记录的赵虎,还有很可能挣扎在温柔乡里的展昭,我们幸运得多了。”
包拯瞥他一眼,“你好像很羡慕展昭。”
公孙策点头,“事实证明,在查案上,展昭的江湖经验比我们寒窗十年苦读的圣贤书有用得多。”
包拯一笑,“查案只是开封府工作的很小一部分而已。”
“可我们难道不是每天都在忙这些吗?”
“比起和王公大臣周旋寒暄来,我还是宁愿在这里和死人打交道。”
公孙策忽然皱眉,“包拯,你有没有觉得这里有点奇怪?”
包拯点头,“有点。”
公孙策道,“离情手指上梅花脑的味道那么浓,为什么这里一点味道也闻不到?箱柜里也没有梅花脑。”
“只有两个可能。”包拯道,“要么离情根本不住在这里。要么,死的人不是离情。”
公孙策表示赞同,“前者成立的难度高了点。照后者再往下推测的话,还有一个可能就是离情被人掉包了。”
“可是为什么呢?如果这个人要带走离情,何必再杀一个人作替身?”包拯反问道。
公孙策抱臂一笑,道,“因为离情不能死,可她却又不得不死。”
“呼——”包拯拧眉,“真是令人费解啊。”
公孙策叹口气,看了包拯一眼,“你连杀人的念头都不曾有过,当然不会了解杀人者的动机。不过你不觉得我们有必要提审这里的妓女吗?”
包拯抱起一堆现场物品笑了笑,开始向门口移动,“这个艰巨的任务,我看就交给你了。”
公孙策一愣。
包拯已经快步朝门外转移,一边走一边还不忘提醒公孙策,“记得问问落雨台的老板是谁;还有离情和鸨母平时关系如何?”
公孙策不由气得大吼一声,“包拯——”
包拯头也不回溜的飞快,“我买醉月楼的梅花包子等你回来吃。一会见!”
【五】
展昭回到开封府的时候,整个内衙都没点灯。
他提着衣服下摆,蹑手蹑脚地走进去,留下一路水渍。
一队巡逻的衙役看到展昭浑身湿透地回来,都觉奇怪,正要开口;展昭急忙以指压唇,示意他们禁声。衙役们大概是见惯了这个好脾气的上司各种各样奇怪的行径,笑了笑,都走开了。
展昭推开自己的房门,数着步子摸到一张椅子,长舒一口气坐了下来。
编好的柳绳一半做了暗器,还有一半代替他的手留在了凌情那里。展昭在阁楼徘徊了将近半个时辰,最后还是不得不从钧天阁的屋顶直接跳下去,其结果自然便是号称天下轻功第一的南侠展昭以一种十分不优雅的姿势掉进了汴河。幸亏是深夜,没人看见,要不然难保东京的百姓不会传出御猫展昭跳河轻生的话来,到时候他就算真的去跳汴河,这一世英名怕也洗不清了。
展昭按住胸口;还好、还好。
脑后突然一阵劲风袭来,展昭一瞬浑身绷紧,气势一变若脱鞘长剑,凌寒逼人。
他一低头,同时手腕一翻,抽出长剑倒刺反格,身子已若风般滑开了。
剑入□□的声音伴着一种奇怪的手感,展昭皱眉,撤回长剑放到眼前,——
一只白白胖胖的包子静静地穿在他的剑上。
展昭长叹一声,点起了灯;于是他就看到了垂头丧气的包拯和幸灾乐祸的公孙策。
“你们两个,什么时候学的白玉堂的看家本事,鬼鬼祟祟的?!”展昭泱泱地靠在椅背上,顺手把包子摘下来放进嘴里,“醉月楼的梅花包子?谁捡到银子没有上交,还是——”
他像是突然想到什么,忽的把吃了一半的包子丢开,就仿佛那包子上沾了什么要命的毒药似的,骇然退后几步,道,“你们、居然暗算我!”
公孙策看着包拯笑得风度翩翩,“我说嘛,展昭肯定会上当的。”
包拯瞪他一眼,“逗你玩玩,也当真。”
公孙策一挑眉毛,“包拯,说好了一顿醉月楼的,你敢反悔!”
包拯正要回答,只听展昭在一旁冷笑一声,“你们,不仅暗算我,还敢拿我打赌?就不怕我罢官走人么?”
此话一出,包拯顿觉背生凉意。
公孙策却笑笑,道,“堂堂南侠,何等英雄!岂会不知受人点滴、当涌泉以报的道理?展昭,我说你包子也吃了,就乖乖认命吧。”
包拯立刻站到公孙策身边,“是啊是啊,何况——”
他诡异地看了展昭一眼,“若是明天市集传出南侠展昭深夜归来,状若落汤之猫的话来,不知道会打击到多少怀春少女纯真美好的心灵,展护卫你于心何忍啊?”
展昭目中寒星一闪强隐,抱胸长叹一声,“说吧,你们要我去干什么?”
“事实上——”包拯咳嗽了一声,“我们还没决定。”
“只是事先预定。”公孙策赶在展昭杀人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之前抢先说出了这句话。
接着,包拯好脾气的笑了笑,道,“我们其实只是等在这里,准备和你对一下各自了解的情况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