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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凿凿意踟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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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岩国新胜,本国商贾也觉扬眉吐气。李家虽不是灵岩国数一数二的大商户,但在京城,也几乎是人尽皆知的了。家中生意多数由李子长经营,李子绛一心读书,想要考取功名,大展宏图。只李子都,喜欢游历,自十六七岁时便经常外出,圣贤书抛了一边,生意经不理不睬,一心一意做个闲人。只偶尔带点稀罕物事回来。
李家既无高堂在上,李子长自个儿把担子一肩挑,李子都便得自由。墨岭也不介意,男儿汉志向远大固然好,可是有闲有钱,放任山水也未尝不可。墨岭新嫁,青儿又未曾陪嫁过来,在李府里也就只得李子都可以闲话。夫妻二人,虽到了晚间还有些芥蒂,但诗书唱和,倒也投合。
一日墨岭在园中闲逛,这寒冬腊月,也就是腊梅初开,金黄色花瓣薄透鲜亮,别有一番生机。把这冬日里的萧条肃杀一扫而空,墨岭紧了紧身上狐裘,鼻尖冻得通红,仍是不舍得此番美景,在花树下流连不去。
梅香在空气中幽微浮动,清雅宜人。墨岭心头一动,伸手欲折几支回去插瓶。房内有一只大口白色瓷瓶,瓶身上只是似有若无飘了几片叶子,和这腊梅倒是相宜。手拽了枝条,用力一折,出来得久了,手冷得有些麻了,竟是使不上力,墨岭自嘲地笑笑,倒真成了闺中弱女了。
一只骨节修长的手轻轻按住了墨岭的手。“就让为夫代劳吧。”墨岭回头,看到自己夫君清浅地一笑,也是和这寒冬般冷冷清清。看他这般表情,墨岭又往后看了看,果不其然,后面还跟着李子都的小厮。真是孩子气。墨岭配合地一点头:“那就有劳夫君了。”斜觑了李子都一眼,嘴角忍不住上弯。李子都折了几枝梅,随手交给琴心:“带回去插瓶。就是那个大口白瓶。”琴心应声走了。
“娘子,你的手真冷。”李子都握住墨岭的手,他的手虽也不热,但比起墨岭的冰冷,也可算温热了。浅浅的温度传过来,墨岭有些恍惚,毕竟在出嫁之前两人并不相识,毫无感情可言,自己也绝非倾国倾城让人一见倾心的容貌,为何,他这般?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这世上,可真有这样的事?
李子都似毫无所觉,把墨岭的手揣入怀中,上下摩挲,墨岭脸微红:“别,在外面呢。”
李子都闻言笑意盎然:“娘子是怕羞么?这里又没有旁人,有什么关系。”
墨岭知他向来不拘小节,可是心中仍是不免有些羞涩。墨岭自认向来也是胆大,只是李子都毕竟与秦一阑不同,和秦一阑是自小一起长大,不论心中情意如何,毕竟是熟识,已如亲人一般。而和李子都相处不过短短几日,而且一下子就是那么亲密的关系,难免有些尴尬为难。
正犹疑间,李子都兴奋的声音传来:“大哥早啊。”
墨岭抬头,看见李子长一身青衫,做工考究却不落痕迹,也无商贾半点世俗气,若非俊面似寒冰一般,倒更像是翩翩佳公子。
“大哥。”墨岭挣开李子都的手,作个揖。
“都是一家人,弟妹不必见外。”连声音亦是冷冷清清。这样的人,很难让人联想到八面玲珑的生意人。
墨岭仍是听出了李子长淡淡的疏离。但想到李家娶自己恐也是被迫,自己又何必太狷介。垂首应了。
“大哥……对人一向如此,你别介意。”李子长走后,李子都拉着墨岭的手解释。
“嗯。我明白的。”墨岭看他真诚表情,点头。
李子都瞬间又笑逐颜开,满面春风。“娘子,外面冷,不如我们去书房坐坐吧。”
书房里烧着银丝碳,没有烟,只暖暖地熏着人。墨岭在书架上随手拿了本志怪小说,侧卧在榻上,神情懒洋洋地读着。李子都却兴致极高,铺纸磨墨,墨岭百无聊赖,走上前为李子都磨墨,倒也好奇自己夫君到底是怎样的性子,写怎样的字。
李子都朝墨岭微微一笑,略一沉吟,提笔疾书,墨岭看去,却是东坡的一首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李子都运笔如飞,墨岭轻声吟诵,一遍书完,两人俱是有些意犹未尽,李子都狂态又显,清声唱起来,声音清越而略微有些沙哑,因而显得低沉许多,以笔代剑,竟是自顾舞起来。墨岭有些怔愣地看着李子都往外走,墨黑眸子里闪过一丝微茫。
“娘子,随我来。”李子都拉起墨岭的手直奔梅林,意兴揣飞,似登临危楼,手抚星辰,情难自抑。墨岭有些迟疑,然女子之力毕竟微弱,一个不防已被李子都拉着走了几步。莞尔一笑,也兴致勃勃地同往梅林而去。
这个世道,妻子是与柜子床等同类的物品,所有权归男子所有,是依附大树而生的菟丝花,生儿育女相夫教子,女儿家也以温柔贤惠为模范,从未为自身考虑一二。同是父母所养,为何男女就有尊卑之别?即使贵为公主,也不过是个待遇略好点的物品。
妻子是作为家具之一而存在的,虽然必要,然则并无人关心这家具也有思想情感。而解语花要往勾栏瓦肆处寻。这样想来,青楼女子虽则流落风尘,命途多舛,但毕竟也有不少可展露才华,而非使夫君面上有光的陪衬。
墨岭欣然前往,正是因着李子都并未看低她,他待她,是妻子,亦是对等的人。
“夫君稍等。”李子都不解地看向墨岭,然而脚步已体贴地停下。
墨岭取了书房内的一管笛子,笛子是紫竹所制,看着也必非凡品。朝李子都一笑,盈盈出门。
李子都一呆,墨岭展颜时生动活泼,若说平日的墨岭只是画上的一个清秀女子,这一笑,便如风拂杨柳,万物回春,天地都是活泼泼好颜色。
“娘子你该多笑笑才是。”李子都步子大,几步就赶上了墨岭。
腊梅吐香,白雪无声,悠扬激越的笛声响起,李子都折了一枝梅,肆意舞起来,梅枝粼粼生风,又于极刚峻处突然柔波一荡,幻化出万千的弧。墨岭横笛吹奏,笛音渐趋高亢,而李子都舞得愈急。似攀危崖,陡峭处便有锐气生,到得巅峰,高无可高,笛声一变,渺然难寻,似不闻其声,但到细听,又有一缕似有若无的低沉声音似从云端缓缓落下。而李子都剑舞也已放缓,大开大合,每一指向都似力逾千斤,剑招用老又生新招,梅枝似伸到无法再伸出之时,才收势而回,这样剑招用老本是会让人觉得再无变招余地,偏李子都又不可思议地舞出下一招,倒似并无定势,只是意之所至,率性而为。
笛声渐趋于舒缓,如明月临江,风满山川,墨岭觉得胸中长久以来的阻滞似乎在此刻烟消云散。李子都抛了手中梅枝,一把抱住墨岭。
“岭儿,岭儿,我今天真高兴。”李子都在墨岭耳边喃喃道。
墨岭突然被抱住,吓了一跳,脸颊绯红,笛子还举着,一时有些哭笑不得。心中却是自长大后前所未有的轻松。心中那些不容于世的想法,这一刻甚至有些冲动地想告诉抱住自己的这个人。
有欢快的脚步声靠近,两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毫无察觉,琴心惊呼一声,又连忙捂了嘴。
“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没看见。”自己用手遮了眼,迅速地退避开。还边走边回头,脚下一个踉跄,撞在一块石头上,呜呜哇哇着跑远了。
李子都和墨岭都红了脸。映着白雪,桃花面更显得红粉菲菲,李子都紧了紧手,在墨岭耳边吹一口气。墨岭又羞又恼,正好手中还握了一管笛子,反手敲在李子都额上。
李子都哇哇叫痛,故意挤皱了额头,嘴角仍是笑意。
墨岭觉得胸臆间像是被腊梅的清香填塞,满满地,就要溢出来。
【知己与妻子,不能兼同,到底是男性遗憾,还是男性借口?是男性不幸,还是男性大幸?】